馬賽克人Mosaic Man
行走紐約必到之地:吉姆。帕維爾(Jim Power)的“馬賽克之路”。。。
國家地理雜誌(National Geographic)
白汽冉冉從咖啡杯中升起。
太陽光從咖啡館巨大的玻璃窗照進來,他紮成辮子的銀色長髮在陽光下有金屬的光澤,綿韌而又脆弱。在玻璃桌面反光的細細的灰塵中,他在鏡片後的藍眼睛年輕而頑皮。他突然停止說話,手在口袋裡摸索,然後把一件東西遞給我。
這是給你的。他說。
吉姆。帕維爾(Jim Power)是個67歲的流浪漢。過去的25年的大部分時間,他和他的狗露宿在街邊,公園裡。但是,他卻給紐約創造了一條美麗、獨特、象謎一樣的馬賽克之路(Mosaic Trail).

帕維爾的作品
很多年前一個春天的上午,心情低沉的我匆匆走過紐約的下東城:一個藝術家、歌手、嬉皮士和販毒者、娼妓、流浪漢混雜的地區。我等在聖馬可大街和第一大道的路口,不耐煩地按着變換紅綠燈的按鈕。但是紅燈就像畫在前方上空的景色,呆滯不變。我低聲罵了一句,再次撳按鈕。
你好。一個溫和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我轉過身去:一個長發男子跪在人行道上的路燈燈柱邊,微笑地看着我。一隻黃色的大狗溫順地躺在他的身邊。
你好。我一邊機械的答應,一邊看着他正用鉗子把一塊瓷磚夾碎,然後把這塊正好合適的瓷磚碎片貼在面前的燈柱上。黑色的背景前,一個白色瓷磚拼成的戴禮帽男子的臉已經開始浮現。。。
這是魯奇亞諾,他看到了我臉上迷惑的表情:以前紐約的黑手黨教父,就住在。。。他指着右前方:離這裡兩條街外。
我想轉過去看燈柱的另一面,就在這時,綠燈亮了。我走下馬路。
希望你有一個愉快的一天!他在我後面說。
我不以為然地回頭。
別忘了享受這麼好的天氣。他微笑地看着我說,雙手手掌向上,象承接着沉甸甸的陽光。他花白的長髮在和風中飛揚。
我沿着斑馬線向街對面走去。走到一半,我仰起頭,讓太陽曬在臉上,陽光溫暖而明亮。。。

帕維爾的作品
我接過帕維爾遞給我的東西。
這是一個橢圓形的鐵皮帶扣。皮帶扣的表面上用破碎的瓷磚鑲拼成縱橫的線條,像一片綿延不斷的田野。畫面的中心有一個神秘的圓環。圓環裡面是個金色的太陽,太陽光把下面一部分的田野染成鮮明的金黃色。。。
我謝了他,說起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他的飽經風霜的臉露出那個熟悉的笑容。
是嗎?魯奇亞諾燈柱,那應該是很多年前了。。。
他用左手正了正頭上破舊的棒球帽,他的手骨節粗大、有力,布滿傷痕和老繭。我注意到他的無名指少了一截。
20歲的帕維爾曾經在一個搖滾樂團里演奏,是一個優秀的吉他手。12歲那年,他和父母從愛爾蘭移民到紐約。他們家三代都是石匠。帕維爾還記得少年的他第一次走在寬闊、整齊排列着高級公寓的公園大道(Park Avenue)的想法:太乏味了,我可以給它裝飾一下!
沒等帕維爾有機會裝飾公園大道,越南戰爭爆發,帕維爾應徵入伍。在越南殘酷的戰爭經歷改變帕維爾的一生。兩年後,帶着嚴重戰爭心理創傷的帕維爾回到紐約,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在越南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問道。
帕維爾的眼神黯淡下來,他垂下眼帘,沉默。。。
我感到什麼東西濕濕的在桌子下碰觸我的手。我低下頭:是帕維爾的狗 - 傑西(Jessie Jane)在用鼻子頂我的手。我摸摸她寬寬的腦門。
你是不是想再吃一塊餅乾?帕維爾問傑西。
傑西忠實的眼睛看着主人。
帕維爾試圖站起來,但發出一聲痛苦的喘息。我知道我們坐的太久了。他損傷的髖骨已經開始疼了。
我去。我站起來,走向櫃檯。傑西碎步跟着我。
就拿一塊!帕維爾在我身後說。

傑西(Jessie Jane)
這是我第三次來拿狗餅幹了,店員用異樣的眼光看着我,我裝作沒看見,伸手拿了兩塊餅乾。
啊,兩塊!帕維爾對着傑西高興地說。
傑西一動不動地蹲着,用溫順的眼睛看着主人,她的尾巴在地上急切擺動着。
帕維爾把狗餅乾咬在嘴裡。他把頭移近傑西。她伸長脖子,靈巧地從他嘴裡叼走餅乾,一個看來他們常做的遊戲。太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勾勒出人和他的狗優美的側影。。。
傑西飛快地吃掉餅乾,目不轉睛地看着桌子上的另一塊餅乾。
帕維爾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小心地把餅乾包好:我們待會兒吃,好嗎?
看着餅乾消失在紙里,傑西垂下眼睛,默默地靠在帕維爾腳邊坐下。
噩夢。
從越南回來後的帕維爾每天晚上一閉上眼睛就是無邊無際的噩夢。他試着讓自己每天拼命工作到筋疲力盡,來逃避那些可怕的影像和記憶。
我一個人在紐約和加州造了好幾座巨大的石牆。帕維爾自豪地說。
但是噩夢依舊如鬼魅般影隨着他。一直到一天深夜,帕維爾感到他腦子裡的什麼東西象他的舊吉他的琴弦,突然崩斷。。。
一天清晨,帕維爾從街邊的垃圾箱邊上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身無分文,沒有工作,沒有住所,只有身上骯髒的衣服和服用過量的致幻劑LSD以後的劇烈頭痛。
我記得那是1987年的夏天,我坐在路邊的燈柱邊。很久沒有洗澡,骯髒、臭氣熏天,就像邊上的垃圾桶。人們繞着從我身邊走過。。。
帕維爾的手把着桌子,吃力地調整了一下他的坐姿。
那些真是黑暗的日子。。。。他的眼睛的顏色變得很深。
神思恍惚的帕維爾低頭,看到路燈燈柱邊上的地板上有一條很大的裂縫,有幾次,路人都差點絆跤。他血液里的的愛爾蘭石匠的本能讓他找來一些水泥修補。當他剛要開始鋪上水泥,很久很久以前,一個走在公園大道的少年的話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太乏味了,我可以給它裝飾一下!
帕
維爾走到一個瓷磚店裡,要了一些瓷磚碎片,把它們鑲嵌在剛鋪的濕水泥上,形成一朵小花。光滑、鮮艷的色彩慢慢把無數已經破碎和毫無意義和價值的殘片變成美
麗而完整的圖案。。。帕維爾忘情地拼嵌着瓷磚。在他意識到發生什麼之前,他已經把瓷磚貼上了燈柱。他擦着汗,看着自己的作品。。。
別停,繼續往上貼。一個路人叫道。
為什麼不呢?
那天晚上,當頭頂上的路燈亮的時候,流浪漢帕維爾發現他已經把瓷磚貼滿整個燈柱柱腳了。
神奇的是: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沒有做噩夢。
為什麼?我問道。
我不知道。。。帕維爾微笑着搖搖頭,伸手拍了拍傑西的頭。
從
那天開始,帕維爾開始用彩色的瓷片在每一個燈柱上鑲嵌出各種圖案:從豐富的本地歷史到著名樂隊和音樂家。從著名地標到地方小店,從美國總統到逝去無名英
雄。每個燈柱都是獨一無二,構圖繁複,色彩鮮艷,寓意深遠。。。在他用這種獨特的藝術來進行“自我治療”的過程中,帕維爾變成了傳奇:他為紐約創造了一條
跨越7條大道的美麗、如謎一般的“馬賽克之路(Mosaic Trail)”。
1988年,著名的報紙《格林威治村之聲(Village Voice)》把帕維爾稱為“馬賽克人(Mosaic Man)。

馬賽克之路(Mosaic Trail)
我們從咖啡店裡出來。
傑西懂事地從地上用嘴叼起她的皮帶,送到她已不能彎腰的主人手邊。帕維爾拄着拐杖,他的身體彎成弓形。多年的流浪生活和跪在街上工作已經嚴重損害了他的髖和腿關節。
帕維爾在拐角停下,指着牆上一個一米見方的他的作品。
你知道這是什麼?他指着中央。
我蹲下身,仔細端詳着這塊從平面突起的石片:像是一塊雕塑的殘片。
這是一個住在這兒的雕塑家的作品的一個殘片。他一輩子沒有賣出去一件作品。他去世後,我把他的作品的一個殘片鑲嵌在這裡。希望他的和他的作品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強烈太陽光照在我的臉上,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輕輕的撫摸着那塊無名雕塑家留下他一輩子作品的一個片段。他也許不知道:在世界的一個轉角邊,一個身無分文的流浪漢讓他的作品成為永恆。。。
在
紐約,塗鴉和在公共財物上創作藝術是非法的。市政府和警察騷擾、威脅帕維爾,勒令他停止他的創作。但是一年又一年他們見證這個“瘋子”每天地跪在馬路邊
上,創作他的馬賽克畫。最後,他們終於被他的偏執和頑強所感動,不僅不再阻止,反而保護他和他的作品,在這個混亂、危險的街區。
帕維爾用一塊一塊、小小的瓷磚裝飾了紐約下東城的70根燈柱。他被稱為“大街上的安迪 。沃霍爾(Andy Warhol)”- 一個美國最著名的現代藝術家。
90年代末期,當時的鐵腕市長朱利亞尼(Rudy Giuliani)發動了清掃紐約運動。50根帕維爾的燈柱作品被政府移走、銷毀。。。
你憤怒嗎?我問他。
我們站在一根裝飾着各個世界著名搖滾樂名字的燈柱下。
帕維爾沉默。
過了許久,他搖了搖頭:我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那些作品本來就不是我的,它們屬於生活在這塊地方的人們。他們把屬於我們大家的東西奪走了。。。
突然,一個亢奮的旅遊團從我們身後涌了過來,把我們擠在一邊。
一個年輕的導遊指着燈柱,開始給團員介紹“馬賽克之路”和“馬賽克人”。團員們興奮地舉起手中帶着巨大鏡頭的相機,拍攝燈柱的各個側面。
我聽到傑西在人從中發出一聲慘叫。我一把推開眾人:兩個團員為了爭一個最佳攝影位置,一個不小心踩在傑西的腳上。我怒視着那人,嘴裡罵着,上前抓起傑西的皮帶,帶着她走出人群。
看着傑西一瘸一拐地跑向前方佝僂着腰、蹣跚而行的帕維爾。我突然感到全身的氣力一瞬間喪失殆盡。我站在那裡看着帕維爾低下身子,左手摸着傑西的頭,右手從口袋裡拿出那塊餅乾,打開紙,咬在嘴裡。傑西高興跳着、伸頭咬住餅乾。。。
從90年代開始,到紐約旅行的人們會慕名到下東城來尋找一條美麗而神秘的“馬賽克之路”。自從國家地理雜誌把吉姆。帕維爾的“馬賽克之路”列為行走紐約必到之地後,吉姆。帕維爾倖存的20根燈柱變成紐約最多訪問和照相的景點之一。
2004年紐約市長彭博簽署了一個公告,感謝帕維爾“用獨特、藝術的馬賽克美化了紐約市”。帕維爾被批准能用他的獨特的藝術裝飾另外50根燈柱。
過去的十年,帕維爾到處籌集一筆微薄的資金來重建那50個失去的作品,但一直沒有成功。很多時候,他連自己和傑西的生活都不能保障,但是他從來沒有放棄努力,儘管他的夢想慢慢變得遙不可及。。。

帕維爾的作品
我們走到第一次見面的聖馬可大街和第一大道的路口,我看到魯奇亞諾的黑白塑像已經完整,邊上還加了美國歷史上另外兩個大盜:卡彭(Al Capone)和迪林傑(John Dillinger)。。。
噢,這兒壞了一塊,帕維爾用手撫摸着馬賽克上的一個缺口:我明天來補一下。
傑西乖乖地坐在他的腳邊。
我們分手的時間到了。
看着面前滿頭銀髮的老人和相濡以沫的狗站在紐約冬日的陽光下,背後聳立着路燈燈柱上是一個人一生的作品。
我心裡有很多問題:為什麼?怎麼會?將來會。。。?
但我一個都問不出來。
帕維爾深邃的眼睛看着我,似乎明白我心裡在想着什麼。
我喜歡攝像,他慢慢地說:過去的幾十年來,我用手提攝像機拍了無數的錄像。。。前段時間我想把它們轉換成高清制式。但是他們的尺寸變得很小。。。
我一時不知道他想說什麼。
。。。但是我想出一個方法:如果我聚焦把每張膠片的重要部分,模糊掉畫面的不重要的地方。我就得到我要的高清畫面了。
他停了一下:生活也不是這樣麼?聚焦在好的、重要的部分。。。它給你不輕易放棄的理由。

吉姆。帕維爾
我蹲下身,抱了抱傑西,她用舌頭舔了舔我的臉。我起身,向馬路對面走去。
別忘了享受這麼好的天氣。帕維爾在我身後喊道。
我回過頭去,帕維爾和傑西在我的視線里一瞬間變得模糊。
強烈、白炙的光芒讓我什麼都看不見。但我卻在那一剎那間,偷窺到了一個傳奇和一個平凡人的的靈魂:他把他破碎的生活變成一小塊、一小塊彩色的瓷片,為我們、為這個世界留下一串美麗的痕跡。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最黑暗的深夜,最孤獨的深谷,他給了我們溫暖、信心、和不滅的夢想。。。
我轉過頭來,沿着斑馬線向街對面一步一步對面走去。我仰起頭,太陽照在我臉上,溫暖而明亮。。。
如您願意讓Jim Power實現他重建那50個失去作品的夢想,您可以幫他
http://mosaicmannyc.com/donate
吉姆。帕維爾(Jim Power)的“馬賽克之路”主要在聖馬可大街(St. Mark Pl.)上,
在Broadway和Avenue A之間
地鐵6號線在ASTOR PLACE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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