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昏,电视里播放的一条新闻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条关于复旦廿多个学生集体跷课,为梁朝伟、刘青云等到复旦宣传影片的明星们当保镖的报导。
随着镜头,电视上出现了那个曾留下身影和无数回忆的地方——复旦大礼堂,大礼堂前茵茵如毯的草坪,历史系哲学系楼房,还有典雅的花园洋房式的数学楼——就在这条数学楼边的马路上,屠爸爸曾教育过自己的二个孩子。那天,看完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的观众从大礼堂涌出,黑压压一片。在夜色中沉默行走。人群中,那个在复旦当司机的屠爸爸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低声和和身边的女儿和儿子交流着观后感,突然间,屠爸爸略带有苏北口音的声音高吭起来:做人就要做这样的人!----激昂坚定的言语似是对身边孩子的激励和教诲,也象自我勉励。
屠爸爸,据马归介绍,曾誓言要研究出以水替代汽车燃料的汽车,开创中国奇迹。孩子们当时无不为屠爸爸的宏伟计划所振奋。虽然直到今天也未听到传来的捷报,但有理由相信他仍在为自己的这份宏愿而努力着。
电视画面里,大礼堂内景没变:长条木橙分三列排放着,礼常中间那条过道仍然如故,过道二边的大门依然默默地矗立着,象二个默默的哨兵,礼堂后部放映窗周围密密的小方形孔仍在墙上,就如同鬼子炮楼上的射击孔,也象一张张黑黑张着的嘴,还有那礼堂二侧一扇扇宽宽大大的窗子,深色厚重的窗帘。。。。。。
看着眼前熟悉的这一切,几十年光阴,在那一瞬间似乎凝固。记忆就象被打开闸门的滔滔洪流,喷涌而出,奔向那遥远的过去。。。
记得在礼堂前草坪上,D红旗给余晓、C春敏和我算过桃花运。那时是十二三岁了吧,丁红旗座在草坪上,拿出扑克牌,一本正经挨个给我们占算他神密的桃花卦。 尽管每人卦相不同,但D红旗认真的解释却几近相似,他略微嗑吧的言词中更多地透着宽慰我们的意味——就好象我们都已是求偶多年依然未果的可怜虫。D红旗满怀善意地说:从牌运看你桃花运不——错,你别愁找——啊找不到敲定(伊时沪语“女友”之意)。
也是在这片草坪上,余晓曾与小学老师彭兰英的儿子发生过口角。被比自己小几岁的小子顶撞冒犯,余晓深感有损自尊。一个下午,我们放学回家路过P兰英家门,见到P家养的小花猫正窝在单元门边,惬意地在午后的暖阳中打着盹。余晓忽生奇念,对我说要将小猫提到五楼去,然后把它扔下来。余晓简短地陈述了行动的理由:“看看结果怎样,不是说猫有九条命么?”
看着这只慵懒眯着眼的猫咪,我不由得想这个夏日的一天,我和伙伴对它的那次空袭:那天这只猫趴在人行道边的泥地上养神,伙伴和我的玩劣本性开始作祟,我们找来碗状的空西瓜皮,从楼上照准猫猛力掷下。从天而降的西瓜皮砸在了离猫不远处的地上,“呯”的一声巨响,猫被惊得四爪腾空而起,落地后又跌跌撞撞趔趄着蹿入草丛。。。。
或许早已胆肝破裂过的倒霉猫仍打着盹,对逼近的危险未有任何觉察。我们正迟疑着是否对它再次采取革命行动,身后屋门 “咣当”一声猛的打开,门里出现的正是P老师,怒目圆睁的她因极度愤怒头发都炸了窝,如同戴了顶英国皇家卫队的大黑毛帽子。面部因激动而扭曲的她冲到单元门台阶上,扯着嗓子历声咆哮:是谁说把猫捉去扔下来的?我看你有这个胆!有本事你冲人来,拿畜牲撒什么气?
余晓早已在第一时间落荒而逃不见了踪影,仅剩我呆立在原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干站着,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讪笑。心里却在暗暗庆幸:幸好提议的不是我。。。。。
P老师有二个孩子,一男一女,胖嘟嘟的尚算可爱,但不知哪个捉狭鬼将小说《艳阳天》中两个落后份子的诨号安在了他们头上。男孩被冠以“弯弯绕”,妹妹则被册封为“滚刀肉”。两个稚气未消的娃娃,平白无故得了这世故油滑的诨名,令人啼笑皆非。我曾问余晓外号的来由。余晓说因为象呀。余晓不容置疑的回答让我心中闪过一念:莫非你小子就是始作俑者?
记得高考前那个春天的下午,为了缓解高考压力,家人让我去看电影。
那天早早来到礼堂前,趁时间宽裕,围着历史系哲学系楼转了二圈,意外地发现在哲学系、历史系后面的二个楼房里,好象还有住家,似乎是单身老师的宿舍。转完圈,我就坐在这块草坪上,尝试着学习憨模子思考人生。那天看的是一部名字奇怪冗长的阿根廷影片:《中锋在黎明前死去》。影片内容和它的名字同样奇怪:不知所云,莫名其妙。那天礼堂中只见到一个同学,汤津。显然,同学们一个个都猫在家里铆着劲准备和高考死嗑呐。
粉碎“四银帮”后,大礼堂上映过不少外国电影,但多半是六七十年代产自于东欧、苏联的老片子,印象较深的是《乡村女老师》中女主角的名字---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那时苏联电影大都由长影厂配音。银幕上一群带东北土音的苏联孩子,在课堂上拖着长腔参差不齐地叫这长名, “哇啦哇啦哇”一片,引得礼堂笑声泛起。
那时是赞英雄学英雄树英雄的年代,其目的是为了让同学以英雄为榜样,长大后自觉自愿为那伟大壮丽的事业奋斗,甚至献身。承担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重任的老师没少向学生宏扬英雄事迹。犹记得童长根老师给我们讲上甘岭故事,每讲到华彩处,平日身姿有些扭捏的童老师就仿佛变了另外一人:他双眼圆睁,双手摆出端机关枪状,两臂顫抖,嘴里发着“哒哒哒”声,将“枪口”对着讲台前方来回扫射,那时刻,仿佛他面对的,不是被自己忘情表演深深感动的学生,而是一群武装到牙齿、气焰嚣张的联合国军。前排同学在“哒哒哒”声中纷纷被唾沫星弹击中,但仍顽强地双手背在背后,拨着军姿挺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
虽然英雄故事听了无数,幼小心灵曾被被深的激励感动,但现实中孩子们的崇拜热潮似乎来得更朴素和实际----即然大礼堂是孩子们心中的“圣地”,那么自然而然,和大礼堂有千丝万缕关联的家伙就成了孩子心目中的真豪杰。
四舍小辣子的爸爸——人称时大宝的电影放映员,就是我们追捧的偶象之一。因为他能自由出入大礼堂,可以免费一而再地观看那些让令我们无限神往的一部部电影。电影放映员,多么崇高而又伟大的职业!相比之下,复旦校长又算得了什么?逊色无比,简直不值一提。
住在二舍C捷称之为老爸爸的T政,也是我们心目中的神人,因为他能超越无限,冲破一切艰难险阻弄到电影票。从T政手里拿到的电影票代表着品质,因为场次、时间、座排、位号均属上乘,总令人那么满意,无可挑剔。----这样的同志,要在今天,不给首长当秘书,就是对银才最大的浪费,是犯罪。
大礼堂看电影最佳位置,恐怕非二个边列靠过中间过道的位置莫属。因为视野宽阔没有阻碍,能全心全意不受任何干扰地看一场完整电影。谁能有幸座到那些个位置,那么电影开场前,他或她神情和眼色都有些神兜兜,透着些许优越。
礼堂中间,临过道的那排座位也属上佳位置,因前排被过道隔在了二米开外,视野甚为开阔。缺憾是少了前排椅背上的小支板,两手无依无靠,无论男女都将手臂环抱于胸前,远远看去,象一排俄罗斯套娃。
那时,每场电影开映前,大礼堂入口处总是人头攒动。有票的人焦急地等待着列队入场,无票的则试着等待幸运之神的眷顾:得到张退票。
记得二舍的毛喇痢也常混迹于等退票的人群中,在昏暗的灯下一边转悠一边呟喝“当票!当票!”为了能看上一票难求的热门电影,有时孩子们不惜采极端手段----造假。记得家兄曾为余晓尝试着制作过假电影票:先找来二张颜色相近的票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上半张和下半张用浆糊粘在一起,不仔细看,确有几分以假乱真。
进场时,余晓惴惴不安地夹杂在人群中,一步步靠近检票员,怯生生地将电影票递出去,表扬严肃的检票员不发一语,将票的上半段撕下,又将票根退回给余晓——居然,成功了!通过如此险着看电影,相当于一只大饼换了筒冰激淋——赚了赚了太赚了!被放大了N倍的快乐,让余晓津津乐道好几天,高兴的合不拢嘴。
关于大礼堂,有一个至今令我困惑的谜。记忆中,大礼堂楼下的门窗永远紧闭,从无人迹。那时好奇的我曾无数次向里窥望,里面黑乎乎一片,糢糊的视线中依稀看见些家俱什物置于其中,一种被尘封多年的感觉。仅有一次里面曾亮过灯,但未等我们趋近就熄灭了,留给我们的是一如既往的漆黑、沉寂和神密。
记得一个春天的傍晚,逢上海曲艺团到复旦演出,伙伴和我曾去看热闹。在礼堂舞台端的楼下,我们隔窗看见一帮演员正化妆。那个当时风靡一时的说唱“金麟塔,塔金伊个麟”的黄姓演唱者也在其中,和身边的男女演员轧着山乌(调笑)。涂抺了烟脂的报幕员一边嘻笑着聊天,一边啃着苹果。她纤指转动着苹果核,瞄一眼残存的果肉,然后张开艳红“血”唇啃一下,大有不把最后一点果肉消灭,誓不为人的意思。
袭承自小养成的莫名其妙习惯,伙伴和我掐着嗓子学成人声隔窗叫了几声“老黄。”趁老黄茫然目光转向我们时,迅速把头压低,躲藏在窗台下面。玩了几下这猫鼠游戏,黄阿叔不再上当,我们再呼唤时,他充耳不闻只当没听见。格种阿叔太没幽默感,令我们兴味索然。而看过后台市井气十足的演员真实面目的后果是:看演出的欲望消失贻尽!于是我们一致决定:家去!
那是第一次知道,大礼堂一楼是化妆间。但那个謎团仍未完全解开,一想到,其余部分,究竟是干神马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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