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舍B区是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回”字型建筑,上下两层各住有十几户人家,有点像集体宿舍。B区的厕所和厨房是公用的,我们那时把厨房叫做煤气间。我家所在的那个煤气间在回字二楼的一亇角上,进门左手是一亇水龙头,对面是窗,沿三面墙放着八只煤气炉,分属八户人家所有。房间中央是一张公用的长条大桌子,烧饭做菜,刷锅洗碗,八户人家的饮食男女每日在这里都要相见好几回。
八户人家来自五湖四海。其中有两家是湖南同乡,一家姓王,另一家复姓欧阳。欧阳家的爸爸是复旦数学系的老师,他对故乡的骄傲与自豪溢于言表。他给儿子起名叫红湘,因为湖南简称湘,又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后来又改叫红兵,再后来又改叫了阳兵。改来改去,围着太阳转,无非表示与太阳关系密切的意思。但小孩子们不明白其中的含意,没来由地,就把阳兵叫成了“阳卵”,这让欧阳爸爸很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就这样阳兵爸爸变成阳卵爸爸了。
欧阳爸爸不像那些端着拿着的知识分子,闲時他喜欢跟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打成一片。没人做饭的時候,煤气间里那张有些破旧的公用长桌就成了我们的乒乓球台,移开桌上的切菜板之类的杂物,放上两块红砖,红砖上架根细细的竹竿,我们将自己想象成少年庄则栋梁戈亮,你方唱罢我登台,轮番挥拍上阵,捉对厮杀。玩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在一群半大小子中,欧阳爸爸是唯一常来凑热闹的大人。一般他是在边上观战,不时做点不伦不类韩乔生式的点评,有时他也忍不住撸起袖子,跟我们较量一番。说实话,欧阳爸爸球技很一般,是那种初学者的老吊球,但他将他的老吊球美其名曰“提拉抽球”。他上场打球对我们而言有点讨厌,无论跟他打还是等在边上看他打。一般情况下,他玩亇十来分钟便撤退,但兴致高時,他也会欲罢不能。毎当这時,我们就希望收音机会放湖南花鼓戏常德丝弦什么的,因为只有这些亇东西才能把他从我们的乒乓桌前拉到收音机旁。
欧阳爸爸是搞数学的,也爱好古典文学。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弄了本《三国演义》,回家认真钻研。刻苦攻读之下,有不少心得体会,想要与人交流和分享。
我们那个煤气间里,人才兼备,藏龙卧虎。既有中文系的老师,也有历史系的老师。中文系的老师是个名家,许多古代文选和诗词集的权威注释者。如果当年要有百家论坛,他去说说《论语》,《三国》什么的,就没现在于丹,易中天之流的什么事了。
或许是自知级别不够,欧阳爸爸不去找他们,却跟小学五六年级的我大哥聊得唾沫横飞,俨然两大专家切磋交流,相见恨晚。当然年龄的差距使关注的侧重有所不同,欧阳爸爸更感兴趣的是曹植如何七步成诗,歩子的大小,步行的速度,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以及吟诗时是四川话还是苏北话等等;而我大哥只迫切想知道赵云是否打得过吕布。
当年两个人在煤气间里就各自关心的问题进行了严肃认真的讨论,自说自话了半天,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取得了什么样成果,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看,都不是那么重要,但我至今还记得欧阳爸爸一边迈方步,一边背诵“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的情形。他脸上若有所思,仿佛曹植边迈步边推敲诗句的样子。只是有时七步未满,已经“相煎何太急”;有时七步已过,却还“豆在釜中泣”---------。
那时感觉欧阳爸爸是个童心未泯个性单纯开朗、喜欢和孩子打交道的中年男人,但从其日后的轨迹看,这显然不是他的全部。其实他还有精准细致、深思熟虑深藏不露的另一面,要不,怎么称得上是数学家呐!
改革开放后,欧阳爸爸成为文 革后第一批由讲师晋升为副教授行列的一份子,其后他又连续取得复旦宿舍另几个辉煌“第一”:成为第一批出国访问学者中的一员;虽然英文不佳,但以鸡同鸭讲方式,第一个交到外国同行“挚友”,并将对方请到一舍家中狂吃湖南辣子;第一个把正读大学的阳卵弄到了美国读书;同样,还是第一个,实施了历史性战略大转移——把全家人分批分次全部弄到美国,其后自己也借到美国开会之机,玩了把人间蒸发,一去不回,至今查无下落。
失踪多年之后,有关他的消息才开始出现,传闻中,欧阳爸爸早已成为战斗在反帝斗争第一线的老兵,潜伏多年的他对外公开身份是美国某处一家杂货店老板。
时光如飞,想必欧阳爸爸早该晋升为“欧阳爷爷”了。当年因来自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湖南,他为儿子取名为“红湘”。现在,来自红色中国的他,该不会将孙子命名为“红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