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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老故事 ( 十八) B区人家续二 2014-09-09 10:53:28

何为奇妙?那是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于是他躲进防空洞。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敲门声。

何为荒诞?那是:他正回家,在路上。近家时,见年幼的儿子正在沙堆旁玩耍,形单影只。他抱起儿子满是怜爱:“你怎么自己在这?妈妈呐?”“妈妈在家睡觉,和X叔叔。”孩子答。

奇妙情节来自长相酷似国权路小剃头儿子的春上村树,是他对“奇妙”二字的解读,是臆想。而荒涎则来自于B区真实演绎。

荒诞故事后来成了 “传说”。当我们记事时,故事中的人物已离开了B区。据说步出宿舍大门时,曾经的夫妻领着孩子走向了不同方向,形同陌路甚至没对望一眼。一个家就此灰飞烟灭,在须夷间。邻居议及此事总是唏嘘,懵懂孩子也朦胧体会了世间沧凉。

——或许就因为厨房和厕所是公用,所以B区成了特殊的地方,家家户户的琐碎生活就象国年路上的一地鸡毛,巨靡无遗展现在了阳光之下:

苏家独养儿子条件好,早上头吃了大饼油条还是牛奶面包;徐家阿爸上午到门房接了几只传呼电话;新民肚子中招去了N次厕所;阳卵爸爸进厕所格子间拿了本什么书;小弟家晚上多烧了几样小菜,招待衣着土气憨来兮(傻乎乎)的乡下亲戚;贺家老爸又棒喝儿子打断红缨枪。。。。等等,所有细节都发生在邻居眼皮底下,想躲、想不看、想不知道都不行。

——隐私,对B区言是沙漠上空的水分子——不存在。

那时,B区每户人家卧室墙上,均有一个约2.0长、0.8米高的通气窗,与走廊相通。通气窗离走廊地面约二尺,窗上有红色木制栅栏,二扇日式推拉门。冬天将推拉门关闭,通气窗便成小木墙。夏季来临,家家户户就会将气窗推拉门打开。那时,孩子就多了窥探邻居的机会:

是阳卵揭穿了住东头外号大特务的秘密:今天中午我看他睡觉时没戴帽,他头顶是光的,没头发。阳卵对自己的发现颇为兴奋,小声地告诉我们。“难怪他一年四季老戴帽子!”大耳朵应和着阳卵,恍然顿悟状。

没多久,大耳朵大嘻上眉梢向众人汇报了他的发现,是关于H家的。H家系二地分居,正值妻子回沪探亲。午休时。。。。(此处删去万余字)

那几天大耳朵不断地被包括徐家老大在内,几个嘴上开始长小黑绒毛、眼神阴暗的大孩子“提审”。不谙世事的大耳朵有“审”必应,哪怕玩的再热火朝天,他也会放下游戏收拾心情,嘎嗄乐着汇报事发经过。然后再回答大孩子详细的追问。

——除了字不正腔不圆略有些嗑吧,“嗄嗄嗄”乐的有些傻,大耳朵还真具备了某些外交部新闻发言人素质,至少有问必答不厌其烦。

大耳朵大的不止耳朵,还有嘴。

那是个夏日傍晚,仇栗子母亲打了水在家中洗浴,刚巧小不点的大耳朵晃悠着二扇耳朵从她家通气窗前经过。无意的一瞅,令大耳朵改变了原先闲逛计划,他在仇栗子家气窗前开始上演折返跑——穿棱往返,来来回回不停地装作路过的样子,斜着眸向仇栗子母亲行注目礼。

大耳朵自己过瘾不算,要命的是,他居然又火速招来几个小伙伴,一起趴到仇栗子家气窗前,公然观赏。

尴尬不已又气又羞的仇母即无法起身关推拉门,又怕呼斥小屁孩子招引更多眼目。于是只能呆在盆中作水中老蟞,以不变应万变,直至夜色降临。。。。。。

对B区的记忆还和“吃”有关。

那时好吃的东西真多,就缺铜钿!实在馋时就奇招百出:W家老大的办法是啃榨菜。仍记得他手拿榨菜塊在走廊上的情景,边玩边不时啃一口在嘴里咀嚼。那香喷喷的样子,让我们看得直嚥唾沫——于是央求父母也买榨菜。一口咬下去:我CAO。又咸又辣!差点没吐出来!

“把辣椒粉洗掉就好吃多了。”W家老大说。

从那时起,在我们的童年史中,榨菜头就开始发挥其独特而重要的作用,其历史功绩有回忆为凭有玩伴为证,有史有据不容否认。直到今天,当看到一块块码放在副食店里红绿相间的榨菜头时,脑海中还会不由得浮现当年津津有味拿它解馋的情形。

而煤气间里,那户徐姓人家孩子解馋法是炒糖饼。徐家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那时常见徐家孩子抱个糖罐头(除了油盐在厨房放着,那时糖算紧俏物资,每次用完得拿回家)到厨房,点火,倒油入锅,将糖在油中炒成饼状物,然后回家美滋滋地享用。

徐家孩子的特点是“自力更生,各自为政”:谁馋谁饿谁炒糖,自产自销,互不搭界。

因此出现这样的场景就不足为奇:老大刚离开厨房,没一会儿,徐家老三,那个矮墩墩的男孩子就抱着糖罐摇摇摆摆,象个小板鸭出现了——估计大哥的饼把他馋得够呛。搬个小木橙垫在脚下,徐家老三就站在橙上开炒——也许炒糖技术来自胖乎乎天性开朗的母亲,徐家孩子个个技法娴熟。这就叫传承有序吧!

 

那时B区孩子对夜晚的厕所心存惧怕:一盏昏灯悬挂在天花板上,偌大的屋子显得幽暗冷寂,戚然阴森。特别是那三间靠墙排列门紧闭的蹲房——格子间,让人惊心胆颤,总觉得什么东西隐匿于其中,随时会冲出来。

记得自打本人能独立自主上厕所起,相当一段时间内,就没以标准姿式撒过尿:次次都是侧立于便池前,拧着脑袋,眼睛紧盯着身后黑咕隆冬的格子间,随时准备撒丫子开溜的架式。

因此,除非不得已,一般天黑后我们尽量不去厕所——要么结伴而行,要么干脆直接把尿撒在楼梯拐角。

徐家孩子却不。怪了,有段时间他们总在晚上如厕。毕竟是孩子,胆子还是小,一方面为壮胆,另一方面也是提示旁人:厕内有人勿随手关灯!所以甫入格子间,徐家孩子就开始唱歌。这招效果往往事与愿违,“未驱虎豹反招狼!”这小子平时就和我们不对付,每逢听到厕所里传出他的歌声,伴伙们就使坏:悄悄来到厕所门边,将灯绳往下一拉,“啪哒”——让厕所变得漆黑一团。

想象着徐家小子蹲在黑暗中摸索着完成 “革命未竟事业”的情景,我们“恶毒并快乐着”。这叫一报还一报!——谁要他和他那个阴丝刮答(阴沉沉)的哥哥也对我们如此呐?!说实话,我们也没少遭他们暗算。

如果说,“报复”与“反报复”、“打”和“找打”是巴以没完没了的主旋律的话。那么,“拉灯”和“被拉灯”就是我们彼时关系的贯穿词。

 

和厨房里家家灶头前总是人影忙碌成对比的是童家灶头的冷清。童家是煤气间八个人家中的一户,夫妇俩均为上海人。因平日住市区,故很少在B区出现。既使偶尔带二孩子来宿舍,也不长待不起伙,因此煤气间鲜见童家人身影。

但那年的春天,童家空闲的宅子里出现了位年青人,他皮肤白晰留分头,眼睛细长,颇有几分斯文。这年青人大部分时间足不出户,言语不多,独往独来,如猫般悄无声息。做饭时,他也出现在灶头前。只是做的很简单:下碗面或清炒一二样小菜。

厨房的饮食男女因他的出现而显得安静矜持起来。而他在一群陌生人中也有些局促。抖发抖发的腿和闪发闪发的眼神均表明,他对B区这样的环境感到生疏不适应。

最先和青年人熟络起来的是孩子,他们正处对身边所有新生事物充满好奇的年纪,这个来自大上海闹市的“上海瘪三”自然引起了孩子更多关注。

一天,童家青年到厕所,拉开门进了最里面那个格子间。伙伴们如影随至,从煤气间垃圾袋里拿了青菜叶、蒜头葱皮等向格子间里扔。扔完细听,居然格子间没动静。“好你个瘪三,居然没反应!”伙伴们于是拿来了重型武器——烂鸡蛋壳,从格子间上方扔进去。一个个鸡蛋壳象空谷散落的松子,“稀哩屁吧”在被袭区域内响成一片。突然,格子间门猛地开了——“塌妈的我奏你”(他妈的我揍你)——被激怒的青年顾不上斯文体面,蹲在坑上瞪着我们,用怪异的普通话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真是不“打”不成交,由此,我们居然和年青人逐渐熟悉了起来,并知道了他的名字——荣子。

荣子是童家女主人的弟弟,在安徽插队,因患小恙,所以到宿舍静养。“这里空气好,车少人少安静,适合养病。”他说。荣子的话让我们想起“养伤来到沙家浜”的郭建光。

毕竟来自于五光十色的十里洋场,又有插队经历,以后的日子里,每当大我们几岁的荣子用拗口奇怪的普通话向我们讲述他的见闻时,我们这些成长于城乡结合部的孩子就感觉心中有一扇通向精彩世界的大门正被慢慢的打开。

和郭建光相比,荣子似乎不想念战友,更不急着“伤痊愈返战场把敌杀。”他告诉我们插队就是挑粪桶和浇大粪,辛苦么劲。他说,最好象他那样,混到文艺宣传队。“不下田,每天排样板戏,说说唱唱,即轻松又好白相(好玩)”;

荣子说,小分队里小姑娘多,日子过得轻松自在而且快。他说他觉得没劲了就和伙伴和小姑娘一起周末到镇上看电影,吃阳春面;

荣子说,同学里好多人初中就约弄堂的女生看电影,逛淮海路,胆子大的还一本正经谈敲定(谈恋爱);他说,有几对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还到外滩恋人堤去过,混在成年恋人中,搞得象真的一样。

我们说,“不怕纠察抓啊?”荣子说,“天黑了哪看得出来?那么多人挤一起。”

荣子兴致勃勃地介绍上海滩的奇闻秩事,告诉我们市里同龄人的流行游戏、流行语和流行腔;我们则热情地向他介绍宿舍里的风云人物,比如猪喂、王育蛋还有死人眼,但他好象不感兴趣。这使我们颇为沮丧,感受到了现实的城乡差距、市区人的高傲和城郊人在市区人面前的不自信。

荣子还提到书,说有机会弄本叫【青春之歌】的书来给我们开开眼。他说“这书特黄,一般人看不了,没路子根本弄不到。”

荣子后来还告诉我们他在宿舍的真实原因:其实他根本没病,是因为腻了在公社宣传队的日子,托人开了病条,跑我们宿舍来混捏结(混日子)的。

有小姑娘陪着跳跳唱唱不用干活,多美。你还腻?——我们不解。

“天天看,天仙也成拉格布(瘷蛤蟆)!”荣子以过来人的口吻说。“再说,她们也没那么好看。”顿了顿,荣子又补充道,语气中透出一丝惆怅。

提到今后打算,荣子说他希望能回上海,当交警。他站起来双手上下比划着说,“一身警服,往母鹿(马路——不知为何,许多上海人说普通话时把“马”说成“母”)上一站,脚踏车卡车都听我指挥。表太台型呦(不要太出彩)。”

荣子会些花里呼哨的小玩艺儿,比如打榧指(响指)、象本山大叔般手指转毛巾、吹悠扬悦耳口哨等。对了,他还会扑克魔术!他玩魔术手法娴熟出神入画,常把我们糊弄得云山雾罩,感觉匪夷所思。那一刻觉得他神密伟大牛逼更大。他不说“见证奇迹的时刻”,更不唱“噢爸,刚弄死他”,但在那个阶段,他是我们的偶像,我的打响指、手指转巾及口哨,均是受他影响苦练而成的。

荣子不仅具备头脑袋活络、聪慧机灵等上海人特点,同时还兼有北方人的勇猛刚强。

那时宿舍内几个大孩子见荣子生得皮白肉净,以为他象一般市区孩子般软弱可欺,于是有事没事的寻他猴屎(挑衅),“退一步海阔天空”,更何况刚来宿舍没多久,人地二生,因此荣子大多隐忍了下来。

但那天中午,当家住D区外号小猫的家伙脸上挂着奚笑,又一次向荣子发起挑衅时,荣子出乎意料地迎了上去:“啥意思啊侬?每趟格能算啥意思?想哪能?(你每次都这样,是什么意思,想怎么样)”

“侬想哪能?上海瘪三!”小猫操着生硬的沪话回应,斜瞥对手的眼里透着深深的蔑视。

或许荣子早已到已忍无可忍的地步,或许宿舍的环境已让荣子了然于心因而有了揭杆而起的决心,更或许经过观察,荣子早看出对手是真猫而非“伪虎”,于是荣子毫不犹豫挥出了右拳。本只想在同伴面前扎记台型(争下面子),将挑衅级别预限在 “想哪能”“侬想哪能”般口头冲突范围内的小猫,猝不及防,猫脸被重重击中,于是仓猝应战,挥拳相向。。。。。

这次打斗仅维持了几分钟,但达到了预期目的:荣子打出了气势打出了威风,打灭了小猫的嚣张气焰和来自他方的潜在威胁,更打开一片无人再喊“上海瘪三”、有利于今后和平发展的周边环境。

“别以为市区人都是样子货。”荣子捂着脸上被猫爪击打的伤,边向家走边对我们说。

看着荣子气喘吁吁仍沉浸在战斗余兴中的样子,我们不由得暗自庆幸:当时幸好明智及时中止了鸡蛋壳袭击,否则“塌妈的”他真会“奏”,而且被“奏”的是我们,而不是小猫。吁——还好还好,拉麻麻的!

 

搬离四舍后,就再未见过荣子。听说他后来回沪,如愿成为一名光荣的“母鹿”警察。当时是知道荣子值勤的地方的,可惜一直未得机会探访。岂有此理的是,这么多年任凭怎么想象,也勾勒不出身着警服荣子的样子。就在行将结束此文时,突然有了答案:是那句“塌妈的我奏你”,将他永远锁定在了那个时刻。

 

其实世上很多事很多时,让瞬间变成了永恒,回忆中的永恒。——原以为深刻是慢慢变成的,没想到居然这么简单,也就在打嗝放P弹指一挥间。

困了,划“句号”拉灯睡觉。天气预报说,明天又是一个艳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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