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人可生如蟻美如神(作者 陳希我)
彩燭,蛋糕,美酒,盛宴。兒子用他的100分成績和自繪的畫為我祝壽。父親為我舉杯,母親在嘮叨,妻子下班匆匆趕回來,臉色疲憊蒼白。一年前我在接受《鳳凰周刊》記者採訪時說:除了母親和妻子,這世上的女人引不起我的敬意。這話遭到了許多女性的反彈,我也覺得話說得太絕了。但是記得住我生日的,恰恰只有她們兩人。
11月12日,“光棍節”的後一天。女人們拿“光棍節”開玩笑,木子美在關注男人的精液給了誰。但是沒人知道11月11日的後一天是什麼日子。這一天,一個真正的光棍赤條條誕生了。現在他坐在生日宴席上,靈魂像一間空蕩蕩的房間。他病了,冒着虛汗,幾乎坐不住。這個狼狽不堪的生命不賀也罷了。母親還在絮絮叨叨着都是因為我的率性,所以多挫折。這是我處世失敗的原因,不會取悅於人,不會阿諛、討人喜歡。“糞坑石,又臭又硬!”母親總是說。但我一直還自以為是。那年,當我為某事發耿的時候,我當時的女友,向我投來貌似責備實為嘉許的目光。你這人哪,就是這樣!她說。然後她嫁給了我。
以後每當我“耿”的時候,她總是這話:你這人哪,就是這樣!搖頭,一笑。我就更我行我素了,一直沒有改掉這“耿”的毛病。我幾乎沒有怕過誰,沒有怕過什麼,即使在國外第一次簽證被拒,眼看幾天后就要被入國管理局遣送回來,也沒有怕過。父親後來說,我是不懂得怕。不,其實我也怕過,怕的是我的父親,他是一個暴君。可是現在這暴君已經羸弱了,在為我舉杯。但其實,我還怕着什麼,比如被閹割、被封殺。我還怕和愛人分手,怕失去她,對方一扭頭走掉,我就好像被宣布了死刑判決,天塌下來了。
莫不是我也已經老了?已經沒了資本。“老啊老,抓住一把豆。”我家鄉有這麼一句俗語。你在乎了。可是命運就是這麼殘酷,你越在乎,你就越被動,越被摧殘,越不給你。不給你的,恰恰就是你要的。
某一個晚上,我在一個酒吧瞧見一個男的對一個女的哭。是一對戀人吧。他先是被氣她篩糠一樣發抖,猝然失控地抱起店裡的椅子一砸,跑了出去。他站在外面的路上,喘着氣,手無所適從地舉在胸前,臉色煞白。路上的行人都回頭瞧他。很快他又回來了,怯生生站在那女的面前,哭了。可那女的巋然不動,冷冷瞅着對方,像瞅着一堆垃圾,一隻螞蟻。她說:你別——做這個樣子!既然你這麼痛苦,那我們就算了吧。
這是我最害怕的,所以我也感受得到那男的恐懼。那女的對於他,也許就是天。太可怕了!太過分了!她怎麼就能如此堅持冷酷得下來呢?我記得自己小時候打同學,打得對方哭了,我就會慌了,住手了。何況一個女人呢?當然也不乏例外的,比如史無前例時期的女紅衛兵。她們人格上有缺陷。
一個能把七尺男人整到痛哭流涕地步的女人,是什麼樣的女人呢?一個女人,把自己愛的(如果有愛的話)男人整到如此灰溜溜的地步,她就滿足了嗎?一個男人,怎麼會到了如此地步呢?一個已經如此丟人的男人,他以後還能如何面對自己?他還能如何面對她,再談什麼愛,還有趣嗎?他不怕她嗎?不陽痿嗎?男人希望在女人面前顯示優秀,如果愛對方,更希望在對方眼裡他是個強大的男子漢。所以愛分為因為你有價值(比如你有才華啦,你有正義感啦,你有男子漢氣概啦,甚至你有權力有錢啦)而愛,和只是因為你待我好,我才也愛你罷(我猜那男的只屬於後者);被愛和被憐憫是不同的。也許那女的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不會體悟到對方受了多大傷害。一個暴君,是沒有心肺去體悟對方的。這從我自己就可以證明,因為我同時也是暴君。在我打孩子的時候,我是不會去想他的感受的。母親是這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卻恰恰是我最不在乎最厭煩的人。我們所有人都有暴君的基因。不由自主。報應嗎?
於是我們應該把愛理解成是一種虐戀。“……挨享樂這無情屠夫的鞭子抽打”,波德萊爾《沉思》中這麼寫。詩是“惡之花”,詩人是為黑暗立論者。在黑暗中尋找光,這樣,我們就能理所當然苟活下去了,也就能愛了,就能愛我們的現實。這就是我們的處境,別無選擇。人是自己投降的動物。賤!
1993年,詩人顧城給他的法文翻譯尚德蘭女士寫了兩幅字,一幅是:“魚在盤子裡想家”,一幅是:“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尚德蘭回憶說,那天下午,詩人先是很長一段時間在廚房裡磨刀,那專心致志的樣子,令人發怵。寫這兩幅字時,他情緒激動,寫完了,如釋重負。
從蟻到神,需要多大的想象力?
一年後,詩人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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