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大炼钢铁以来,唯一一次铁水流出的记录,是真正的铁吗?鬼知道。充其量不过是烧化了的石头而已。 周围的几个小高炉也没有给指挥部长个脸面,不管你怎么使出浑身解数,始终流不出带铁的石头水来,像人得了严重的便秘一样,肚子里早已塞得满满的,就是拉不出来。只好偃旗熄鼓,停下来动大手术:剥开炉体从肚子里抬出粘结着木块的半融化聚合物,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烧结铁”。等“烧结铁”完全冷却后,用钢钎、钢锤剔除残木开成小块,背下山去,向县委县政府献礼。 几十天来连续不断的砍树伐木,再把它填进分秒不停地熊熊燃烧的一座座高炉,使附近的青山变成了秃岭,只留下一堆堆枯枝烂叶,仿佛在回忆往日的繁荣茂盛。 伐木的路越来越长,要爬的山越来越高。后来,领导在誓师大会上讲:其所以没有流出铁水,原因是用木柴做燃料产生的炉温不够。下一步我们要不怕山高路险,不怕冰雪严寒,大部队要开到蓝玉河去伐木烧炭,再把木炭运回来,用木炭炼铁,一定能使铁水长流。 有了新的计划,人员也做了相应调整。除了女同学继续砸矿石外,留下小部分男同学在三滩继续开矿炼铁,其余的扛着红旗背着行李,浩浩荡荡一路向深山老林——南玉河进发。我属于小弱病残一类,原地留守,被分到采矿队。 要采矿就要打炮眼,打炮眼是两人一组,一人执锤,一人扶钢钎,执锤的每打一锤,扶钢钎的便把钢钎转动一次,打一阵子就停下来,用长柄小勺掏出炮眼里的细灰,再继续打眼。 执锤方法分两种,一是锤从身后画一道弧,绕过头顶砸在前面的钢钎上,称作抡锤,一是在前方一下一下地砸,称作点锤。抡锤砸下去的力量大,打眼的速度快,但对抡锤的人要求较高,不但身强力壮,还要准确无误,否则一锤砸偏,扶钎者轻则受伤重则致残。之前的民工被打断手臂的事经常发生,所以,学校里来了点儿人道主义,下了一道命令:严禁抡锤,只准点锤。就这样,扶钎的人还是提心吊胆,生怕对方略有闪失,八磅锤的重力加速度也是够你受的。 我和李俊声是搭档,每打一会儿便和他换换,缓解一下心理上的压力。说实在话,扶钎虽然轻省,但危险处处存在,我宁可多出点力气执锤,也不愿意扶钎。 这个活路相对来说自由一些,这一组在这儿,那一组在那儿,山坡隔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走,上厕所去。” “你去,我等一会儿。” “走嘛,咱俩一块儿去。” 我随李俊声来到一棵小树下,小树周围的大树都砍光了,因为它身材细小,不够炼钢的资格,才幸存下来。他捡起一根小树枝,在满是枯叶断枝和芒刺的地上拨来拨去,拾起一颗颗暗红色的小颗粒,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板栗,比以往我见到的板栗小了许多,只有小指头那么大。 “快捡啦,还楞着干啥?” 生板栗吃起来没有熟的香甜,但已是难得的食粮。唔!我这才明白他和我作搭档的原因:我俩上初中时就是好朋友,虽说现在他是班里的权威人士,却也害怕别人给他找茬儿无限上纲。 第二天我们正在捡板栗,突然蹿出一只小松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小动物:一身灰色的绒毛又细又密,光亮的如同绸缎,又大又蓬松的尾巴高高翘起,似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停下来蹲坐在地上,活像孩子用两只小手捧起东西咀嚼,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小精灵。“别出声。”李俊声死盯着它的动向,待它钻进了一个洞里,立即叫我去取钢钎,我把钢钎递给他,他在石板缝里三撬两撬,就撬开了一个松鼠洞。啊!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大堆板栗出现在眼前,颗颗饱满圆实,在饥饿和劳累交集的时刻,能有这些填肚皮的东西,高兴程度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我俩吃了一阵子,犯了愁,剩下的咋办?,就是把衣兜全装满也装不完,何况鼓鼓囊囊的衣兜还不让人发现?藏也无处藏,带也带不走,真像乞丐捡了银子——没处存放。 “有办法。”李俊声说完就走,他把八磅锤拿了过来。我明白他的意思,立即执锤,他的钢钎放在哪儿,我就砸在哪儿,不一会儿,就打出一个直径有两三寸,深近一尺的地洞,把剩下的东西全部装了进去。选了一块石板盖在上面,用八磅锤把石板周围砸得结结实实。 正当我俩盖上石板,收工号响了,走在坡下的杨紫薇说:“吃饭了,还在忙?”“正在掏灰哩,掏完就走。”李俊声赶忙回答。我生怕他爬上来,那我们的秘密就露馅了,急忙接着说:“你们先走,我们马上就来。” 第二天干到三四点的时候,李俊声说:“裤带又松了,走,开饭去。”但是,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事呈现在眼前:就在离石板约三寸远,铁锤没砸紧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鼠洞,李俊声急忙撬开石板,埋在里面的板栗一颗也没剩下,只剩下一个深深的空洞。 “妈的,强盗抢来了又让贼给偷走了。”他沮丧地说。 “没关系,这是物归原主,它也是生命,收集这些东西不容易,也想活命。”同时,我还为小松鼠担忧:板栗树没了,明年你该吃什么呢? 没招了,我俩只好重抄旧业,捡根小木棍扒拉着枯叶刺壳,找小板栗充饥。 李俊声的身材矮胖,自从上山以来,原本胖嘟嘟的两颊渐渐塌了下去,和我作搭档后,天天能吃到野生板栗,两颊又慢慢鼓了起来。 我们天天用政治思想武装头脑,但武装不了肚子。同学们最大的困难,不光是劳累,更要紧的是饥饿,一天两顿饭,每顿半斤粮,加上这么繁重的体力活,实在不好受。如果再有一顿饭,每天能吃上一斤半粮,也许就差不多了,但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别说你是钢铁战士,就是钢铁元帅也不能突破粮食的供应标准。而且每顿吃的菜也越来越少,起初还有萝卜白菜,后来没了萝卜只有白菜。星期五的大盆肉已是昨日黄花,菜里面放两片咸肉就算是打牙祭了,鲜肉很少见。开饭了,只要看看同学们的吃相,就能体会到大家的肚子该有多饿。 每次收工前,号手要吹收工号。军号声老是那么一个声调:“打滴打滴打滴——,打滴打——,打滴打——。”同学周大奎说:“咱们的号手真有两下子,听!不但能吹出曲调,还能吹出唱词哩。”接着学起收工号的声调:“大米大米蒸饭——,白菜汤——,白菜汤——。”这么一逗惹,大家在笑过之后,不约而同地唱道:“大米大米蒸饭——,白菜汤——,白菜汤——。” 同学们个个都是机灵鬼,不说主食多少的事儿,只在吃菜上绕弯子,谁都明白粮食供应那是高压线,是枪口对准自己的扳机,千万碰不得。 意见很快有了反馈,学校后勤处出面解释:“公社社员都去大炼钢铁去了,街市上没人卖菜,采购很困难。下山买菜得自找门路到生产队去联系,联系好了,还要自己动手到地里把萝卜白菜挖出来,经过一番清理,还得求生产队干部过秤。现在,卖菜的是爷,买菜的是孙子,处处事事不求人家不行。同样的原因,没人给肉食站送生猪,哪来的鲜肉?就是咸肉还是跑了好几趟,调拨了国家的储备肉才运上来的,希望大家能够多多谅解,就是每天喝的白菜汤,也是来之不易。不过大家暂时忍耐一下,今天的萝卜已经挖好了,估计明天中午就能运上来。” 没过几天,学校里出了一件新闻。这天,担负运粮运菜任务的后勤组收拾完萝卜,天已黑了,出于安全考虑,不能运菜上山。带队的邵本信老师就叫组员投亲靠友借宿一晚。中师二年级有个组员苏含英(城固县文川苏家坎人),他的未婚妻就住在老庄,于是顺便去了未婚妻家借住。 俗话说,丈母娘见了女婿(婿,汉中方言读xi西),亲如抱窝母鸡。何况未来的女婿是未来的“先生”,当地流行一句话,“金星钢笔戴手表,先生女婿就是好。”今日“先生女婿”亲自登门,自然大喜过望,把家中仅存的、藏在瓦罐里的米全部倒了出来。 这时期,农村都开办了公共食堂,各家的铁锅都被砸碎填进了高炉,为完成1070万吨作了贡献。既然吃饭有了公共食堂,于是出台了一个硬性规定:不准社员的炉灶冒烟。丈母娘只好等村民睡下,用瓦盆给他做了一盆饭。哪知这个女婿的饭量比猪八戒的食量还大,一点儿也顾不上客气,竟然吃了个盆底朝天。 睡下没多久,苏含英的肚子胀得像翻扣了一口铁锅,疼得呼天喊地,丈母娘急了,因为不知道头儿的住处,只得杵着拐杖,从村里到村外乱喊乱叫左右迂回。邵本信老师从睡梦里惊醒,急忙组织人力,扎好担架,连夜把他抬到城固县医院,医生一看情况十分危机,立即开腹破肚清除食物,这才为他捡回一条小命。 这件事很快在全校传播开来,成了大家的笑料。回校以后,教育改革的时候,丑化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还画着漫画称其为“原子爆炸”。但从人性化的角度来看,要不是肚子太饿,一个大小伙子是不会这样丧失理智,而且是在未过门的媳妇家,做出有失尊严的窝囊事。 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带我们上山的大个子。 偷捡板栗吃饱肚子的好日子,大约过了一二十天,情况有了新的变化,李俊声被调到蓝玉河加强烧炭去了,我被分到建炉小组。 到了建炉组,要建的高炉全名叫“高温自动通风炉”。我们这个小组由十人组成,其中还有一位下组的鲁承科老师,除了有两三个身体还差不多的外,剩下的全是不能烧炭运炭的“跛骡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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