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謠 一
"栗子皮,赶年集,
走到路上碰到个萝卜皮,
咬一口,辣齁齁,
再来不赶这窝子沟,
窝子沟,不好赶,
买了个盘,打了个碗。
。。。。。。”
连自己都吃惊,五十多年前回山东老家,旁人啍的谣,我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听人说呀,这年纪一往大里上了,近事记不住,往事却会不停地折腾。
这不,回老家睡炕,吃地虫,坐独轮车,赶年集唱歌谣的事,又都蹦跶出来了。
。独轮车 。
那年,跟着母亲回山东老家看姥爷,我刚五岁。打从县城的汽车站出来,就瞧见我姥爷推着一辆独轮子车,‘嗝吱嗝,嗝吱嗝,’ 地过来了。
"来嘞!",姥爷裂口一笑,皱都爬上眼角。那敞着的旧棉袄领口。露出他那粗壮的脖颈。
"华仔儿,上来吧!"没等姥爷说完,我早就爬上了独轮车,在南方城里,哪里见过?好奇着呢!
这独轮车只有一个大轮子,突在车底中间,我坐车左侧,母亲的手提旅行袋,垛在车右侧。只見姥爷把车背带往颈上一套,两手按住车把手,喊了声:"走了嘞!"就上路了。
一路上,母亲和姥爷唠着嗑,轮換推着车;独轮车就 ‘嗝吱嗝,嗝吱嗝’ ,一直重复唱着歌。
也不知啥时,我巳经累得睡着了。
。炕 。
等睁开眼睛,我人巳在一个大床上,床上没床单,好像只铺着一个大草席子。中间还放着一张短腿小方桌,两筒被卷子整齐地摞在床头沿上。
母亲告诉我,这叫炕。晚上小桌子拿走,就睡炕上,暖着呢!
如同母亲说的,睡炕上热乎乎的。唯一让我不情愿的,母亲非让我把衣服脱个尽光,才准钻被窝。问为啥?说是不让小虫子第二天窝藏在衣服里⋯。
一肚子的不愿意,但哪能拗过母亲?头次光屁股睡了,以后也就不当回事了。夜夜热炕头睡得个暖暖乎乎…
后来知道母亲说的小虫子,就是虱子,虱子就喜欢驻在衣服里。真记不得了,光屁股时可曾与那虱子亲密过⋯,不过,那衣服里好像还真没有带上那虫儿。
。吃地虫 。
老家在山东村沟里,只出地瓜干子和髙梁粒。在老家待了一个多星期,好象没吃过啥荤腥。只吃过一次兔肉,还是姥爷猎着的野兔。但,吃过一次烤地虫!
那天傍晚太阳刚落,姥爷,舅舅,就带着我,和只比我大一岁的小五姨,还有大黑,姥爷家的大黑狗,一起浩浩蕩蕩地往村口咱家地里去了。手里拿的是啥傢什,记不清了,只记着他们都猫着个腰,蹲在地里使劲刨。
不一会儿,就见姥爷手捧着一捧白糊拉的东西,丢在地头的小筐里,我那时的任务,就是在那儿守着小筐。那地虫的个头大约有指头那么粗,有点像那大青虫,肥嘟嘟,肉奶奶的,只不过是乳白色的。
最有意思的是大黑,它也会用爪子刨出地虫,然后用嘴銜着,丟到筺边。
看看地虫抓的差不多了,他们生了堆火,舅舅拿出象长竹签似的东西,挑起一个大地虫,从虫屁股底座一戳,把虫翻了个个,虫皮就整个紧贴在竹签上,虫肉滋楞着向外翻,接着,就在火上转着烤起来。
只一会儿,那香味啊,直扑鼻子。
小五姨拿着一个烤好的地虫给我,我学着她那样,用牙只一捊,烤的香酥的肉就全撸在口中。那味的鲜美哪!至今都忘不了。
小五姨瞧我那等不及的样,捂着那有裂缝门牙的嘴偷着笑。我也跟着儍乐,那是看着大黑,它那囫囵吞下连皮烤地虫的馋样⋯。
。谣 。
姥爷说要带我们去赶年集,因为还有两天我和母亲就得回去了。
还是那辆独轮车,我照例坐在车左侧,小五姨坐在车右侧,只见姥爷把车脖带套在颈上,两手攥住车把,吆喝了一声:"稳了呗?走了嘞!"於是,小车就唱起来了,‘嗝吱嗝,嗝吱嗝⋯’
"栗子皮,赶年集,
走到路上碰到个萝卜皮…"
随着小车在唱,小五姨也放开嗓子在唱。这谣,很容易上口,用山东腔唱起来,味也特浓。听她一边唱,我也跟着唱。
一路上,嗚里哇啦,叽里呱啦,我俩就没歇着。
后来寻思着,这调,这音,这味儿,就是那时,种在在记忆里了。
年集是啥样的?没多少印象了。
只记得许多大人的腿在我眼前晃来走去……,又有好多独轮车,也在我面前唱着,过过来,过过去……。
唯独这谣,我记住了。
五十多年过去了。
姥爷和母亲都已驾鹤西去。
若是再回老家山東,那车,那炕,怕是都进了文物馆了。再提吃地虫,怕会唬得女士们花容失色,男人们要笑掉大牙……
可是那谣,那家乡的谣,我敢肯定,它依旧在。
前年回上海,到小五姨处。岁月的蒼桑已经明显地写在她的脸上。
为分散她对五姨夫去世的哀伤,我又提起小时回山东老家的事,还哼起了那谣,五十多年前,她唱的那谣。
"栗子皮,赶年集,
走到路上碰到了个萝卜皮,
……"
五姨突然楞一下,然后捂着嘴,笑了。接着,也跟我一块儿唱了起来。
"……
咬一口,辣齁齁,
再来不赶这窝子沟,
窝子沟,不好赶,
买了个盘,打了个碗。
……"
我们大声唱着,相互望着,那忧伤的情绪巳随着谣流走,眼角上又开始堆起了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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