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字兒 2010-1-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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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完飯,拿起本書躺在沙發上看,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兒。想想自己好像根本就沒好好兒念過書,怎麼一不留神就認得了這好幾千方塊字呢。小學三年級沒讀完,文革開始了。昏天黑地地玩了幾年,學會了逮蛐蛐、打鳥、游泳、打架,除去背了幾條毛主席語錄外,再沒從學校學到些什麼。小學畢業後被“疏散”到河南農村去了,在大隊中學上學的幾年裡,學會了插秧、割稻、挖塘泥、放牛和一口可以亂真的河南話,可字卻沒多認幾個。後來進了工廠,成了偉大的工人階級的一員。四年多里,學會了不少讓我受用一輩子的許多東西:技工的手藝、打牌的技術、罵人不帶髒字的本事和抽煙的嗜好等,唯獨沒人教我認字。上了大學後倒是坐在那認真讀了些書,也是方塊字寫的,可那裡講得全是些誰見誰嫌的數學,物理和大街上誰也不用的計算機語言。這好幾千方塊字到底是怎麼認得的? 小時候,家裡有一個深棕色的書櫃,當時比我高,現在比我矮。櫃門是玻璃的,站在書櫃前可以看見裡面擺着的一排一排的書。母親說,她的書都放在那個書櫃裡。二年級時,我從裡面拿出了本《西遊記》,好奇地翻開了第一頁。以前看的《西遊記》是小人書,裡面全是畫,而這本《西遊記》又大又厚,不但沒畫,字還是豎着印的。看了半天,就看懂了一件事,那猴子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儘管記不太清了,但我確信那次沒能把《西遊記》讀完。西遊雖沒讀完,可明白了兩件事。第一,大人的書不好看,連畫都沒有;第二,不認識的字可以跳過去,找認識的看。成年後讀書,常囫圇吞棗,不求甚解,這毛病大概就是那時落下的。 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來說,原本《西遊記》是太難了點,於是扔下西遊,開始看些能看得懂的,有意思的東西。至今仍記憶猶新的一本科幻小說叫《科學家幻想二十一世紀》。上面說到二十一世紀,食品全都是按一定的營養,口味製造的。早上起來喝204號湯,晚上吃508號飯。看完後對書中所描寫的情景很是憧憬,於是就去對母親講那美好的未來。沒想到母親聽完我的故事後,很不以為然地說,要是湯都編了號,那喝起來還有什麼意思。當時我很失望,覺得母親太落伍了,怎麼連二十一世紀的事都理解不了呢。當然,還沒等到二十一世紀,我也明白了,204號湯再好,也喝不出家常酸辣湯中的親切、白玉釧親嘗蓮葉羹內的柔情和珍珠翡翠白玉湯里兩世為人的感慨來。 文革開始後,母親的書櫃變得很空,除了毛選外,只剩下些蘇聯小說,像《鋼鐵是怎麼煉成的》、《州委書記》、《古麗雅的道路》、《海鷗》、《葉爾紹夫兄弟》、《小傢伙》等,也許因為這些是在蘇聯“變修”之前出的書,所以沒被當“四舊”處理掉。我當時上小學四年級,那年的暑假因文革放了八個多月,沒人玩的時候就把這些書一本一本地搬出來讀。懂不懂地反正是全給讀完了。對保爾和冬妮婭的愛情故事印象不太深,印象最深的倒是《小傢伙》裡那個能一口氣連釘十幾個釘子的小傢伙。再有就是蘇聯人的名字都特長,大概是怕讀者在看書時把人名和句子弄混了,書中每個人名下面都有條下劃線。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你看,下劃線還是有點用的。 對想看點書的人來說,七十年代初無疑是最悲慘的幾年了。如果說文革初期除四舊後還留下了些沒打掃乾淨的角落,到了七十年代初,整個中國基本上是“淨土”一方了。在我的印象中,浩然寫的《艷陽天》是僅存的幾本還能公開看的小說之一。小說的頭一句好像是:“簫長春死了媳婦兒,三年沒續上。… … 一家人筷子夾骨頭,三條光棍兒。”沒書看嗎,對能看到的自然記得清楚。那時我在河南農村,是被“疏散”到父母所在的“五七幹校”去的。一起去的還有一幫年齡相仿的孩子。那時的五七幹校,說好聽點是半軍事化管理,說難聽點和勞改農場差不多。男的女的分住在集體宿舍里,孩子也不能和家長住一塊兒,單住一個集體宿舍,由幾個大人管着。一幫半大小子住在一個大屋子裡,白天一塊兒折騰,晚上睡在一條大通炕上,沒家長管,沒老師疵兒,除了嘴上缺點兒,神仙也不過如此了。 有一天不知從哪旮旯里翻出張舊報紙來,上面有一條介紹新版《十萬個為什麼》的消息,還附有上海新華書店郵購此書的方法和地址。一幫幹部子弟兜里還都有幾個閒錢,於是你兩毛,他三毛地湊足了書錢和郵費,到郵局就寄了出去。從那以後,這十四本《十萬個為什麼》成了我們這幫禿小子的精神食糧。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現在我腦子裡很多的科學常識都是從那幾本《十萬個為什麼》中學來的。 隨着年齡的增長,發現這方“淨土”其實並不那麼乾淨。三國,水滸,風神榜,說唐之類的封建餘毒還是頑固地隱藏在一些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裡。巴爾扎克,雨果,托爾斯泰,羅曼・羅蘭等這類人的洋書,只要留心,也會經常出現在你周圍。回北京後,上過技工學校,當過工人,周圍很有幾個整天瞪着倆大眼,四處踅摸“大洋古、封資修”以一飽眼福的同黨。最有收穫的一段時間是母親從幹校回來後,因工作原因,在北京圖書館上了一年多的班,可以借到許多當時不外借的書。可以想象,我當時在同黨中的地位因此得到了迅速的提高,常有好煙抽。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時期有一種披着一層神秘面紗的手抄本小說。他們只在同黨之間傳閱,規格不一,字跡潦草,滿篇錯別字。手抄本並不全是色情小說,第一次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讀得就是同黨的手抄本。另外還讀過油印版的《一雙繡花鞋》,當然也讀過手抄的《少女的心》。插着門,豎着耳朵,激動不已又忐忑不安地讀手抄本的那種感覺,現在的年輕人也許很難有機會體驗得到了。古人說:“天下第一樂事,無過於雪夜閉門讀禁書”,讀過手抄本的人,一定對這句話深有感受。 一個中國人要是沒讀過《紅樓夢》,就絕不敢稱自己是個讀書人。第一次捧起《紅樓夢》是上初三的時候。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四卷本。因前三本都有人在看,所以我只好從第四本看起。記得那天我正在宿舍里躺着看《紅樓夢》,門外進來一位,見我正在看紅樓夢,沒頭沒腦地就來了一句,哈,紅樓夢,賈寶玉跑馬。說完轉身就走了。這句話給我鬧的,說什麼也得把這四本紅樓夢一字兒不拉地看完。我想年輕人讀紅樓,肯定有不少都是從淫開始,再到意淫,然後才慢慢過渡到文學欣賞的境地的。以後無數次地讀過《紅樓夢》,最經常的讀法是,拿起紅樓,隨便翻開一頁就順着第一段讀下去。常讀常新,樂此不疲。就像聽程(硯秋)派京劇,聽上癮了,就得一直聽下去,停都停不下來。 七十年代後期,可讀之書慢慢多起來了。除了傷痕文學外,還有一大批內部發行的外國當代作品,有二戰人物傳記,鐵幕小說,還有執不同政見人物的作品。《戰爭風雨》、《第三帝國的興亡》、《新奇的世界》、《日瓦格醫生》等是其中幾本很流行的書。赫胥黎寫的《新奇的世界》是一本政治科幻小說。說得是科學主義在全世界勝利後的事。屆時“人”將會成為一種工業產品,從工廠里根據需要,按配方生產出來。比如說,生產出來的宇航員不用經過訓練,就能適應頭衝下,整天漂浮在真空中的環境。礦工則一見太陽和鮮花就難受,只有整天不見天日,在昏暗陰濕的井下幹活才感到舒服愉快。愛情則徹底地被性行為所替代,而性行為本身則變成了純粹的娛樂活動,因為生育已經是一種工業化的產業了。科學主義的前景被作者用科學的筆法描述得無比恐怖。第一次讀這種書時真覺得眼界大開。以前總以為魯迅已把諷刺文學發展到了極致,讀了這些書後才知道什麼叫山外有山。 七十年代末混入了大學的校門,為了爭當八十年代新一輩,正經書就不怎麼看了,或者說基本上只看正經書了。數學、物理、計算機占據我絕大部分的讀書時間。偷空兒就看點閒書:金庸,梁羽生,瓊瑤當為首選。誰說男人不看瓊瑤,只不過他們不屑於或恥於窮聊瓊瑤罷了。情意纏綿,迴腸盪氣的小說在男人中也是相當有市場的。 當了一陣子八十年代新一輩後,就開進了美國這個文化沙漠(至少對第一代中國移民來說,美國就是個文化沙漠)。為了實現自己的美國夢,或者說為了養家糊口(也有人願意用成功這個詞),每一秒鐘都用來學習和工作。連閒書都沒時間讀了。現在回想起來,那幾年讀過的非專業書無非是《好奇的喬治》、《皮諾曹》、《神奇的校車》之類的兒童讀物,因為我還得盡當爹的義務,在兒子睡覺前給他講故事。後來嗎,兒子長大了,自己的工作也穩定了,更重要的是,發財的夢也醒了(當然財還是沒發成),於是又想起讀書來了。 那時我已有一個比母親的書櫃威風得多的書櫃了,可當我在書柜上想找本書看時卻有一種賈寶玉到了襲人家,總無可吃之物的感覺。一時頗有些感慨,咳,這些年都忙什麼了。倒是對英文有偏好的兒子給出了個主意,說圖書館有的是通俗的暢銷書,幹嗎不隨便弄幾本來試試,還給我推薦了兩本。雖然來美國時間不短了,可總是對自己的英文信心不足,覺得看英文小說不是件容易的事,與其說是消遣,倒不如說是學習。這要是別人的建議,我也許就當耳邊風了。可這是兒子的建議,而且是十幾年來,兒子頭一會給我提和我的生活有關的建議,說什麼也得試 試。有人說,有了兒子當兒子,有了孫子當孫子,相當有道理。於是就以約翰・格里森姆(John Grisham)的書為起點,開始讀英文暢銷書。最開始的時候,就好像回到了小學二年級,又一次拿起了那本西遊記。可咬着牙,耐着性子,端着字典堅持看了兩三本後,翻字典的次數越來越少,消遣的成分就越來越大了。格里森姆之後,又有邁克爾・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魯賓・庫克(Rubin Cook),尼爾森・德米勒(Nelson DeMille),丹・布朗 (Dan Brown) 等,一路看下去,十分愜意。有一天,兒子對我說,老爸,你最近英文見長啊。我說,是嗎,我怎麼沒覺得呀。兒子轉了轉眼珠沒說話,我心裡卻想,沒白養這小子,算是給爹出了個好主意。 互聯網技術的不斷發展革命性地改變了我們的日常生活。從交換電子郵件開始,到看華夏文摘、國內外新聞、網上購物、炒股、付賬、聊天兒、買中文書。自從可以從國內的互聯網書店買書後,就增加了一項日常開支。這些年來,陸陸續續買了不少書。應該說大多數看過就忘了,但也有些值得一讀的書。八、九十年代以後的作家有:劉心武,王朔,鄧友梅,劉一達,余秋雨,史鐵生,孔慶東,蔣泥,南懷瑾,李零,易中天,當年明月,章詒和,鄧賢,畢淑敏,葉廣岑,王安憶,賈平凹,陳忠實,莫言,於華,海岩,王海玲等。這些人不都是寫小說的,但我喜歡看他們的作品。(卓越亞馬遜 和噹噹 是兩個不錯的中文購書網站,買書相當方便,有一點要有些精神準備,就是寄費比書貴) 去年回國看望年邁的雙親時,看見那書櫃還在,只是顯得更舊了。我打開櫃門,發現裡面全是些很舊的書,於是就對母親說,怎麼現在變摳了,書也不買了。老太太倒不計較我的無禮,只是說她年紀大了,腿腳不好使,別人要是借書不還,她也沒力氣上門去討了。過了一會兒又對我說,裡屋還有一個柜子,想看書到那找去吧。我現在明白了,這好幾千方塊字肯定就是從那陳舊的書櫃開始,一個一個地和我認識的。 …… …… 紅樓夢讀過很多回了,但其中哪些風雅的詩歌詞曲卻一首也背不得,倒是把那首順口溜似的,啟發人覺悟的“好了歌”記得相當清楚。作為結尾,我斗膽加上一段,算是續貂,送給各位好讀之人: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書香忘不了。黃金玉顏盡其中,撒手之際全散了。
話雖這麼說,可是功名錢財,嬌妻弱子加一本好書,世間有幾個人能割捨得開呢。所以呀,命還得奔,家還得顧,書呢,沒得說,還得接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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