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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旗子弟老伊
   

 

 

老伊是姥爷的朋友,和姥爷有着几十年的交情,也是姥爷晚年那几年往家里跑得最勤的一位。老伊自然姓伊,叫什么可就是个迷了。记得我问过姥姥,姥姥一时想不起来,就说姥爷知道,至于后来问没问姥爷,谁也说不清了。因此,直到老伊去世,我们都叫他老伊。姥姥姥爷有老北京人的习惯,待人客气,总是尊称一声"伊老师",这里即有姥爷对这位老朋友的尊重,也有对老伊学问的认可。姥爷是教师岀身,总是习惯性地把和他辈份相当且有点儿知识的人叫某某老师,姥姥自然是跟着姥爷叫。不过,老伊即非老师,也非学者。说起老伊的职业,诸位可能想不到。这职业官称"环卫工人",俗称"扫大街的"。在中国这个世俗社会里,这是个垫底儿的行当,稍微有点儿辙的主儿是不会去干这个的。真干了的不是处于社会底层无路可走的城市贫民就是被当局不待见而要加以惩罚的异己分子。从老伊的背景和身世来看,他是两者兼而有之。至于姥爷这个中文教师出身的老夫子是怎么和扫大街的老伊成了朋友,我们这一辈儿的谁也说不清了。我只记得姥爷说过是"世交"。姥爷晚年话不多,从没有详细跟我说过这段往事。姥姥喜欢絮叨,倒是提到过姥爷年轻时不知怎么认识了老伊的父亲,于是这交情就传下来了。姥爷喜欢出门儿遛达,在外面交了不少朋友。姥姥是家庭妇女,对姥爷在外面的活动不甚了了,也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到姥爷的朋友,故事就多了。姥爷为人豪爽仗义,特别喜欢交朋友,也特别重视和朋友的交情。姥爷交朋友,从不关心党派政治社会地位这些巿俗的标准。对姥爷来说,朋友就是朋友,和其它事儿不相干。所以,姥爷的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即有穷人,也有富人;即有阳春白雪的上层人物,也有下里巴人的城市贫民;即有国民党的显贵,也有共产党的高官。姥姥曾经给我讲过这么一段往事。姥爷有一个学生姓赵,和姥爷同姓,姥姥叫他小赵。小赵是姥爷的得意门生,同时也是至交好友。小赵管姥姥叫师毋,有了事总是找老师师母商量。但小赵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共产党的秘密特工,也就是我们经常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地下工作者"。姥爷知不知道小赵的这个秘密,姥姥也说不清楚。我想多半是不知道的。从常识上讲,那种事儿是不能随便对人讲的。否则,非"叛徒",即"共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也就死到临头了。一九四八年末,共产党在和国民党的内战中胜利在望,大军兵临城下,北平(即北京)即将陷落。城里的中共地下党们为了配合城外的军队,活动频繁,闹腾的历害。惹得还在做困兽之斗的国民党回光返照般地在北平来了一次从重从严从快的严打。不管是不是共产党,只要有嫌疑,抓着当街就毙。小赵就是在这次大镇压中做了三青团的枪下鬼,成了共产党的烈士。三青团是国民党下属的青年组织,一度在某些地方和某个特定的时期兼有中统军统等特工机构的功能。这次严打的主力就是包括三青团在内的特务,从头到尾动作神速。等姥爷知道了这事,小赵已经去见马克思了。姥姥说过,小赵的死让姥爷唏嘘不已。因为姥爷确信如果知道得早,他是能救小赵一命的。姥爷有一位同乡兼好友正好是北平三青团的高官,交情匪浅,和姥爷家是世交。可惜县官不如现管,等姥爷怒气冲冲地向他提起小赵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后来这位世交又应姥爷的请求帮助了其它有共产党嫌疑的朋友,算是消了姥爷的气。共产党进城前,姥爷的这个朋友明智地选择远走他乡。临走前,在姥爷家度过了他在北平的最后一夜。小赵的死始终是姥爷的心头之痛。姥爷在晚年会偶尔谈及旧人旧事,但从未提到过小赵。有时姥姥会想起他,但老爷子总是沉默以对。

话扯远了。同小赵和那位三青团高官及姥爷的其它朋友比起来,老伊算是另类。即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风光时是贵族,潦倒时成贱民;前半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后半辈子穷至一贫如洗。说起老伊的身世,老北京有个说法,说北京城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出来,都可能是个王爷。这就是说,北京自元朝以来就是皇都,历经元明清三朝,真真假假、大大小小的皇亲国戚、王公显贵、破落贵族和前朝遗老多如牛毛,数不胜数。这话放老伊身上,还真应验了。因为扫大街的老伊曾经是个贝子。懂清朝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是皇帝封给满清宗室贵族的世袭爵号,又称固山贝子,在皇室12级爵位等级制上排在亲王、郡王和贝勒之后的第四位。在早期的满族社会,贝子的意思就是天生的贵族。所以说有了这个爵位,子子孙孙就都称得上是高级贵族了。

伊贝子是个老光棍,比姥爷小二岁,一个人蜗居在牛街一间窄小的平房里。老北京人都知道,牛街这地界是回、满、汉三族混居地,以回人为主,也算是北京的一大贫民居住区。老伊看上去和那儿任何一个不招人待见的糟老头儿没什么区别。他身材瘦小,其貌不扬,还有点儿驼背,细脖子上托着个和身材不太相称、毛发所剩无己的大脑袋,看着不太干净的脸上长着个醒目的酒糟鼻子、一双精光四射的牛眼、和一张看不见几颗牙的瘪嘴。穿得也是邋里邋遢,最常见的是一件脏兮兮油腻腻的蓝布中山装,一条短得有点儿滑稽的蓝布裤子,和下面经常光脚穿的一双黑色懒汉布鞋。由于驼背,老头儿走起路来有点前弓后撅,给人一种屁颠儿屁颠儿的感觉。不过,人不可貌相。据姥爷说,老伊年轻的时候上过私孰,读了不少书,对藏传佛经和历史很有研究,是个有学问的人,只是生不逢时罢了。

老伊在晚年是姥爷家的常客,几乎每周总要来个三两趟,一般会在午饭或晚饭前来,闲聊兼蹭饭。姥姥见他来,也会多加个菜,给他解解搀。老头儿喜欢怀旧,善侃,且知识面极广,内容从古至今,从中到外,从吃的到用的,无所不包。啰啰嗦嗦絮絮叨叨之中讲了不少他家的陈年旧事。笔者在这段时间因学校反潮流的问题和班主任闹僵翻脸,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请病假在姥爷家长住,由此和老伊有了交情,成了老头儿啰嗦忆旧的忠实听众。无形之中也培养了本人对满清历史的浓厚兴趣。


老伊是纯正的满族,祖上属大清天子统帅的正黄旗,和盛产皇帝的爱新觉罗家族沾亲带故,可以说是正宗的满清宗室贵族。老伊的祖宗们均为朝廷命官。到了他爷爷这辈儿,赶上了光绪的戊戌变法。爷爷一时糊涂,站错了队,拜错了神,被老佛爷罢了官,打发回家养老。好在老佛爷念同族之情,没有继续追究,恩准保留了爵号,还照发俸禄。这就相当于现在的"停职留薪",不过老伊爷爷的"薪"和爵位一样,是世袭的,惠及子孙万代,一直持续到城头变换大王旗:宣统退位,民国开张。

大清一完,民国政府停了除宣统之外所有满族权贵的俸禄响银,使那些平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八旗子弟一夜之间没了依靠,只好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了。有点儿家财的继续吃喝玩乐,坐吃山空;没钱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不少曾经高贵的满人被迫成了洋车夫、妓女、街头艺人,有的就自生自灭了。关于民国初期没落满人的惨状,《京津风土丛书》中的无名氏《燕市百怪歌》之“怪二十五”是这么描述的:”游手好闲,柔弱无力,穷到尽头,相对自缢。”  据历史记载,在民国初期的北京城,拉洋车是满族男人的主要职业;7000多妓女中大部份是满人;天坛附近的天桥大多数的女艺人、说书人、算命打卦的也都是满人。天桥由此兴旺起来,成了老北京的娱乐中心。


根据老伊那些繁杂的叙述,他家在民国初期的那些年里凭着祖上传下来的家产继续过着悠哉悠哉的日子,摆着大清贵族的排场。一讲到排场,伊贝子就会迷縫着眼睛,晃着脑袋,如数家珍般地反复念叨以前家里那些教书先生佣人杂役和出门前呼后拥坐马车的威风。家族昔日的辉煌是老头儿最爱唠叨的主题,从他爷爷叩见太后皇上穿的朝服、他父亲收藏的各式古玩、到他童年时吃喝拉撒睡的各种讲究,其中的繁琐细节都能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地一一道来。按老伊的说法,他父亲老贝子爷见多识广,为人大度,是个极讲究脸面和礼数的人。故而家里在没了俸禄以后仍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雇着下人,一丝不苟地沿续着大清的生活方式。老贝子爷好玩儿,平日喜欢呼朋唤友在外面吃喝赌博,斗蟋蟀,放风筝,坐茶馆。凡是市面上好玩儿的,一样不拉。老伊在这种玩儿主的气氛里长大成人,并且继承了父亲的喜好和讲究。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还能清楚地记得父子俩当年游手好闲的嘻戏人生。从他滔滔不绝的神侃、尖锐刺耳的大笑、到夸张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你依稀可以看到当年出没于闹市街头纵情享乐的伊贝子。说到后来家道的中落,老爷子不时流露出些许的伤感,但仍然表现得十分豁达,并不讳言当年因坐吃山空不务正业而导致的困境。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未四十年代初,老伊家的财务状况已经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出租房产得到的租金无法继续支撑大清的种种排场和体面。于是下人辞退了,古玩变卖了,祖传的大宅院也出租了。全家人蜗居在老宅子的一间正房里,日子也过得节俭起来。老伊说他们父子曾经试图开古玩店谋生,但是适逢国共內战,商业萧条,终以失败告终。等到四九年共产党进城,北平重又变回北京,老伊家仅剩老伊一人了,除了房产再无其它积蓄。

历史经历了又一个轮回。新的朝代开始了。踌躇满志的新皇在昔日老伊的祖宗们指点江山的地方宣告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老伊却彻底地趴下了。无产阶级政权没收了他家祖传的房产,把他也变成了无产阶级的一分子。于是,老伊离开了老宅,搬到了房租便宜的无产阶级集居地牛街,栖身于一个大杂院一角一间狭小的偏房,从此再没动窝。更不幸的是,老伊这个事实上的无产阶级并没有被本应代表他的政权所承认。在他们眼里,他依然是那个终日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八旗子弟伊贝子,并要为那个早已消亡的阶层和不再拥有的财富接受惩罚。他被分配去扫大街。历史和老伊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个他有生以来第一份也是唯一的一份职业变成了对他和他的家族最终的诅咒。大街一扫就是二十年。八旗子弟的标签也如影随形地跟了二十年。到了史无前例的六十年代末,老伊这个过气贝子和现代贫民再次成了无产阶级的出气筒。讲到当年的遭遇,老伊显得很平静,半开玩笑地用寥寥数语描述了当时的情景:他被剃了个阴阳头,尽管当时他脑袋上没几根头发。然后脖子上挂着牌子和其它牛鬼蛇神在震天响的口号声中被押着绕牛街走了一圈。从那以后,他被勒令去打扫厕所。等他再次回去扫街,二年已经过去了。

时过境迁。晚年的老伊早已洗尽八旗贵族的浮华,蜕变为地地道道的劳动人民。只有当他眉飞色舞地狂侃满清旧事的时候,你才能感受到他作为贵族所拥有的才识和他曾经富贵逍遥的青春年华。他所表现的并非是对昔日辉煌不在的失落和悲伤,而是面对残酷现实的坦然和从容。从我们的接触来看,他是个极乐观、极容易满足的人。他会因不足称道的小事欣喜异常,谈兴大发。一道好吃的菜,一场五毛钱的旅游记录片,一次来自老朋友的问候,都会打开他滔滔不绝的话匣子,并进而引发他对古今中外天下事的高谈阔论。

老伊走得很突然。他没有任何直系亲属,只有一个表姪女。跟据姥爷后来从这个表姪女那儿打听到的情况,老伊在他的小屋里突然倒下就再没有醒过来。几小时后,邻居发现了他,但此时老伊的灵魂已经远走天国了。听到老伊的死迅,姥姥姥爷沉默良久,十分感伤。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因,也没有任何医疗档案可供查阅。因为老伊是隶属街道的退休勤杂人员,没有公费医疗,也没有指定的就诊医院,所以极少就医。他就这样被火化了。

老伊静悄悄地走了,就像他曾在这个嘈杂刻薄的世界上静悄悄地度过了后半生。他出生于权贵之家,成长于乱世之秋,消失于穷巷陋室。但愿他在另一个世界不会受到如此苛待。但愿他的啰嗦絮叨,他的高谈阔论,他的刺耳大笑,同他高贵的血统一起,伴随着他,走进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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