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第二十三回,寶玉在大觀園裡看王實甫的《西廂記》,卻別黛玉發現。黛玉也要看,寶玉便有感而發,對黛玉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寶玉本是讚美與相思之意,沒想到黛玉頓時發飆,令寶玉招架不住。其實,寶玉借用西廂里的話,雖一片真誠,溢於言表,但依然有調侃的意味,比起西廂原著,反使其“純真”。調侃是一方面,而且拿林黛玉比作崔鶯鶯,意淫或曰“言”淫的另一面,昭然若揭,不怪黛玉翻臉。 西廂原著中,張君瑞遇見崔鶯鶯之後不久,在心裡發出了這樣的獨白:小子多愁多病身,怎當他傾國傾城貌。張君瑞這句“發自肺腑”的心裡話,的確值得玩味。可以這樣理解,一個女人的容貌到了傾國傾城的地步,會使得男人“當”不起,會“壓垮”男人。連“國”和“城”,她都能傾倒,更何況一個弱小的男人,尤其是那些體質本來就不太好的書生。 寶玉把自己比作張君瑞,的確也被黛玉弄得“多愁多病”。所以,寶玉即便有意淫的極大嫌疑,也其實讓黛玉相當受用。但黛玉要“高姿態“一些,也要“緩衝”一會,於是她嚇唬寶玉,要把寶玉“欺負”她的言行,告知賈政與王夫人。寶玉信以為真,害怕了,趕緊救場,戲稱等黛玉做了一品夫人死去後,他就變成一個王八,到黛玉的墳上,給她馱墓碑。古代的墓碑,做的精緻一點的,碑底下都有一個“贔屓”的造型。贔屓是龍的一種,長的像烏龜,所以寶玉要變成一個王八。 寶玉自罵為“王八蛋”,黛玉高興了,並開始反擊,說寶玉如此膽小,原來是個“銀樣鑞槍頭”。寶玉會調侃,黛玉更是聰慧,她剛看了一部分《西廂記》的唱詞,便能抓住機會,反唇相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初,張君瑞與崔鶯鶯的私情被崔母知道後,張君瑞嚇得夠嗆,崔鶯鶯倒不怕,反而嬌嗔地罵張君瑞“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鑞”是鉛和錫的合金,白色的,像銀,但千真萬確不是“真銀”。張君瑞被鶯鶯罵為“假銀“,寶玉一不小心,也成了沒有擔當與勇氣的假銀。 此番相互調侃揶揄,到此結束,畫外音卻很是濃烈。“銀樣鑞槍頭”其實正是一語成讖,更是寶黛愛情的“判詞”,預示着寶玉最終無法戰勝家族的需要,而必須對不起林妹妹。寶玉對黛玉終究是山盟猶在,但錦書難托。此時此刻的寶玉,恰好不是真的“銀樣鑞槍頭”,而是擁有一枚“真銀”的槍頭,但後來他未能戰勝“金玉良緣”的宿命,又不敢豁出去,效仿張君瑞,先與黛玉私定終身,然後徹底與賈府決裂,走上一條為愛放棄一切的不歸路。寶玉無可挽回,淪落為一個“銀樣鑞槍頭”,的確被黛玉早早的一語道破了。 事實上,林黛玉也沒有鶯鶯那樣衝破一切障礙,只為個人婚姻幸福的衝勁與“霸氣”,她比寶玉好不了多少,一生都在苦等賈母為其做主,結果只能是焦慮與沉淪,最終無可奈何地“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黛二人是如此的喜歡“西廂記”,緊接着不久,寶玉在瀟湘館,又故伎重演,拿西廂中張君瑞感激丫鬟紅娘的話,套用在黛玉的丫鬟紫鵑身上:“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當時,寶玉叫紫鵑給他弄杯茶喝,黛玉卻偏要紫鵑不要理寶玉。紫鵑當然懂事,馬上就去為寶玉倒茶。寶玉一高興,就得意忘形,再次賣弄了一番自己的古典文學修養。 寶玉的本意其實是感謝紫鵑,說她堪比紅娘,不忍心勞煩吩咐之。可是,經過他這麼一比喻,加上紫鵑的確又起到了紅娘的效果,所以比上一次更“直達本意”了。關鍵是連與黛玉“同鴛帳”這樣赤裸裸的話,寶玉都直接在大白天,毫不避諱地喊出來了。黛玉當然更不幹了。 反正,寶黛二人特別喜歡拿西廂記說“事”,但他們說的是王實甫的西廂。其實,崔鶯鶯的故事是一個很古老的“話題”,早在唐代,大文豪元稹就已經把它寫進“傳奇”小說中,名為《鶯鶯傳》或《會真記》。只不過,元稹版的崔鶯鶯,結局相當淒涼,她被張生勾引之後,卻被拋棄,最後嫁與他人。“始亂終棄”這個詞,便是出自於此故事。 不知道寶黛二人是否知道元稹筆下的崔鶯鶯與張生。如果知道,那麼兩人在相互調笑與表白中,是否會感到另外一層更深的涼意呢?即便寶黛二人沒有想這麼多,也無法阻擋別人不這麼想。譬如賈母,她後來就非常嚴肅地表示,對於西廂這等私定終身的做法,她老人家是非常反對的。 賈母深愛着寶玉和黛玉,這番話應該只是就事論事,並非針對寶黛。不過,即便在她的觀念中,可以有寶黛這一對例外,但她也不會支持寶黛這麼做。寶黛雖然沒有如唐代張崔二人那般“始亂”,更沒有“終棄”,但紅樓的愛情悲劇,給人的感覺,似乎與“始亂終棄”無甚差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