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回忆: 莫过于吃
下乡前每天上上课不干什么肚子都饿,下乡后天天上山挖地那就更是饥肠辘辘了!冷了可以加衣服,热了可以少穿点,累了可以偷点懒,但饿了就没办法了!肚子空空难以入睡,夜里听着蚊帐上,屋顶上老鼠乱串乱叫,真不知道它们从哪弄到吃的,这么有精神!
晚上又一次出去觅食,有知青发现赶集的街上有狗出入。我们几个林场的知青合围一只狗,把它堵在一个像是磨坊的房子里了。前年到那里去怀旧,绝大多数的房子都重建变了样,但那个磨坊的房子还在,我第一想到的事情就是只被围歼的狗。
房子有前后两个门,我们在外面叫喊,吓唬狗使它夺路而逃,门留点缝隙,待它把头一伸出门缝,就猛地关门,把它弄死。看到那狗绝望地从我守候的门哀叫地冲出来时,不知是害怕呢还是觉得它可怜,一松手,让牠跑了。
接着我受到了好一阵埋冤。好好的一顿狗肉大餐,被我弄没了。
回来的路上有个知青踩了一脚屎,有人笑骂道:“妈的,踩晚了,早踩上就会交上狗屎运,有狗肉吃了!”大家说好明天再来,我心中却打定主意,以后不再参加这类觅食行动。同是天涯觅食人,还是不要下黑手的好。
当时看到那狗的眼神,觉得像人。这使我想起在小时候看到有只狗被人用棍棒打死前,那恐怖的叫声和眼神。这次自已近距离感同身受,确实狗通人性!人为了吃真的是很残忍。
在去上山干活的路上发现一株非常好吃的梨树,嚷嚷了一声,几个知青一拥而上, 把手能够到的梨一枪而光。场长过来把梨树看管起来。
真沉不住气,梨还没吃出味道,就被别人分抢了,后悔药吃了个铭记在心。所以有吃的活计时人不要太多,两人就够。
场长蹲在屋外、伸长个脖子向一个圆捅里面张望着,我知道那里面有猪油。他回头看看门窗,面露困惑,油从哪里出去的?我路过走进房间,同室“瓶主”才从窗口缩回头,一脸偷笑,相互一视,谁干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瓶主”余兴未尽,又拿起几天前赶集买的一小瓶炼乳。 时常举着那瓶子,叫人又气又妒忌。那年头炼乳是奢侈品,我是舍不得买的。另一室友老实人每每也是保持沉默,但瓶主老是吃不完。眼下嘛,嘿嘿,炼乳长霉了!记着吃好东西要赶早不赶晚!
除我之外,老实人也有好吃的:红糖和腌刀豆。腌刀豆绝佳!尽管腌制方法教过的,我却没有自信去做,但偷吃一点的信心还是有的。每次从瓶中夹出几块,把瓶子摇一摇,松一松,放回原处不易察觉。但这招对付那瓶炼乳就不行了。“瓶主”每次举起瓶子看得很仔细。把右眼闭着,左眼眯着,全神贯注地瞄着瓶口里面,就像我小时看见一个老奶奶眯着眼,捏着线头穿针时对着针眼那样,眼睛周围布满皱纹。上次见面,“瓶主”其余的地方尚显年轻,唯独眼周皱纹多点,估计就是这样落下的。
而且炼乳贵重,刀豆毕竟是土家自制。那年头人胆小,小偷小摸还行,干大了就怕了。就像偷吃天鹅搞不好会惹大麻烦一样,吃不吃要三思而行!
有一次“瓶主”大概多偷吃了点腌刀豆,老实人发觉刀豆少了,从此加强了防范,就很难得手了。只是有一事多年回想起来觉得奇怪,他的糖很难被偷到! 除了一两次搞到厨房里的红薯粉浆用火熬煮后从他那里拿到糖,其余好像未曾得手。看来是锁起来了。刀豆只是虚的,虚晃一枪,是为了掩护糖,把我们给耍了,可见“老实人”心里鬼得很!
但吃什么都不如吃肉! 场长结婚摆酒席,有肉吃!但那年头肉金贵稀少,每一桌就一平碗,几下就没了,而且腌菜也算一道菜。
农村的腌菜我是领教过了。记得第一次春插下队,活干到很晚才到分配的社员家吃饭。在昏暗的煤油灯下, 有一碗放着几块大小跟红烧肉一样的菜,猛夹一块咬在嘴里,不料像是过期的馊萝卜腌菜,难吃得想吐,但又怕让别人侧目,只得吞下去了。事后对所有农村的腌菜都心有余悸!
婚宴上场长喝酒,满脸通红,我马上幻想着洞房里的情形。第二天出工,挖地时我急忙走上前去问他新婚之夜有何感想。他扑哧一笑,停了一下想了一想,深有感触地说说:“好久没吃肉的感觉!”满脸胀红。
这让我想了好几天! 但忘了问是何种肉的感觉。 事后多少年想起场长的这句话,觉得这是当年最形象生动的形容了。真是个有天赋的人,尽管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现在他是个乡长。
听说有个女知青臀大,能生崽,引的很多社员前来知青林场一睹为快。那女知青芳容震怒:“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拂袖而去。 情急之下,有个男知青在厨房一口吞下了一勺炒菜用的猪油。
场里里那个大裤脚社员又在厨房隔壁洗澡,所有衣服不知被哪个知青给拿走了。叫喊一阵后,他突然赤条条地站出屋外大骂。女知青端着脸盆,先是飞快地眨巴几眼,随即低头走弯线快步通过。
觉得有点像男知青外出觅到食之后的那样:两眼瞅住鸡,慢慢靠近, 一把抓住,随即低头走弯道迅速离开!
大裤脚每次搞到一点好吃的,一定会先洗好澡,拿着东西晚上兴冲冲地赶回家。听说他堂客成分高,比较讲究。知青们知道他今晚去牙祭,“有肉吃”!一定是哪个知青终于忍无可忍,今天动手出了口恶气。这等美食,知青可从来都没有尝过,他却这样明目张胆,而且不止一次,真是太气人,太过分了。
从内心讲,我对他堂客也有些好奇,有机会真想饱一下眼福。
可见对谁来说,最想吃的非肉莫属。虽然肉分很多种,比如嫩肉,小鲜肉,老肉,还有鸡鸭鱼肉,当时对我来说,什么肉都行!但如果是病肉呢?
别处病死了一头猪,农民们不敢吃,不知谁的主意弄来知青林场煮熟了。一个老知青权威般地进行着科学解释:“不碍事,多煮煮,高温消毒,绝对没问题!” 吃的人还真不少。我没敢入口,因我感觉他说话时有点像多拉几个陪葬的味道,也许我多心了。
当天晚上,权威人士等几个吃了肉的知青话特别多,像喝了大酒一样亢奋,满脸胀红。夜里很晚,从房中还传出呜呜的叫声。
最后的晚餐?
第二天早上,按时起来的人少了一大批,场长又一次满脸胀红。出事了?
后来才知道昨晚他们睡得太晚,误了早起。
有了这一次壮举,以后不知谁又弄来一只疯狗肉,这回大家一拥而上都享用了。农民社员低声嘀咕着,感到不可思议!望着个个劝吃的脸,笑起来贼贼地,像是吃死一个够本,死两个就赚了的感觉!当年劝吃如同今日劝酒,心怀鬼胎,整死你才过瘾!人人张嘴哈哈笑着,露出的牙让人想起饿狼在张牙舞爪!
晚秋天凉,入夜后每个房间的人都疲惫不堪,肚里空空荡荡,算得上吃的时光短暂的转眼即逝。突然隔壁女知青房有响动,这次不同以往,男知青总是特别留心,一个似天籁的女声穿过土墙:“我们的婚礼是多么隆重,人山人海川流不息,,,” 歌声低垂绕梁,压抑中有不断的冲击,仿佛要扫去黑暗。外面土丘上干涸的土沙缓缓地移动着,愈来愈快,把那些低矮的马尾松针叶刷的沙沙作响。房间里每人都静下来,就像久旱的荒草忽然嗅到春雨甘霖的气息,都在黑夜中默默地张开枝叶忘情地吸取着!
之前偷听过一两次邓丽君的歌,我觉得这次听到的胜过邓丽君,听说唱歌的来自别的林场,原来是天外仙客啊!
单调乏味的生活继续着,饥渴无时不在。
这里有天鹅肉,又有什么肉都敢吃的人,大队干部警惕性比较高,当机立断,就把我们林场一分为二,远远地分置两处,男女分开,搞得男女知青都有意见。大队干部中一定有老猎手,眼光真毒!事实证明有效果:公社其他知青林场都发生过偷鸡盗鸭事件,我们这里就没有。只是苦了这里的难兄苦妹,血气方刚的,一个个像饥饿的恶狼,最可气的别的林场知青还取笑我们,一见我们来就问是来过过眼瘾的吧?
真的这么快从眼睛里就能读出饥渴吗? 既然杀到别的林场,当然是能捞就捞点!肉少狼多,看看有没有其他东西可吃。
“牛皮哄哄”说他表哥在大队小学作教务主任,我们发现主任房间窗外有一块菜地。把每颗白菜芯吃掉,从外表看还是好好的。“牛皮哄哄”果然技高一筹,他说这叫瞒天过海之计!
不料很快就被被发现了。学校批评道要吃就一整颗都吃,为何要糟践那么多棵白菜?主任说有些食肉动物饿极了也会吃吃菜心,这是最新发现!
学校加强了防范措施。 吃肉的时候太少太少了,一年中好像不会超过一次吧?天天吃素,下乡前以为农村蔬菜应不成问题,哪知道月月如一日,一种菜一上来一吃就是两三个月。最难吃的就是茄子了!放一两滴油,把大块大块的茄子抄几下,就是菜,别提多难吃了。权威人士说:“必须吃,补充维生素!”说话时给人的那种紧迫感,就像陷在沙漠中,尿也要喝下去!
维生素应是微量吧? 知青有时也抽调来厨房炒菜。那个知青咳了一下,我亲眼看见一小团白色的液体从他嘴巴里飞出来落在锅里了,好像还有其他人也看见了,大家知道后,基本上都还是吃了。 第一个打菜的知青离开时,走起路来那只右手甩得真高!
其实不就着菜,光吃米饭也不错。我一顿能吃八两,晚上还能吃点从外面弄来的东西。吃的脸鼓鼓地,太阳一晒,黑红黑红地。回家时有女吱吱赞到“这是吃到什么东西,你看那张脸啊!”感到自己像个生龙活虎的小战士。有次很晚坐火车单独回家,站在列车厢的结合处,有一个大长辫子的女的,看起来比我年龄大点吧,在我面前,对着镜子左照右看,侧起身子把屁股翘起来在镜中打量自己。我默默一路观摩,心想天鹅肉就在眼前,咋办?到站下车时她在我前面,还侧头用余光扫过来一眼。事不宜迟,我很快从反面的车窗逃走了——我没有车票! 吃素时间太长了,猛然碰到一顿大荤,就会不知所措,乱了方寸。
有一社员儿子过生日,叫上场里的知青去他家吃饭。他不知城里人的厉害!再去盛饭时已没饭了,一知青在用铁锅铲抠锅底的锅巴,叫道他就喜欢吃锅巴!
多年后市场上出了一种食品叫 “好吃的锅巴”!广告叫的贼响,估计开发产品的家伙应有类似经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当年什么都莫过于吃,到后来莫过于少吃,有一天发现吃不动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时又会似有所悟:干什么莫过于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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