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哭

     那个年代就是个作。墙内又喊又叫，墙外孤独的无人搭理，一片静悄悄。

     古有唐伯虎的‘秋香’ 三笑，今有新社会一隅的‘春香’ 三哭，过去是传说，而今是真戏。话说当年的忆苦思甜，哭天喊地，好不热闹，如今回忆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真的是一出独特的民间闹剧艺术！

     早期的忆苦思甜一般比较血腥，打人杀人，搬上台面很是不雅，这也难怪，开始嘛，总要杀出一条血路，后期道路平坦，好戏陆续上演。

     一般的标准过程是台上开讲，然后悲切处见哭，并假以实物诸如伤疤、道具展示 ，随即口号齐奏，群情激昂，视为比较完整的一场戏。

     最好是有反面人物，但城里大多数的场合都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没人问，听说在农村一般就有了，除非那里的已被完全肉体消灭。

      大的艺术现在皆已证实是虚构故事的有电影白毛女，南霸天，还有木偶剧半夜鸡叫周扒皮，以及大恶霸地主刘文彩的深宅大院纪录片，收租用的巨大量斗，恐怖的水牢，一张张阴森森、血淋淋的影片场面，摆在观众面前，对电影艺术还不清楚的民众来说，演绎的比真的还真。若你还有疑惑为何身边那么多的贫下中农不说话 ，正在纳闷之间时，一名叫春香、不是秋香的女生一跃而出，她的控诉就别具一格，很有特色。

        她姐弟四个，一个最小的弟弟上面都是丫头，春香排行老三。老三老三，上有老大老二两座大山，动摇不了；下有老幺花果山，时刻照料，凡事两头受压，吃穿都是承上而让下，姐姐们穿过的衣服太小就留给了她，好东西让给弟弟。经常的家中之事，姐弟之争，她想哭都不知道咋哭？

     父亲在厂里上班，普通工人一个，工资低，母亲在街道小厂打工，一家六口挤在两间小屋里 ，父亲觉得生活很累很难。四个孩子经常因为一点吃喝小事哭喊闹腾，他心里别提有多烦了，也是想哭都不知道咋哭？

      正好遇上忆苦思甜运动，上班无事，大批特批，要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工人们停下生产，东倒西歪地坐在车间的场地上。一段时间以来每次开会都死气沉沉，半天放不出几个屁，这大是大非的政治任务如何完成？组长想起车间支书多次的批评，心里着急 ，一个劲地鼓励大家积极发言。

       春香的父亲这段时间家中又遇到烦心事，有点不吐就难受憋屈之感，此时他闷声闷气地开口了：“大家都谦虚，不愿多说，我就说几句，水平有限，见笑了。” 他咳了一声，咽口吐沫润了一下嗓子：“我出身贫农，家里人多钱少，父母还在农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生活上需要我补贴，抓药需要钱，一家是老的老 ，小的小，生活不容易……” 组长也咳嗽了一声，看了他一眼。春香爹明白有点跑题，如今是社会主义，可别犯浑，随即说道“但是过去的苦还是记得很清楚的。给地主家当牛做马，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干活从不歇息。那年冬天 ，天寒地冻，下着大雪，狠心的地主举起了鞭子，硬叫我下田去疏通稻田里的水 ，我撸起裤脚，下到齐腿深的水田里，冷得我头都打颤，小腿上被割下了一个大口子……”这情节，书中电影里有的是，他一气呵成。说着把裤脚拉起，在白白嫩嫩的地方露出了一道一拇指长的细条疤痕，眼睛接着就湿润了。

        “牢记阶级苦，不忘阶级仇！”组长立即站起来，带领大家喊起了口号。

       春香爹想起那一次好不容易在厂里搞到一块不小的玻璃，把它放在家中唯一一张凸凹不平的书桌上，但没多久就在孩子们的一次铅笔争抢中玻璃滑了下来，给上前来制止的他留下了这道疤，老婆还与他大吵大闹了一顿，骂他猪脑子，砸伤了孩子怎么办？想到当时出了那么多血，还被老婆责骂 ，实在委屈，春香爹不禁哭起来，表情很到位。

      从此春香爹成了忆苦思甜的积极份子，到处作忆苦报告。

       在厂子弟学校读书的春香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听过你父亲作的报告，很好啊，你家有这段旧社会受苦的事迹，为何不积极主动地在班上讲讲呢？现在红卫兵组织正需要这样的小将……” 班主任也是苦于找不到人，急需培养一个典型作一个现身说法，给忆苦运动树立一个榜样，进行生动的阶级教育。

       经过几次操练，春香口头上已讲得比较流利了，只是表情还不够 ，几经提示仍无明显提高，但今天必须在班上登台演讲。

     在班主任老师几句情绪激昂的开场白后，春香大脑一片空白地走上了讲台。

      台词倒是被很熟练，但一到真正的场景还是会有卡壳，讲着讲着她心慌起来 ，急的满头大汗，突然想起俩个姐姐对她笨蛋的责骂，母亲对弟弟的偏心 ，当说到她父亲光脚下到冰冷的水田里时，她已经记不住后面的台词了，她放声大哭起来，班主任老师抢先一步呼起了口号，全班跟着高喊 ，就这样结束了。

      “春香同学，今天忆苦演讲很不错，表情也很投入，再加点油，以后就这样讲……” 课后老师鼓励道。

       初二开始不久的春香成了班上的一名红卫兵队员，对春香来说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喜事，她本是班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差等生！自此她兴致勃勃，到过很多班演讲她家的苦难史 。

        春香一鸣惊人，成了学校里的红人。

        高中以后，尽管她学习成绩很一般，但好歹出过名，还是比较受大家的关注。在一次年级演讲比赛中，她把她家的苦难史作了一点修改，声貌齐发地在现场进行了讲述，她熟练的眼泪打动了众人 ，而且政治意义突出，由此她获得了第一名，她入了团。

       下乡来到了农村，春香接触到了真正的农田活计，一到冬天田地里根本就没有水，农闲时节只干些诸如修筑之活和其他副业。但没有任何人来追问她的父亲在旧社会那次下田是怎么回事 ，其实春香根本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春香参加过农村的批判大会，都是把地主富农分子押到现场批斗，几个人上去就那几句话 ：“你老不老实？你老实交代，你剥削压迫贫下中农……” 翻来覆去就这几句台词，然后就是愤怒的口号。现在政治表现是最要紧的 ，她知道这方面的分量，过去因此得过的名誉和实惠不少 ，若现在能在这方面脱颖而出，早日提拔并招工是极有可能的。多少次的演讲已是滚瓜烂熟了，她向支书请樱上台 ，以自家亲身经历控诉旧社会。身边也有知青对支书说起在城里春香的演讲事迹 ，大家一致决定要来一次高水平的阶级教育活动，将阶级斗争运动引向高潮！

        这是双抢前的一次打气加油之举，忆苦大会在晒谷场隆重开幕，大家席地而坐。随着地主富农分子低头弯腰地被押进入场，大会进入了主题 。长得白白嫩嫩的春香走上了前台，她身着军装 ，信心满满，清脆响亮的声音传遍了会场，农民社员们张嘴直愣愣地望着从城里来的白嫩姑娘，几个有点吊儿郎当的年轻社员坐在前排，眯着眼睛饶有趣味地瞅着春香讲话时晃动的脸。当听到寒冷的冬天光脚下水田时，那几个人吃吃地笑了，随后就有更多的人笑出声来，响起一片哄笑声，这时有人高呼起口号：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

      一切都被口号声淹没了。

      春香一时像被噎着一样，她憋足表情准备做一个第二次最响亮的哭来着，可还没到这一刻，咋就提前喊起口号了？这农村就是农村，不会把握火候啊！站在台上的春香傻在那了。后面还有最感人的几句，腿上被割了一大长条口子 ，鲜血还要咕咚咕咚地流呢 ，可就此打断，什么都没有了，真是想哭都不知道咋哭了！此刻春香满腹的委屈都化成了泪水，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紧接着进入了双枪的战斗。眼下是农村一年当中最紧张、最劳累的时候。连续劳作了几天，与社员一起在稻田里割稻子的春香挥舞着镰刀 ，疲惫不堪。只听见一声尖叫：“诶哟！” 春香用镰刀把自已的腿割开了一个大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别动，我看看……” 从那边跑过来一个人，一个平时少言寡语、地主的儿子、曾经学过医的中年人，迅速地把一块干净的毛巾扎在出血的部位。春香满脸是汗，伤口痛得眼泪汪汪的，她真想大声哭出来，但不能出声！眼泪与汗水混合在一起穿过嘴巴，味道又苦又咸，此时真哭的表情全在脸上了：眼泪，咧嘴，皱眉……就是没有哭声，活脱脱的想哭都哭不出来，但心中已是哭成了一个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