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我带着笛子来到亚特兰大的街心广场，准备尝试一下在异国卖艺的滋味。早就有这种想法，一直没有勇气付诸实施，可大老爷们总不能老呆在家里吃闲饭吧，还是出来碰碰运气。

到那一看，人还真不少，可能都是无家可归的穷人，有的在下棋，有的在睡觉，有的在闲聊，还有的好像在沉思，也可能是在发呆或做白日梦，或许我在家里常常就是那种神情。

我把笛子藏在袖筒里，不好意思拿出来，假装闲逛，其实是在寻找有利地形。这时耳边传来一句中国话，“师傅，算个命吧。”

好亲切的称呼，好久没人叫我师傅了。我扭头一看，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口袋里只有五个美元，是用来买午餐的，无论如何不能挪作它用，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多少钱？”

“你的面相好，命好，三十美元。”

“错了，我的命好就不会在这里。”

“那就二十美元吧。出门在外不容易，给你打个折。”

“不好意思，我只有五块钱。”

“那就五块钱吧。算是交个朋友。”

没想到五块钱也能成交。来美国这么多年，至今一事无成。该努力的都努力了，怨谁呢。算个命吧。

我们在旁边的草坪上坐下来。他仔细地端详着我，大概半分钟后，他说道：

“咱们先从耳朵说起。你的耳朵，就是那普通的耳朵，位置不高也不低，上与眼睛同高，下与鼻尖持平，不像有的人，高到眉毛处，那是成名耳，所以你成不了名；也不像有些人，耳垂低到几乎与嘴巴持平，那是领导耳，这辈子你是注定当不成老板了。”

我没作声，继续听着。

“除了位置不佳，你耳朵的尺寸也不理想，既不大，也不小。耳大的人有福气，耳小的人有智慧，你一样也没沾上。”

所以命中注定我既没福气又没智慧？

“更令人遗憾的是，你的耳朵没有紧贴着脸颊，具有那种耳朵的人有恒心，有毅力，能成就大事业。另外，你的两只耳朵也没向前倾，不是那种招风耳，招风耳做事喜欢追根究底，而你这种耳朵的人，做事恰恰是不求甚解的。”

“对极了。”我心里说。

“算了，耳朵长得不尽人意，来看看鼻子吧。你的鼻子位于脸部的正中，既不大，也不小，没有特色。鼻大的人精力充沛，生财有道，鼻小的人心胸开阔，情绪稳定。你现在穷得身无分文，还不服气，总嫉妒有钱人。”

“正是，正是。”我点着头。

“再来看看你鼻子的长度，鼻长者做事谨慎，认真负责，鼻短者反应敏锐，脑袋瓜子灵活，你的鼻子不长也不短。”

难怪我不经思考就这么稀里糊涂跑到美国来，难怪我遇到麻烦事总是一筹莫展，老半天想不出招来。看来又被他说中了。

“鼻子的宽窄度也有讲究，鼻宽者喜欢交际应酬，性情温和，鼻窄者喜欢宁静，看重精神生活，你的鼻子不宽不窄，所以你这个人既不喜欢交际，又静不下来，而且非常重视物质生活，肉欲横流。”

他停顿了一下，我叫他接着说，实话实说。

“鼻孔大的人性格开朗，花钱大方，敢于投资，因而容易成为巨富，很遗憾，你的鼻孔不大。鼻孔小的人把钱看得重，舍不得花钱，这影响人际交往。你属于鼻孔小的那类人。”

来美国后我确实把钱看得重，舍不得花那血汗钱，因此也没人愿意与我这个穷光蛋交朋友。看来我今后应多挖鼻孔，把它弄大点。

“你的鼻子太一般了，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把它归于哪类。希腊鼻的人气质高尚，具有艺术才华，可惜你没有那种挺直、高耸、狭窄的鼻子；罗马鼻的人骁勇善战、不畏艰难，可惜你没有那种鼻梁上有骨头凸出来的高鼻子；犹太鼻的人善于理财、精打细算，可惜你没有那种鼻梁呈弧形、鼻尖带钩似的鼻子；鹰勾鼻的人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可惜你没有那种鼻尖比犹太鼻更尖的鼻子；狮子鼻的人行事稳重，适合做领导，可惜你没有那种鼻头大、鼻翼也大的鼻子。而且你鼻子上没有多少肉。说到鼻翼，我还得补充一点，它代表人的财库，如果大，而且肉多，那当然好，可你恰恰相反。”

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鼻子。我这么贫困，几乎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原来都是它在作祟。

“鼻子不行来看眉毛。眉毛有浓有淡，你的眉毛密度不大，偏淡，长度也不够。你上台演戏一定要化妆。眉毛浓的人性格刚强，敢作敢为，而眉毛疏的人见异思迁，做事虎头蛇尾。”

鄙人正是。回想起来，这辈子还从未专注于做某件事情。

“好了，来看看你的眼睛吧。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的七情六欲都能通过眼睛看出来。眼睛有大小之分，上斜眼、下斜眼之分，凹凸眼之分，单眼皮、双眼皮之分。眼睛大的人感觉敏锐，并有艺术才华，你的眼睛挺大的，美中不足的是，你眼大无神，目光呆滞。这是面相理论里特别忌讳的。”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后接着说，给人一种乘胜追击的感觉，“单眼皮的人冷静理智，做事专注，相法上好于双眼皮，你是双眼皮，双眼皮的人只是审美能力强点罢了。”

难怪女人漂亮不漂亮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咱们再来说说你的嘴巴吧。嘴大的人精力充沛，做事有魄力，可惜你嘴巴不算大。但你绝不是樱桃小嘴，嘴小的人谨小慎微，胆小怕事。”

我有时胆大，有时胆小。难道我的嘴巴会时大时小？

“嘴角的弯度有讲究，简单说起来，就两种，一种向上弯，一种向下弯。向上弯是由于长期保持愉快心情所致，这种人知足，遇事看得开，有当老板的才能。你的嘴角略向下弯，像一只倾覆的船，这种人据说看上去有男子汉气概。从面相上说，这种人在生活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困难，长期在逆境中一定要能够忍耐，方能逢凶化吉。”

我天天都在忍耐，但愿有否极泰来之日。

“再来看看你的人中吧。人中位于鼻子之下，嘴巴之上。人中深长的人目光远大，适应能力强。你的人中既不够长，又不够深。从面相上说，你这种人性情急躁，遇到挫折就会改变奋斗目标，只顾眼前利益，却忽略了人生的长远目标和计划。”

看来真被他说中了，当初就是图奖学金而学了一个不好找工作的专业。

“最后，咱们来谈谈你的额头吧。你的额头，也就是上停，头发以下、眉毛以上那部分，大于中停，也就是眉毛到鼻尖那部分，也大于下停，也就是鼻尖至下巴那部分。你前额宽阔饱满，这种人记忆力特好，分析能力也很强，尤为可贵的是，你脑门上有三道横纹，那叫神童纹，这种人智力发育早，懂事也早，但是， … ”

“但什么是？”这家伙自始至终没说我一句好话，现在好不容易说句好听点的，却来了转折词“但是”。

“但是，一定要有良好的社会环境和教育环境，否则，你的神童纹起不了作用。”

原来如此，我读小学没多久就遇到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二

身上仅有的五块钱被那位叫我师傅的人拿去了，中午到哪里去混饭？真没想到，在美国落到这步田地，与街头乞丐没多大区别了。以前在欧洲公款旅游看见那些流浪艺人时，心生羡慕，甚至向往着有朝一日也去过那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可到了动真格时，我还是有点胆怯，原来生活中许多事情只是在想象之中很美。

我在街心广场溜达，也许是在酝酿在大街上吹笛子的勇气。曲子都想好了，就吹《大海航行靠舵手》、《北风吹》、《我是一个兵》、《牧民新歌》等曲子，那些曲子我从读小学开始吹，后来上街宣传毛泽东思想，在大街上吹，庆祝打倒刘少奇，庆祝“九大”胜利召开，庆祝粉碎“四人帮”，一直吹到七七年准备高考。记得庆祝“九大”时看热闹的大人们好几次夸奖我：“这么点大的孩子，吹得这么好，将来长大了肯定有出息。”他们若知道我现在流落街头，企图在美国宣传毛泽东思想该会有何感叹？

不知是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还是勇气没培养出来，笛子在袖筒里始终没敢拿出来。只见几个人在不远处下棋，我正想凑过去看看，一位陌生的小伙子大声跟我打招呼：“嘿，朋友，我很饿，身上没钱，给我几块钱买午餐吧？”

“我身上也没钱，正在为午饭发愁，还没想出办法来就遇到你，真的。”一定是我的表情使他信服，他没缠我，礼貌地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我加快步子走到下棋的地方，见两个人低着头在下国际象棋，另外两人站在一旁观看。已进入残局阶段，我没仔细观棋，倒是在注意着这四个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头上都戴着帽子，脚上都穿着很干净、很新的旅游鞋，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无家可归的人的样子。至少他们的鞋子比我的干净，比我的新。

我应该向他们学习，戴顶帽子出来，吹笛卖艺时可把它放在地上，权当奉献箱，方便过路人往里投钱。当我一面后悔一面打量这几个人时，棋下完了，输的一方从口袋里掏出五美元给赢家，离开座位前还跟赢家握了握手。赢家得意地对站着看棋的人说：“还有哪个来下吗？”

没人作声。我曾经是个棋迷，好久没下国际象棋了，想玩一把，身不由己地坐到了那空位上。坐上去后我就后悔了，因为那位子挺热的，我担心万一染上性病。

我的对手伸出手来跟我握手，说他叫杰克。我也作了自我介绍。他随后向我伸出五个手指，嘴里说着“五块钱。”

我回答说，“我知道。”心想今天的午饭有了，凭我中国象棋的功底，这无家可归的人能下得过我？

他让我执白先走，还挺讲风度的。先走有先势，保持先手就能占主动。我不能客气，一定要赢，不是我舍不得五块钱，而是我口袋里根本没有钱。

以前在机关工作时，我中午一般不回家，在单位上与同事下中国象棋，也偶尔下过国际象棋，还买过几本棋书，背过一些棋谱。那时下棋纯粹为了娱乐，不像今天，为午饭而战。美好日子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前面几步我根据记忆按照棋谱开局，杰克的应对也是按棋谱来的。原来这社会闲散人员还不能小看，挺有章法的，我不禁抬头打量他，他也笑着看着我，挺自信、得意的样子。进入中盘后，他没按棋谱下。这下麻烦了，把我脑袋瓜子里的那么些套路全打乱。我只好放慢速度，思索着借鉴中国象棋里的攻杀技巧。我这一停下来，他便跟我搭腔，问我以什么谋生。我没心思跟他说话，反问他以什么为生。他说他不愿意工作，现在无家可归。我心想我还不如他，渴望工作却找不到工作，但我不想告诉他，搪塞他说我眼下正以下棋为生。他大吃一惊，继续问我详情。我干脆说我原是中国的象棋大师，现在是美国国家级教练。怕他不明白，我特意强调不是地区级教练。

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笑他今天瞎了眼，这盘棋他是输定了。我也笑起来了，不知怎么会吹这么大的牛。也许这就叫兵不厌诈。

他吃惊地看着我，问我是否认识亚特兰大赫赫有名的帝皮萨，他荣获过美国军队联赛冠军，两次佐治亚州公开赛冠军，还获得九八年世界大赛第二名。我说岂止认识，还在一起下过棋。这是大实话，去年春天的一个星期六我在中国城确实跟帝皮萨下过几盘棋，不过他不是跟我一个人下，而是同时跟十个人下，那九人都是小孩，只有我一个大人，既是帝皮萨的陪衬，又是那九个小孩子的陪衬。那场表演赛我们十人都输得一塌糊涂。但我没告诉杰克我输得一塌糊涂，也没说还有九个孩子同时跟他下。

杰克顿时慌了神，不好意思再往下走，也没心思走了，心理上垮了，推盘认输，从口袋里掏出刚才赚的那五块钱。我立即接过钱，生怕他反悔。谢天谢地，中午的饭钱终于又回来了。

其实再往下走我不一定能赢，可我的心理素质比他的好。这也许是我在逆境中仍然能够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的原因吧。如果我下到一半，忽然得知对手是位大师，我定会兴奋起来，调整状态全力应对，那才叫刺激。

人生如棋，我眼下在美国日子过得艰难，不知结局如何。我把这比作下棋遇到了高手，我必须振作精神面对挑战。我的对手，除了外界各种显而易见的困难因素外，还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对手——我自己。我时时提醒自己，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被自己打败。任何情况下绝不丧失信心和勇气，永远保持乐观和积极的态度。虽然我面相不好，但绝不能向命运低头。

广场上有只孤独的鸽子在觅食，它使我联想到鹰。我应该把自己看作一只鹰，一只翅膀暂时被缚住、不得不与小鸡在一起的鹰。总有一天，鹰要返回蓝天，飞翔在属于它自己的天空。到那时候，我一定要拿出藏在袖口里的笛子，为自己吹一首赞美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