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2011-6-10

滿弈是個從大陸來的軟件工程師，個不高，清瘦，看上去從容、沉穩，再加上鼻梁上架着那副眼鏡，一見面給人一種文質彬彬的印象。可他一張嘴，那副文質彬彬的樣子立刻就得少一半。大洋古，封資修，天文地理，三教九流混雜在一塊兒，橫豎不分，打着滾兒地往外跑。說起話來，常令人捧腹，可也有讓人下不來台的時候。

挖地雷

滿弈的手藝不錯，可是在他周圍那伙打針吃藥都傻不下去的隊友中間並不顯眼，所以一般都輪不到他出風頭。可有一樣，他在工作中從不挑肥揀瘦的，永遠都去那補台的角色，什麼都能幹而且什麼都干。要說他是盒萬金油的話，絕對是虎牌的。就因為這，頭兒把滿弈安排在了一個特殊的位置上，而且一干就是兩年。

在這個位置上，滿弈的左手下是二十多個工程師，從公司里最聰明能幹的到嘴上沒毛，任嗎不懂的新兵蛋子；右手下是一組技術服務人員，有油嘴滑舌的老油條，也有笨嘴拙舌、老實巴交的生手。這幫人全歸他管，可又全不歸他管。幹過軟件的人看到這可能已經猜出來滿弈這兩年干的是什麼了：軟件維護，這行中最膩歪人的差事。什麼都有你，又什麼都沒你；永遠撈不着個正經事干，出了事還全都找你；兩頭兒瞎跑還得兩頭兒受氣；每天不是燙着屁股，就是燎了眉毛，屁大點兒的事還總是急茬兒的。為了對付這差事，滿弈的火可上大了。這兩年，滿弈只有一項收穫，那就是在前後左右混了個臉熟，誰有什麼能耐他全門兒清。

話說今年公司的頭號合同馬上就要簽下來了，可手裡攥着錢的用戶赫曼公司在簽合同之前一定要做一次軟件能力測試，真刀真槍地超載使用，試試這軟件到底好不好使。於是三國四方的軟硬件人員，加上幾家公司的大小頭目會聚三藩，把自己鎖在全封閉的測試中心裡，一項一項地驗證各項技術指標。這活誰趕上誰倒霉，出點兒事當時你的汗下就得來，可是誰都能躲開，唯獨滿弈躲不開。他得代表公司的軟件開發隊伍，坐陣測試現場，什麼事都不管，可軟件出了問題就拿他試問。

整整一個星期，星期一到星期五，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滿弈都得坐在那盯着，他心裡就盼着能無聊地坐在那無所事事，因為那說明他們的軟件沒問題。可是時間總得打發呀，測試中心是全封閉的，既沒有圖書館，也沒有互聯網，甚至連窗戶都沒有。當年小蘿蔔頭兒還能有機會看看鐵窗外的小鳥呢，可滿弈只能在機器上玩挖地雷打發時間。他心裡想，早知道是這樣，至少也得帶本金庸來呀。

這天滿弈挖地雷挖得正起勁，忽然覺得身後好像有人，回過頭一看，當時心裡忽悠的一下，只見好幾個赫曼的人站在他身後，正盯着他的屏幕看。滿弈心想完了，肯定出事啦，於是緊張地問道：“有什麼問題了嗎？”

一個小伙子好像看出了滿弈的緊張，就說：“你們的軟件沒問題，你怎麼挖得這麼快？難道就隨機在上面亂點嗎？”

“隨機亂點？我要有那麼好的手氣，我天天都去買六合彩，”下面那句話沒說出來，“就不在這伺候你們嘍。”

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那個小伙子有點不相信地說：“你能看出哪個點上沒地雷，我看你連想都不想，就在上面亂點。”

“哪能不想呀，就是用的時間少點兒。”滿弈笑了笑說，“當然也沒少挨炸就是了。”

幾個人帶着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走了，滿弈回過頭去繼續挖他的地雷。

過了一會兒，剛才問問題的那小伙子又回來了：“這回我有個技術問題。你們那個軟件太慢，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你們公司來的那幾個合同工都不說實話，光忽悠我。”

滿弈一聽就樂了，心說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先說我們的東西不好，再把我們的人罵一頓，然後還問我問題。可看那小伙子一臉誠懇的樣子，滿弈就問他：“你這話說得讓人都沒法接，能具體點兒嗎？”

小伙子也不客氣，調出了一段程序讓滿弈看，說這段程序他改了好多次了，怎麼改都跟蝸牛爬似的。滿弈湊過去把那段程序看了一眼後又樂了，心說這玩意兒我熟呀，今天該着我露臉。十幾分鐘後，小伙子看着那段快了十好幾倍的程序，帶着另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走了。

星期四晚上九點多，滿弈在辦公室里有些不耐煩地來回遛達着，挖了一天地雷，手指頭都挖僵了，連握拳頭都有點困難。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那些正在做超負載測試的用戶，估計明天再有半天就完事了。想到一切都很順利，滿弈心裡鬆了口氣，準備再待會兒就回旅館睡覺去了。可就在這時，有人喊了一聲：“系統全亂了！”

這一聲把大家全招到了監視器前面。用戶方的人全看着公司的那幾個專管測試的合同工，只見他們在鍵盤上忙了好一會兒後，無奈地轉過頭來看滿弈。滿弈見他們轉過頭來看他，也想轉過頭去找個人看，可想了一下後覺得看誰也不合適，只好把目光又移回到監視器上。一行一行的錯誤信息在監視器上有規律地滾動着，屋裡沒人說話，滿弈知道這會兒所有的人都盯着他，一時間他覺得一股冷汗順着脊梁骨流了下去。

盯着監視器又看了一會兒，滿弈慢慢地鎮靜下來了，他又仔細地讀了讀那些錯誤信息，一下想起來以前見到過這個問題。應該不難解決，可他不敢肯定。“這會兒不能掉鏈子，也不能總這麼滲着，”滿弈這麼想着，回過頭來對赫曼的人說：“有幾個系統資源的參數設置得不夠大，現在你們的程序把資源用完了，所以才會有這種看上去好象是系統亂了的現象。”看着大家臉上疑惑的神情，滿弈停了一下接着說：“你們要買的是 HP 最好的機器，有充足的系統資源，調整一些參數後應該就沒問題了。”

看着滿弈自信的樣子，大家臉上的表情顯得輕鬆了一些。“哪些參數，怎麼調整？”問話的是白天問問題的小伙子，因為有白天的交流，他對滿弈挺佩服，所以問話時顯得相當友好。

“說老實話，你們這麼大的系統我從來沒弄過，參數該調成什麼值我心裡也沒譜，我得打幾個電話和家裡的的人商量一下。”滿弈一邊給自己留後路，一邊在心裡暗自禱告：“凱文，凱文，你可千萬得在家呀！”

凱文是這方面的專家，公司里一等一的高手，可這兄弟那時還是個單身漢，誰知道這會兒他在哪貓着呢。滿弈忐忑不安地拿起了電話，又念了兩句佛後，開始撥凱文的電話，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聽見那邊響起了凱文那懶洋洋的聲音：“哈羅。”

…… ……

回到公司後剛上班，頭兒找到了滿弈：“行啊，這回你可露臉了，人家可把你誇成一朵花啦！”

“沒沒沒，全靠集體的智慧。”滿弈心裡挺樂，可嘴上還在打哈哈。

“周末有事沒有？帶一家人出去吃一頓吧，找最好的館子，不用給我省錢。”頭兒一臉陽光地對滿弈說到。然後又問了一句：“你到底跟那邊兒幹什麼了，把所有的人都給忽悠了，人家跟我說咱們派了個愛因斯坦去，一個勁兒地說謝謝，把我謝得都不好意思了。”

“你還有不好意思的時候？”滿弈給了頭兒一句，然後說：“我沒幹什麼，就是給他們變了個小戲法兒。那什麼，你剛才是說最好的館子嗎？”滿弈這會兒心裡開始給城裡那幾家有名的館子排隊。

鮮橘汁

測試通過了，合同也簽下來了，但那並不意味着壓力就減輕了。 赫曼在美國二十八個州內有上千家倉庫和商店，舊的系統早已不堪重負，這回他們下決心把舊的系統換掉，選中了滿弈他們公司的軟件，買了一大排新機器，又找了一堆合同工，再加上他們自己的人，一大幫撲上去沒日沒夜地干，要把這鳥槍換炮的事做好。

工程還算是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可眼看要收尾了，又出事了。一些很重要的數據莫名其妙地就丟了，誰也說不清楚事情的原因。雖然有備份，可以把數據找回來，可找不到數據丟失的原因，誰敢用這個系統呀。屋漏偏逢連陰雨，這時又接二連三地出了些小問題，按下葫蘆起了瓢， 赫曼慌了神兒，於是公司的紅電話就響了起來。用戶在電話上先氣急敗壞地嚷嚷了一頓，然後不容商量地說：“明天你們派工程師過來，而且那個叫滿弈的必須過來。”

滿弈前幾天打球崴了腳，好幾天了，在辦公室走路都一蹦一蹦的，腳剛好點兒，就聽說讓他第二天去弗羅里達，心裡老大的不願意：“你得先給我找兩條棉褲，到那挨板子的時候也不至於致殘。”滿弈和頭兒發牢騷道。

“誰讓你上回給人變戲法兒來着，人家現在就喜歡你那玩意兒，跟我沒關係。”頭兒知道用不着他自己去，就拿滿弈開心。

“那你得派個英語好的和我一塊去，要是嗆嗆起來得有人給我幫腔。再說弗羅里達那麼熱，要穿棉褲也得讓他穿。”

“那好說，我讓馬克和你一起去，全公司找不出比他更能擺乎的了。”

第二天上午滿弈和馬克一下飛機，就看見在奧蘭多機場裡戳着一個穿制服的小伙子，手裡舉着一個有他們倆名字的牌子。打過招呼後，小伙子很有禮貌地帶着他倆出了機場，走到一輛黑色的加長林肯旁邊時，小伙子停了下來，請他們上車。說完轉過身要去開車。

“車上有酒嗎？”滿弈笑着問道。

小伙子笑了笑沒說話，轉過身開車去了。“想什麼呢！咱們是救火來了，可不是來參加晚會的。”馬克拍了拍滿弈的肩膀說道。

“想想還不行嗎？今天咱們不是讓人架在火上烤就是按在地上打板子，這會兒不想，待會兒就沒工夫想了。”

大林肯里沒有酒，可寬敞舒適，裡面布置得華麗氣派，滿弈還是頭一回坐這種車， 眼睛有點不夠使，可他還沒坐夠呢，車就停下來了。滿弈以為到旅館了，沒想到下車一看，人家直接給他們拉到辦公室來了。進門一通名姓，就聽見前台的秘書在電話里對裡面的什麼人說：“他們來了。”

不大會兒的功夫，辦公室里急匆匆地走出來了幾個人，和滿弈他們簡短地打了個招呼後，就把他們帶到了會議室。沒等滿弈坐穩，其中一個叫利茲的已經站在前面說了起來，一面說，還不時地在白板上寫畫着。從他的神色和語氣中聽得出來，天已經塌下一個角來了。

聽利茲心急火燎，滔滔不絕地說着他們的問題，滿弈的心卻慢慢地放回到了肚子裡，因為他沒聽出有什麼大不了的毛病，基本上都是些操作性的錯誤，而他們的軟件應該沒問題。這時候利茲停了下來，拿眼看着滿弈他們倆，明顯地是在問，該你們了，你說怎麼辦吧。

滿弈先看了看馬克，這位仁兄能說會道，腦子也好使，可畢竟來公司時間不長，對公司的產品還不太熟悉。聽了利茲的描述，他心裡起急，腦門子上汗都沁出來了，估計是指不上他說什麼了。滿弈和利茲有過一面之交，上回在測試中心一起工作過，現在見利茲拿眼催他，就清了清嗓子， 然後說：“利茲，你是不是先給我找兩張紙和一支筆，你說得太快，我腦子不夠使，記不下來。”滿弈看利茲有點兒發愣，又接着說：“聽說奧蘭多這地方的橘子不錯，鮮橘汁特好喝，我們從山裡來的沒喝過，你是不是也順便給我們來兩杯呀？”

利茲看着一臉笑模樣的滿弈，一下明白了，這傢伙在這挑禮了。

等紙、筆和水都拿來了後，滿弈先抱怨了一番弗羅里達這鬼地方真熱，然後才開始不緊不慢、一個一個地解答他們的問題，對那個最要命的數據丟失的問題，滿弈對利茲說：“應該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湯姆的辦公室在哪？我有兩個問題得問他。”

系統管理員湯姆實際上是個合同工，被赫曼高薪請來安裝調試他們新買的那一大排機器的，同時還負責軟件安裝，數據備份和一堆雜事。這哥們平時架子挺大，有經驗，見多識廣，手底下相當利索，可是有一樣，利索的同時也有點糙。上回在測試中心時，滿弈和他都沒什麼事，所以常坐在一起聊天兒，倆人混得挺熟。

和利茲他們談完後，滿弈走進機房，見着湯姆後一點兒沒客氣，開門見山地問道：“你怎麼回事？我得看看你的備份程序。”

“那什麼，都改好了，現在什麼事也沒有了。”湯姆知道懂行的來了，也不敢再打馬虎眼。

“改好了你不跟他們說清楚，我們公司可不能替你背黑鍋。”

“我們當合同工的不能和你們當雇員的比，犯不起這種錯兒。你給想想辦法。”

看着這時一點兒架子都沒有了的湯姆，滿弈說：“先把你改好了的備份程序讓我看看，然後告訴我以前是什麼地方錯了。”

仔細看完程序後滿弈對湯姆說到：“應該沒問題了。可我們還是不能替你背這黑鍋。這樣吧，反正是新系統，他們也不熟，又沒正式開始使用呢，我幫你打個馬虎眼，能混過去大家都好，混不過去還得你自己擔着。”憑着挖地雷建立起來的信譽，靠着半天時間就把所有問題都解決了的良好印象，赫曼的人真買了滿弈的帳。按滿弈的說法，軟件絕對沒毛病，那次的數據丟失是個事故，指不定是誰一不小心給誤刪了。再說了，軟件有時候就是有說不清楚的問題，可你也不能因此就不用了。世界上每天有多少人不得不重新啟動微軟的 Windows 呀，一邊抱怨還不是得接着用嗎。 滿弈還說，最重要的是讓湯姆一定要把備份做好以防萬一。

…… ……

晚上，滿弈和馬克坐在旅館的酒吧里，一人要了份三明治。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虧你也說得出口，來兩杯鮮橘汁，當時你是怎麼想的呀？”馬克一邊搖頭一面不解地問滿弈。

“這你就不懂了吧，鮮橘汁敗火，我本想跟他們要點兒牛黃，怕他們沒有，所以就換鮮橘汁了。”滿弈又開始打哈哈。

“牛黃，敗火，這都哪跟哪呀？這火從哪來的呀？”馬克更不明白了。

“中國人幹什麼都講究陰陽調和，火屬陽，水屬陰，着急為陽，冷靜為陰。所以着急就是上火，急着大了就是陰陽失調，他們需要點兒水平衡一下陰陽。”

馬克瞪着滿弈，好幾秒鐘後說：“他們需要水來平衡陰陽，可你不是要水給咱們倆自己喝嗎？”

“這個問題咱們以後慢慢聊，現在先喝酒。”

月亮石

兩個多月以後，滿弈又坐在了赫曼在奧蘭多的辦公室里，這回他還是代表公司的開發隊伍，坐鎮奧蘭多，看着赫曼在三天的時間裡，用新系統取代舊系統。這回滿弈心裡覺得比前兩次有信心多了，因為這兩個多月，基本上就沒再聽見赫曼方面有什麼動靜，按美國人的說法，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為了打發時間，滿弈特地帶了兩本小說，準備在辦公室好好消遣消遣。

頭一天所有的人都在忙，只有滿弈一個人在那悠哉游哉地看小說，挖地雷。第二天上午，滿弈還沒看幾頁書呢，赫曼的頭兒來了。和滿弈握手寒暄了好一陣子後說：“看來一切順利，你要是覺得待在辦公室太無聊的話，可以到我們奧蘭多玩玩。我們這有迪斯尼樂園，肯尼迪發射場，”頭兒停了一下接着說：“聽說你對我們這的橘子感興趣，你還可以到橘子園去採摘新鮮橘子。進去隨便吃，花五塊錢還能裝一大紙袋子回來。”

滿弈聽到這差點兒笑出聲來，心說橘汁敗火的理論相當有道理。

頭兒說完從兜里拿出了一個電話和一把車鑰匙，一面遞給滿弈一面說：“開着電話，有事我們還得找你。這是公司的車，就在樓下停着呢，隨便逛逛去嗎。”

滿弈下了樓，坐在車裡琢磨着去什麼地方好。迪斯尼？一大老爺們在迪斯尼里排隊坐過山車，好像和那的環境不大協調；橘子園？倒是個誘人的想法，可真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吃壞了肚子可是相當丟面子；還是去肯尼迪發射場吧，看看人家到底是怎麼把那麼大的個航天飛機扔到天上去的。

第三天，所有的人都集中在辦公室里，盯着監視器。只見二十八個州內所有的點一個一個，有條不紊地併入到新系統中，又一個一個地開始正常的工作。人們小聲地談論着，偶爾能聽到笑聲。當監視器上顯示出最後一個點併入新系統並開始工作時，辦公室內卻出人意料的安靜，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走動。幾秒鐘後，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赫曼的員工們開始互相擊掌，擁抱，幾乎所有的人同時開始說話。

作為客人，滿弈這時坐在一個角落裡，手裡拿着他帶來的一本小說，平靜地看着大家。透過那一張張興奮的笑臉，不知為什麼，滿弈一下想起昨天在肯尼迪發射場看到的那塊從月亮上採集到的岩石，光溜溜、黑不溜秋的，摸上去和地球上的普通石頭沒什麼兩樣，可那後面是多少人多少辛勤的勞動呀！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出自《名賢集》，具體作者不詳。從內容上看，應為南宋以後的儒家學者撰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