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團年夢

(上)

每逢春節來臨的時候，我都會想起我的母親，想起母親的團年夢。 在我兒時的心裡, 覺得 一家人團年是一件再普通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是沒想到團年,和結婚後的兒子一家人團年是我母親的夢, 更沒有想到的是, 直到九年前母親以八十高齡離開我們的時侯, 最終也沒能圓這個夢。

我是母親最小的孩子, 也是母親唯一還活着的兒子。在我四歲那年, 做醫生的父親在運動中去逝了。 母親在鄉下,一個人帶着四個未成年的孩子, 挑起了養家糊口的擔子。因為家裡失去了主心骨, 沒有男勞動力, 母親在家裡和生產隊裡都要做男人做的力氣活. 生活十分艱難. 年復一年，在我兒時的記憶存留下幾幅叫我終身難忘的景象：一幅是炎熱的夏天，頭頂着火熱的太陽， 中署的時候, 眼看人搖搖晃晃要栽倒下去，母親會趕緊在地下澆上水，然後在水地上放一張塑料薄膜，她人就倒在上面，直到最後慢慢的緩過氣來。另外一幅是寒冷的冬天，  肩膀上壓着沉重的塘泥, 母親總是落在大夥的後面，總是最後一個挑完最晚一個回家。兒時的記憶里, 只記得母親比別人的父母親笨。不記得母親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不記得母親給我買過一件衣服, 也不記得母親帶我去過任何一個飯館。

我初中畢業後, 由於受父親歷史問題影響,沒能上高中, 在鄉下與母親一起勞動了五年,我發現母親保護自己的能力都十分有限,奢望母親能讓我吃飽穿暖是不懂事的。 母親不太愛說話，也不會表達感情。記得七八年我上大學，臨走時我向母親告別，她沒說一句話,她的臉看起來很呆板，眼睛只是斜斜地看着上方。我不知道她是在強忍着離別的痛苦，還是抑制着內心的幸福。我走了好遠好遠，再回頭看，母親依然孤伶伶地站在那裡。

上大學以後，我慢慢明白了生活的艱難，開始理解我的母親。母親為我做的一些小事我至今仍然記得很清楚。記得上學的第一個冬天，天氣很冷。我收到母親寄來的一個郵包，地址是郵遞員代寫的，裡面沒有信，有一件厚絨絨的秋褲。我喜出望外地拿出來穿上，但由於褲腿太短，腰圍也太小，穿了兩天，很不舒服,只好脫下來留作記念。  

另外，剛上大學那年的臘月二十九,，我突然決定回家過年。當時下着雪，當我從縣城在冰地上走了近兩個小時回到家時，碰巧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室內昏暗，呼呼的北風夾着雪花從門縫、瓦縫吹進來，顯得格外寒冷。除了圈在後院的兩頭豬發出聲響，家裡沒有任何生氣。  

當我正納悶的時候,從敞開的前門看到一個人躬着背，背上馱着一個沉重的包裹，從雪地里慢慢走過來。這人正是我母親。我趕緊上去接過她背上的包裹，扶她進屋。母親一邊抖掉身上的雪，一邊解釋,她本來在家裡等着，看到天快黑了，以為我回不來，眼看着雪越下越大，才想起來出去弄些豬菜，碰巧這時候我就到了。她高興地芾我看那後院的兩頭豬，告訴我那頭大豬在我開學之前就可以賣掉，另一頭計劃等我放暑假時再賣掉，這樣就夠我一年在外的費用。

母親一邊說一邊給我倒了半盆熱水，隨即動作很麻利地從碗櫃中，端出一碗早以煎好的武昌魚，又從土灶的草木灰中取出一個小瓦罐，瓦罐里是滿滿的白米飯。我手捧着母親端上來的熱騰騰的飯菜，淚水奪眶而出。瓦罐飯武昌魚成了我一生中最美的一頓飯。

大學畢業後, 好多次想接母親到城裡玩一玩.母親不願意, 她怕她的寒磣影響我在城裡找媳婦。 後來我結了婚 ,娶了個如花似玉又聰明又有學問的太太, 母親還是不願意到城裡來, 她怕讓我分心影響了我的小家庭。再後來，我們有了孩子，也有了房子，母親總算答應來看一看，一方面成全我的心願，也滿足她老人家自己的心願，她想知道自已的兒子究竟在幹什麼，也為我在村里人面前掙足孝順的面子。

 碰巧那段時間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太太得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供的高額獎學金，公派留學。我們所住的地方雖然城市不大，衙門卻不少，磨掉一層皮,總算辦好了護照簽證手續，拿到機票，也告別了親朋好友，提着兩個箱子到了機場。沒想到臨行前被舉報思想有問題，結果簽證和機票作廢,護照被沒收，只好拎着箱子灰溜溜地回來了。 那時候有太多的事要折騰, 哪還顧得上母親。母親 沒等到過年就回到了鄉下。  她老人家到城裡來沒看什麼世界, 倒是和我們一起品嘗了一次被人捉弄的滋味，對兒子媳婦在外面的生活更加添了一層擔憂。

我無意中發現母親想和我們團年的夢是在九二年我出國前。那一年，母親七十多歲，身體不是很好。在我上大學離家後，在重男輕女的鄉下, 每逢春節小叔父都會將母親接到他家，母親在小叔父家前前後後過了二十年次年。那時候我還年輕，只知道個人奮鬥，忘了自己對母親應盡的孝道。母親一輩子嘗盡了骨肉分離的辛酸，沒有真正享受過合家團圓的喜樂。她夢想和兒子一家團年，就是要親眼看到兒子一家平安和睦幸福美滿，這就是母親的夢。我和母親住了一段難忘日子，沒有趕上和母親一起過年。離開鄉下告別母親時，這一次我走了很遠也沒有回頭. 我知道母親還是孤單單地站在那裡望着。我心裡揣着母親的夢，母親的團年夢，眼裡含着淚水往前走, 一直沒有回頭。 

 (下)

我來到了美國，忙於讀書工作，然後申請綠卡，買房子，又生了孩子，把回家團年暫時放在了腦後。不知不覺中,團年不再只是母親的夢，也成了我的夢。一晃五六年過去了，二女兒已經一歲多了。冷卻了的團年夢又熱和起來。我和太太擺開日曆一周一周地盤算，從年初就開始籌劃回到鄉下和母親團年。

可是人算真不如天算。剛過七月，姐姐說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她老人家可能等不及了。姐姐告訴我說，起初母親還能喝點米湯，但現在完全靠輸液維持活着。匆忙中我只好丟下一切事務，啟程回國，再不 回去就見不着母親了。

 趕回家急匆匆來到母親床前，母親巳經完全不象我記憶中的母親。她骨瘦如柴，胸骨凸起很高，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只有兩隻眼睛在一眨一眨告訴我她還活着。母親好久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盯着我，然後伸出她發冷的手，輕輕地摸着我的臉。我到家第二天，近兩個月沒吃沒喝、靠掛點滴活着的母親居然好了起來。早上起來喝了半碗米湯，臉上開始有了血色，說話也順暢起來。第三天，母親吃了一小碗稀飯，氣色更好，居然撐着站了起來。第四天，母親竟然牽着我的手走出門外，好像在我面前變戲法，就這樣一天天的好起來了。村里大伙兒天天來看熱鬧，說靈丹妙藥都醫不好母親的病，看到了兒子就能起死回生。我在家和母親一起待了十多天，看到母親基本上恢復了健康。我內心充滿喜樂。

很快又到了分別的時刻, 門前聚滿了人, 大家都來送行.母親坐在門前, 我知道她又在那裡發楞, 上車時我沒有勇氣透過人群回望母親,  我示意司機開車, 自己卻身不由己地打開車門, 步覆踉蹌地走向母親, 無奈地跪在母親面前,我心裡明白,萬里迢迢不是說到就能到的, 恕兒子無能無孝, 就此拜別啦.

當汽車緩緩離開村莊快速駛向高速公路時,我心中卻感到少有的喜樂與平安, 風塵撲撲千里迢迢回家探母, 什麼也做不上, 無能為力。但我卻讓母親相信了上帝, 這是我平生帶領的唯一的一個人信上帝,因此心中總有盼望, 相信總會再見。

很快一年又過去了。這是2000年，龍年。 臘月底太太生了小兒子，全家喜氣洋洋，母親沒能圓上團年夢，卻圓了個人丁興旺的夢。

轉眼到了2001年，這一年母親八十高壽。我計劃帶着太太、大女兒、小女兒、兒子一家五口回家過年。我把一個個好消息，通過專線電話三天兩頭打回家，重重複復地和母親聊着，我要讓母親每天都有盼頭。 

人太高興了有時會樂極生悲。母親眼睛不好，我特意將五口之家的合家照和兒子的百日照放大，給母親寄去。母親看着兒子和媳婦，看着孫女們，看着出生不久孫兒的照片，她老人家高興極了，開開心心笑了，她笑着笑着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最後的離別在殯儀館.憨厚的母親既作父親又當母親,儘管做得很吃力, 很不稱職,卻撫養我鼓舞我牽掛着我,從鄉下到城裡,從中國到美國, 四十多年巳經成了我的習慣, 成了我心中的一直的依靠. 突然間失去, 就象突然間經歷父母雙亡, 不是一陣的心絞痛就能挺過去的。

母親不習慣城市,也享受不了富貴。我謝絕車隊, 抱着母親從塵世帶走的唯一的小盒子, 送母親走完了最後一程, 去村頭溪邊一方小小的墓地, 算是對母親對我一生撫養, 母子一世情緣的報答。

母親走了，她的夢留給了我。我思念母親，夢想見到母親，和母親一起團年。終於有一天我見到了母親，夢中孩子們圍着飯桌鬧着笑着，母親走過來了，笑咪咪看着他們，我趕緊走過去告訴她，我要她和我們一起團年,。我要為她準備最豐盛的團年飯, 我還想告訴她，我們有永生的盼望。母親似乎不太理會我在說什麼，只是很幸福地看着我太太和幾個孩子。夢一晃就消失了，我一直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因為女兒假期後要返回大學，所以我們準備了豐盛的一桌菜為她餞行。孩子們圍着飯桌鬧着笑着，太太在一邊忙着。整個情境就象在夢中一樣，我不由得下意識地朝四周看，莫非是母親來了？屋子裡充滿了陽光和溫暖，母親真的來了！在陽光裡帶着溫暖來了。突然間我似乎明白了，母親沒有夢, 她的夢就是對兒子衷心的祝福。我不需要夢,我每天都生活在比夢境更美好的現實中。母親走了，留給我所有她的愛，好讓我更懂得如何珍惜和愛護身邊的親人；母親走了，留給我所有她的祝福，好讓我懂得如何知恩圖報。看着健康成長的孩子們，看着近乎完美的太太，我明白了，我生活在母親的祝福之中，生活在上帝的恩典之中, 頓頓都是團年飯，天天圓着團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