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勞柯
題記:當我走進一個瘋子的世界時,我明白了什麼是愛情。 一 胡蘭就住我老家隔壁,每次回去我媽媽總說因為我長期不在遇到什麼事都是我二嫂幫忙。媽媽口中我二嫂就是指胡蘭,這是因為我從小就稱胡蘭的丈夫為二哥。不僅媽媽這樣說,左鄰右舍都說胡蘭是位極好的人。 胡蘭不是本地人,不過已經在我們村生活了二十多年。她剛剛來的時候大約有三十歲,那個時候我在讀初中,特別怕她。一直到現在,每次回去她總要問我:“兄弟,還怕不怕我?”
當然我現在不怕了,在她剛來的時候我怕她,是因為她是瘋子。
胡蘭是我見到的第一個瘋子,也是我見到的好得最徹底的瘋子。其實我的害怕是多餘的,因為瘋子胡蘭從來沒有傷害他人的舉動。走路總是低着頭,輕手輕腳。等她好了以後我問她原先為什麼走路總是低着頭,她告訴我說她在找螞蟻,她輕手輕腳是怕踩死螞蟻。
瘋子似乎會對某一件事情或者現象敏感。對胡蘭而言就怕下雨,一旦下雨,無論冬天還是夏天,胡蘭都會脫光衣服,赤條條地走在雨中,口中反覆地說着:我的身體不乾淨,我的身體不乾淨。
每當這個時候,她的丈夫二啞巴就會替她打一把嶄新的傘,她走到那裡,傘就會到那裡。二啞巴從來不指責她,也從來不拉她回家。每次下雨,總是不穿衣服的胡蘭在傘下和穿着衣服的二啞巴在雨中,在西地的大路上走來走去。
二啞巴姓王,其實不是啞巴,因為平時說話少,村里人都叫他二啞巴。我從小叫他二哥,不過他的年齡和我爸差不多,至少長胡蘭二十歲。二啞巴打了大半輩子光棍才遇到了胡蘭。
因為每一次下雨都因為雨傘而淋不到雨,胡蘭對雨傘特別恨。雨停之後,胡蘭總把傘用剪刀剪的一條一條的,然後把它扔到糞坑裡。不過二啞巴總能在下場雨到來之前買到新傘。
當時的人很窮,一把傘要十幾塊錢。在胡蘭來以前,二啞巴不捨得買傘,每次下雨,如果一定要出去,就會把一個裝化肥的塑料袋挽成帽子形狀戴在頭上防雨。胡蘭來了以後,每次下雨,都用新傘。
有一次我媽建議在不下雨的時候把傘放在我們家,這樣胡蘭就沒得剪,就不用再買新傘了。二啞巴說:“就讓她剪吧,她心中有恨,出來就好了。”
二 我覺得小時候冬天特別冷,我們村西北那條小河裡總是結厚厚的冰。
山東人的習慣,每年的大年初二都是走親戚的好日子。二啞巴一大早就去了他大姨娘家。由於二啞巴的母親去世早,他把大姨娘當成自己的母親看待。
那一天對二啞巴的一生是特別重要的一天,因為在那一天他遇到了胡蘭。不過那一天看起來一點都不順。在中午的時候,二啞巴去上廁所不小心一腳踩在糞池裡,沾了一褲腿的髒物。
沒有辦法換洗,二啞巴就用冷水沖了一下褲腿。開始時是濕的,後來就變成了冰,那隻腳被凍得紅腫腫的。剛剛吃完中飯,二啞巴就要回家。考慮到實際情況,他的大姨娘也沒有強留他,告訴他趕快回去把衣服換了。 路過村西北那條河時,他看到冰上躺着一個人。他趕緊把自行車放下,走到河邊看清了是個女的,臉上橫七豎八的劃着各種傷痕。一隻腳裸露外邊,腳旁邊的冰被暖出一個濕濕的坑,也被凍得紅腫腫的。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還活着。 這個人就是胡蘭,她是被一個叫李興剛的和他的傻瓜兒子李本營打完以後扔在河裡的。 二啞巴趕緊回家找了輛板車,把看上去已經死掉的胡蘭拉回了家。在路上碰到我們村的人問他:“想女的想瘋了,怎麼能把一屍體拉回家。” “她好好的。”二啞巴滿有信心的答道。 回到家他顧不上自己的腳就把胡蘭捂進被窩裡,而且請來了我們村的醫生。醫生說生命沒有危險,都是一些皮外傷,不過可能被凍着了。他告訴二啞巴趕快生些火盆,把家裡弄暖和一點。然後開了些藥。 二啞巴一下子生了六七個火盆,我們家兩隻也被他借了過去。室外雖然是嚴冬,室內搞得象夏天。 黃昏時分,胡蘭說了她被拉到二啞巴家的第一句話:好熱。二啞巴才知道她不是本地人。二啞巴把醫生給的藥讓胡蘭吃了下去,胡蘭說了第二句話:爹,你怎在這裡。 三 千萬不要以為瘋子在犯病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按胡蘭後來的說法,其實她什麼都知道,只不過她控制不了自己而已。後來和胡蘭聊天,發現她的記憶力在瘋的時候出奇地好,她甚至記得一些事情的細節。 我問她:“二嫂子,你記得剛剛開始時你叫我二哥叫什麼嗎?” 胡蘭說:“記得,不過當時看上去他真的和我爹一樣。” 胡蘭說那天下午她並沒有昏死過去,是裝的,要不,她就會被李興剛打死。她記得二啞巴是怎樣把她小心翼翼的放到板車上,又是怎樣小心翼翼地把放到被窩,怎樣給她洗腳,怎樣給她梳頭。 她還記得她怎樣把餃子一個個的搗爛,怎樣把雞蛋一個個甩出去,怎樣把一盤的年肉倒在糞坑裡,如此等等。 她還記得二啞巴從來沒有向她發過火,即使她病得看上去一點都不省人事,他也會耐心地鼓勵她。 “你二哥真的很好,他從來沒有對我紅過臉,不但過去,現在也是這樣。”胡蘭這樣對我說。 “還是二嫂的命好,要不怎樣會遇上我二哥。”我打趣道。 我不知道在胡蘭剛剛來的那幾天,二啞巴是怎樣度過的。胡蘭整天整夜的不睡覺,二啞巴也不能睡。有一次我媽讓我去他家拿一樣東西,正好胡蘭昏昏地睡着,我看到我從小叫二哥的人直直站在院子裡,兩隻手舉着斧子,前面一塊木頭被劈了一半,而他卻睡着了――就在他舉斧劈木的間隔里,他睡着了。 我還記得二啞巴捧着一碗被搗得稀巴爛的餃子津津有味地吃着,還不停地微笑着對胡蘭說真好吃。 四 聽村裡的老人說,二啞巴的母親很勤勞,懷二啞巴的時候正是酷暑,可是她仍然不捨得閒着,拼命地用一個老式織布機織花布。老人還說,二啞巴的母親手很巧,可以織非常漂亮地各式各樣的花布。 織布的時候,二啞巴的母親總說:我懷的是個兒子,我織布是為了給兒子結婚時用的。我們那兒有個習慣,男孩定親的時候給女孩的聘禮是各種各樣的花布。 二啞巴的母親沒有看到自己的兒子訂婚,她甚至連生出的小孩是男是女都沒有看清就離了人世。她就死在那架織布機上,二啞巴也是在那架織布機上出生的。那些布也就放在了柜子裡,一放就是幾十年。 不過每年的春天,找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二啞巴總會把那些布拿出來在陽光下曬。聽人說,如果不曬,夏天雨水多的時候就會生蟲子。每次二啞巴曬布的時候,我總愛去他家玩,看着花花綠綠的一院子的布,我覺得高興。 胡蘭來了以後,這些布終於排上了用場。 那年春天,二啞巴把這些布拿了出來,請裁縫給胡蘭作了各種花樣的衣服。穿上這些新衣服,胡蘭也漂亮起來。其實胡蘭本來就很漂亮,高高的身材,烏黑的頭髮,白皙的麵皮,只可惜有瘋病,眼睛有些無神。 由於有病,胡蘭很容易把衣服弄髒,不過在我的記憶里,從來沒有看到胡蘭穿着髒衣服出門,這得益於二啞巴的勤快,只要看到胡蘭身上的衣服一點點髒,二啞巴就會立馬給她換洗。 雖然胡蘭是個瘋子,但穿衣服從來的都是乾淨的。遠遠的看上去,胡蘭倒像個大戶人家的太太。 來的那年春天,穿着新衣服的胡蘭天天在院子唱歌,象什麼: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牡丹,等等。聲音圓潤而嘹亮,可惜她是個瘋子,常常把歌詞改掉。 由於胡蘭人長得漂亮,又會唱歌,我們村的人都猜她的家庭背景應該很好,至少應該是城市裡長大。 後來證明這些猜想都是錯的,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人,在瘋以前,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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