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书文章 人物周刊:您现在还坚持写古典诗词,您怎么看自己在诗词方面的功力? 李敖:我可以把不押韵的诗改得押韵,这是我保守一点的评价。 第二,我承认中国旧诗词不足以表达一些情绪,可是现代诗也做不到,大家都在摸索。旧东西推翻了,可新东西并没有成功。朱自清的文章现在看起 来很烂,茅盾的小说现在看起来也很烂,鲁迅的东西不好,可你们都在捧,我不觉得。白话小说到张爱玲,我觉得写得炉火纯青,可是没有什么思路。其他这些人, 你在台湾看到的这些人,我说他们是做人成功,做文失败,因为互相交朋友,你捧我,我捧你。他们也和我不和,和我不来往。大陆说我是政治评论家,真是太小看 我了。 人物周刊:大陆有没有您欣赏的学者或者作家? 李敖:我不是说了么,涉及到社会科学和文学这方面的,除非古典研究这一块,都被毁掉了。万里的儿子、万伯翱来我这里,我说文革的时候有《百 丑图》,他爸爸是抬轿子的,我说里面有我,他说怎么会有你呢?我说你看周扬的罪状——反对鲁迅,这就有我,所以我还有文革罪名啊。(大笑) 人物周刊:您至少是台湾读古书最多的人吧? 李敖:中国的古书不要读完,太痛苦了。就是陈寅恪的故事,他从欧洲回来,夏曾佑,中国史学家,去看他,说真羡慕你,还有外国书可以看,中国 书我看完了。陈寅恪说中国书有10万种,你怎么可能看完呢?他说大部分都一样。一句话点破中国书中国诗的毛病。中国诗在唐朝写了4万首,乾隆皇帝一个人就 干了10万首。干嘛?就是排列组合嘛。哪些是要看的,不要看的,这是要本领的。 人物周刊:怎么做到读书而不读傻? 李敖:我自己是极为特殊的例子,我本人极会读书,别人书读多了就成书呆子了,能把书看得这么活,能把重点记下来,这是我的本领。第二个就是“我注六经”,就是如何表达出来的问题。我也是一点点心得:这个人怎么这么会看书,都能够得到优点?(笑) 人物周刊:您自许“五百年来的白话文,都是第一第一第一”,您是怎么训练写作的? 李敖: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所以我才觉得别人的文章不好。不好的原因,是从文言文跳到白话文这段时间之后,是空窗期,胡适他们写不好。到了30年代就被写乱掉了。毛主席的文章写得好,可是他文章政治性太强了。 从文言文到白话文,梁实秋在做,但他太生硬了,鲁迅根本是受了日本文法的影响,是不通的。 人物周刊:文学创作成就见仁见智,就我个人所见,您的言志散文特别好。 李敖:(笑)这是你今天见到我讲的最正确的一句话。 人物周刊:您现在主要在做什么?好像创作很少了。 李敖:我现在创作反而多,因为我现在电视不做了,就是自己闷头写。我现在写的书就叫《阳痿美国》,写美国怎么做恶霸的,阳痿是当动词用的。 人物周刊:您很在意您的文学创作,可惜《虚拟的十七岁》等大陆看不到。 李敖:这本小说是新的小说,是用科技的观点写的,就是这个女孩子脑子里被植入了晶片,变成了一个很年轻、但是很智慧的女人。(问:为什么是 17岁?)一个 17岁的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可是我希望她什么都懂,多好。真正的17岁很漂亮的,可是很浅薄,真正不浅薄了,四五十了,怎么行?(笑) 这本书有黄色的东西,大陆不能出。我对党中央不满就是你不能(指不应该)阻止盗印,你懂我意思吧?我那本《上山上山爱》小说有两三种盗印本,你不能阻止,这就达到了效果。这个思路是许世友上将的,南京军区不能看《红楼梦》,用管制的方法太露骨了。 人物周刊:发财对您有过诱惑力吗? 李敖:钱吸引不了我。我觉得做金钱游戏的人很蠢,尤其现在爱钱的人犯这个毛病,因为他们没有下限。历史上我就看到两个人有下限,一个人是巴 鲁克(20世纪初美国资本家兼政治家),美国那个,他捐了一笔钱后不干了;还有一个是富兰克林,他活了82岁,可是41岁时他就不赚钱了,革命去了,去放 风筝了。一般人做不到,一般人没有下限。 人物周刊:中国知识分子活到您这个境界的,可称前无古人,以后会有来者吗? 李敖:我是好几个原因的结合。第一个,我有这个不幸的遭遇,一般人受了打击就消沉了或者牺牲了。 第二,我的头脑别人跟不上,对不起啊,因为没有这样的头脑吸收这么多东西还能够消化,并且还能够辨别要不要,这个本领是不是需要一定的才气,我不晓得。 第三,像那个美国开国元勋Patrick Henry所说,不自由,毋宁死(give me liberty,or give me death)。我就改写成give me liberty,or give me your death,你知道吧,一下子意思全改变了,就是我不做烈士,烈士你做。《北京法源寺》说的就是烈士,可烈士是输的。读书读到务实的状态,一般人做不到。 我不做屈原的,你把屈原捧着,我觉得是病态思想,根本就是错误的。 人物周刊:金庸也够幸运,你们是一代人,虽然您批评他伪善,此外您对他怎么看? 李敖:光说不练嘛。他笔下都是大侠,都有侠气,他本人就是小气鬼。信了佛教,财产还不舍得舍,信佛就是假的。他到我家我当面和他讲,他是个假的人。我也承认,从戏剧角度说,他的小说写得蛮动人。 人物周刊:作为您这一代知识分子来说,他的运气比您好。 李敖:(笑)能够躲开共产党的,和能够躲开国民党的,运气都比我好。哈哈。他现在等于这么多年就是收利息的嘛。 论定不盖棺 人物周刊:您这一生以战士和文化英雄的面目为人所知,您想后人会怎么评价您? 李敖:很真实的话,是女朋友不够多,粗俗话,就是搞女人搞得还不够多。为什么这样子?因为你对你的男朋友都失望了,你对你的朋友们都失望了。 人物周刊:您今天怎么看待人性?悲观还是乐观? 李敖:有好的那一面,但是不要去勉强。我很在意这种很细腻的人际关系,所以才变得今天这样落单,所以对别人不寄希望,就像你朝别人借100 块,一张口就会失望。我坐过牢,我知道,在你坐牢时指望老朋友的帮助,就像动物园里看斑马一样,高估别人,你会很失落的,而这种失落发生之后的感觉,痛 苦、愤懑,我已经没有了,这是我最大的成功。 人物周刊:你有发自内心敬佩的人吗? 李敖:到今天为止就去照照镜子。讲我和陈文茜的关系好了。她这么出名的人,但她从来没有收到我的一个电话,你去问,从来都是她来看我,她给 我打电话,这说明我不会找你。我也没有什么朋友了。第二,我也不需要什么朋友了,你看法国的萨特,他也没有朋友,只有女朋友。我现在连女朋友也没有了。 人物周刊:您怎么能耐得住寂寞呢? 李敖:不是,你如果耐寂寞你就输了,根本就没有寂寞。注意啊,这是最根本问题。你去耐寂寞就是和它纠缠,你就输了。 人物周刊:像您这样的人格特征,华人世界里的确极少见啊。 李敖:基本上像我这样性格的人,大部分就是两个情况:一个是不能自谋生活,就是穷光蛋;第二种就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让自己痛苦,自暴自弃,喝酒啊、乱吃东西啊,到处干干啊。人一旦落了单,就很容易这样子。 人物周刊:您自传里提到的交好的小兄弟,黄三,现在怎么样了? 李敖:刚刚死掉了,就是上个月,63岁。他最后就是信地藏王菩萨信得走火入魔了,有病不看病。他说三分之一是自己好的,三分之一是菩萨保佑的,三分之一是医生看好的,而且医生还可能误诊。 这就是我对人为什么失望。就是他们不能和我共始终,一段时间是好朋友,一直还有来往,可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差那么远。 像高信疆,我的好朋友,死掉了。他的太太就是教棍,信教信迷了,在淡水买个基督教的墓园,60万,我说好吧你不要出了,我来买吧。你知道我动辄可以拿出15万人民币给朋友修个坟,还是很有实力的。 别人忘记了我的基本功就是老子有实力。就是我藏了好多钱来维持我的自由,保留我的青春,我不要还为了钱去拼老命。第二可以抵抗别人对我的收买和诱惑,老子有钱,不是我有钱,而是老子有钱,很神气的。就是要收买我也要大钱,小钱不干。这就是我的恶作剧,而且很拽的。哈哈。 人物周刊:有没有觉得人生温馨的一面,除了女人之外。 李敖:有啊!这次我给凤凰做节目,就是做我在台湾60年来的一些据点。我去过的地方,大部分都改变了,基隆码头没有变,我去了。台湾大学里 傅(斯年)校长的坟,傅园,没有变,我去了。我就在那里拍照片,然后拿照片说我当年就是在这里追我女朋友,40年前,很温馨的一种。去台中,台中一中的老 宅,日本式的,烂掉了,眼看就要拆掉了,我带了一片瓦回来。人家都说片瓦无存的,我还写首诗——六十年前谁识我,六十年后我识谁。信之老屋终作土,凄凉捧 得片瓦回。我改成捧得凄凉片瓦回。为什么?因为凄凉的是瓦,不是我。王国维说有我之境,无我之境。这就是无我之境。凄凉给了瓦,你可以看到我很细腻的一 面。 人物周刊:您一生啸傲江湖,觉得人生有没有意义? 李敖:就是那个故事嘛,一个做猪肉罐头的机器,猪肉进去,罐头出来。有一天罐头问自己我要追求机器的意义,禁止猪肉进去,结果只有空转了。这个问题不能问,问就会发现是空的。 人物周刊:您是儒家,相信有为主义,不是道家和佛家。 李敖:这一点我绝对相信,有为和无为、做跟不做完全不一样,做了失败了或者闯祸了,也跟不做完全不一样。有为是别人看不到的。 像我去北京大学,我送了130万台币给胡适盖了一个铜像,一般人只是做到了怀念。他当年帮了我,给了我1000块,我就是这样离奇的反馈方法,按我们北方人话,妖蛾子,坏点子。 我在北大演讲的时候,台湾有个电影皇帝柯俊雄和我说,你演讲的时候,他们3个,刘长乐、党委书记和校务主任,三个X样子。柯俊雄说,“我能 看出来,我是好的电影明星,我比大陆的电影明星好,他们的曹操演不过我,大陆演曹操的是舞台剧出身的。我柯俊雄演电影的,不需要。”刘晓庆也跟我说过,因 为舞台太小,看不清楚演员的面部表情,所以舞台剧演员就得靠夸张的形体动作。我说你有佩服的么?他说,“有,英若诚”。他讲得出来道理给你听,他一看就知 道。我也没讲什么,我说开枪点击查看QQ秀,他们紧张得要死,可是我讲到外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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