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愚蠢一范例（看看你家有没有）

上世纪60至90年代，美国加拿大现代民用住宅（contemporary homes）的室内设计，有一种结构或曰风格风靡一时，堪称一代时尚潮流（ fashion trend）。此物唤作 sunken space，译成中文可为“下沉空间”。下沉空间顾名思义，就是房屋中某块空间的地面低于其它区域。流行滞后于发明，下沉空间问世于1927年，为美国建筑师 Bruce Goff 首创，年近百岁，算不得新鲜玩意儿。

以独立屋为主体的北美民用住宅，主层内部结构大多由门厅、客厅、餐厅、家庭间、厨房、卫生间、储藏室和壁橱组成，大些的房子（2500呎以上）还包含有书房、洗衣房、衣帽间等，卧室则或于主层（平房）或在楼上（楼房）。下沉空间多用于现代不设隔墙的开放式（open concept）主层的客厅、餐厅和家庭间，也就是将这些主层组成部分中的一个或两个 — 多为客厅和家庭间 — 层面建造的比其它部分低凹。低凹的高度各异，大多为一到三级，少数为四到五级台阶。与下沉空间相对应的还有一种上凸空间，也即将主层的某部分建造得比其它部分高出些许，但远不如前者流行。

来看一例：去年夏于本地看过一个二手牧场房（ranch），又叫单层平房，不算小也不很大两千八九百余呎，客厅和餐厅都不过十来平米，却都赶时髦做成了下沉空间，七八平米的门厅也下沉，面积不很宽敞的主层公共场所竟然打造出三块下沉空间，好端端的平地画地为牢，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人家豪宅大屋玩下沉还情有可原，你小家子也大弄特弄就是照猫画虎了。那客厅摆放着一架小型三角钢琴，外加两把座椅，剩下的余地有限。人自客厅前往餐厅：启程，先登上两级台阶，走五六步，再走下两级台阶，到达目的地。够折腾，矫情，教人啼笑皆非的小资做作。就冲这三块既不华也不实的低洼地，我对这房子不大感冒，哪怕它装修得十分摩登。我不感冒自有人感冒，在失去了理性的狂热房市上，最后它收到了吓人的三四十个offer，被炒出了超高价。

建筑商设计打造下沉空间的目的是什么？或说屋主住户采用下沉空间的益处是什么？答案就一个词 — 心理。首先下沉空间给人以某种私密感，感觉此处与同层的其它部分隔绝了开来，自己置身于一块封闭的领地，主人和客人或家人之间可以在这里说私房话，所以下沉空间的别名叫做“对话坑（conversation pit）”。当然这纯属自欺欺人，主观上的自我麻醉。要知道你人仍身处开放式空间，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丝毫货真价实的排他隐秘。除了私密感，还有人觉得它可以给人带来某种温馨舒适感，也即老美和老加喜欢挂在嘴边的 cozy。再有就是美观，而美观因人而已，你认为美，他人可能认为丑，下沉空间的设计者和使用者自认其美，那么它美在何处呢？一 视觉上它淡化了平铺面积，尤其是大尺寸面积的单调感，给空间注入起伏层次，也即错落有致，因而为房屋平添了某种高大上，所谓 high-end feel。你看呀，款款走下台阶，进入下沉式客厅，恍若步入舞池，让人飘飘欲仙，仪式感瞬间爆满。

下沉空间的几大缺陷：增加了建筑成本，使房价相应上升；家具布置受限，常常需要根据空间的大小和形状去量体裁衣订购。当然如果你有钱任性，这些都不在话下。台阶需要征用场地，台阶越多越宽大，占地面积越大，压缩了实际使用空间。当然如果你的房子足够豪，区区数平米自然也浪费得起，这也无须多虑。水往低处流，灰尘也明白这个理，这里很容易藏污纳垢，且家具摆设相对密集，腾挪不易，更增加了清扫难度。当然如果你或者你的清洁工够勤快，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其实以上几点都不是大问题，多少有些欲加之罪，吹毛求疵。下沉空间的致命缺陷，是它的非人性化，因为它对几类群体极不友好，甚至充满人造恶意。借用当下的一个流行术语：政治上它很不正确。

对于轮椅使用者，婴儿车中的婴儿，下沉空间令其裹足不前，绝少有房子为下沉空间设置轮椅通道。这里成为自由领域中针对特定弱势群体的禁区，霍金，罗斯福来你府上拜访，进不了你的高大上客厅。对于盲人及视力不佳者、跌跌撞撞学步的婴儿、蹦蹦跳跳行走的孩童、步履蹒跚的老人、举步维艰的病患、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男女，乃至不良于行者（如我当年踢球受伤后拄拐两个月），下沉空间就是一个危机四伏的陷阱，稍不留神就要跌入其间，摔得头破血流甚至一命呜呼。即便是无行走障碍的青少年和成年人，在进出下沉空间时也必须保持警觉，一天到晚两眼不离手机的低头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早晚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 在自己家里走路都要时刻保持警醒，这叫什么事儿。当然月黑风高小偷摸进来，也可能在此栽跟头，让人摔跤倒也不都是坏事情。

综上所述，下沉空间弊大于利，弊远远大于利。人类的聪明智慧无穷，但另一方面，人类的愚蠢荒谬亦无限，常常蠢得让人瞋目结舌，匪夷所思，下沉空间可谓一个典范，作为现代人病态心理的产物之一：在科技人文领先全世界的美国加拿大，众多生活富裕的中产和上产人士，为了满足若干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小资心理，花钱在自己的家里挖了个坑，一个名副其实随时可能跌进去的大坑，一颗随时可能会被引爆从而造成家庭悲剧的炸弹。

说真的，人类给自己挖坑其实随处可见，如同家常便饭，我们只是乐此不疲。人类或许是地球上最热衷也最擅长给自己挖坑的生物，所以自命万物之灵。一个愚蠢的房屋建筑设计，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摔伤甚至摔死几百几千号人，而一个愚蠢的上层建筑设计，其代价则是百万千万亿万无辜的生灵血流成河死于非命。

千禧年后，下沉空间逐渐式微，如今于新建房屋已绝少见到了。什么原因？是酷爱追求时髦的世人觉得它过时了？还是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这东西原来是自己极端愚蠢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