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卧

一辆越野吉普在颠簸的盘山路上行驶着，司机赵师傅在尽可能地把车开快些，可又不时地通过后视镜看看后面坐着的几位乘客，瞧瞧他们是否还顶得住。满弈是这几位乘客之一，在车上颠了两个多小时后，满弈觉得他的心肝五脏早就错了位，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这时他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脸色铁青，牙关紧咬，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路面，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盼着这车赶快到图门吧。要是还不到，早上吃的这点东西可快要管不住它们自己，一定得换个地方待着了。

当吉普车终于在图门火车站前停下来时，钱主任跳下车就朝车站跑去。随后，脸色煞白的满弈晃晃悠悠地从吉普车里走出来，深深地出了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是到了。他张了张嘴，活动了一下因咬牙时间太长而发木的腮帮子，对司机说：“赵师傅，估计以后我一看见吉普就想吐，”满弈又张里两下嘴，接着说：“说实在的，刚才我真想让您停一下，可就是不敢说话。那会儿要是一张嘴，今儿这顿早饭全得折在您车里，一点儿都糟蹋不了。”

“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几个那惨象我全看见了，”赵师傅指指后视镜同情地说：“要不是为了赶点儿，我怎么也得让你几个歇歇呀，我都有点顶不住了。”

他们正聊着，钱主任和一个中年人从车站里走了出来，一边说话，一边向满弈他们走过来。等到了跟前儿，钱主任对满弈他们说：“我们来得晚了点儿，这趟车一会儿就走，硬卧，硬座票全卖完了。实在是没办法，要不然你们明天再走？”

满弈看了看那辆吉普，心想要再坐着它打一来回，那都死得过了。可嘴里却说：“要是赵师傅舍得他的车，我们几个没问题。”

大伙都苦笑了一下，说你小子都折腾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开玩笑。钱主任这时转过头去，对那位和他一起出来的中年人说：“老孙，能不能再想想办法。要不然，给中央来的几位领导同志买软卧票？”

这位老孙看了看眼前的这几位年轻人，明显地有点犹豫，可迟疑了一下还是对着他们说了句：“试试看吧，把你们的工作证给我用一下。”

……

那是八五年夏季的一天，一列从吉林省图门市到北京的列车缓缓地驶出了车站。满弈生平第一回坐在了当时司局级以上的干部才有资格坐的软卧车厢里。他手里端着一杯开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太熟悉的地方。软卧车厢里有四个铺位，上下铺，床比硬卧的宽大些，床头有灯。窗前的小桌子也比硬卧车厢的要大些，车厢内还有暖壶。除了满弈的两个年轻同事外，车厢里唯一的陌生人是个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汉子。那个汉子随身带着两个巨大的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把行李架基本上占满了，一看就是个跑单帮的倒儿爷。不管这几个人都是通过什么关系走进的这个车厢，反正没有一个是司局级干部。

随着列车有节奏的晃动，满弈觉得自己肚子里那些零件儿慢慢地都回到了原位，腮帮子和舌头也都恢复了正常。看着窗外迅速向后倒去的房屋和树木，满弈点上了一颗烟，开始琢磨回去后怎么向领导汇报这回出差的工作。

搭售

八五年正是中关村电子一条街（俗称骗子一条街）闹得红火的时候，三海，三通如日中天，以微机为主体的生意做得是如火如荼。当时三通之一的信通老总是个鲜族同胞，而地处吉林延边自治州的图门开山屯纸浆厂的厂长也是个鲜族同胞。不知是通过哪条线，这两位对上了密电码，于是一桩六台原装机的买卖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可就当买卖要成交的时候，纸浆厂的人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些计算机买回去后怎么用啊。经过若干分钟的解释后，纸浆厂的人终于明白了，没有合适的软件，这些计算机就是一堆废铁，或者说好听点儿，一堆很贵、很好看的废铁。于是纸浆厂的人发了话，没有软件，他们不买这堆好看的废铁，而且他们不准备花钱买软件。

眼瞧着买卖要黄，信通的这位仁兄想起了满弈的顶头上司，过去一起在科学院混过事，现在科委工作的副研老李。难兄难弟一商量，老李拍了板。只要工厂从信通买下那六台机器，软件由老李的单位派人给做，白做，连差旅费都不用付。

饭吃好了，钱交了，机器拉到了科委，满弈被老李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老李先递给满弈一大堆财务报表和一摞各种各样的单据，然后指着那几台机器对满弈说：“这厂子有六千多人，工作就那么多。这活就交给你了，我再给你找两人。”然后又叮嘱了一句：“手底下利索点，要不然信通那边交不了差。”

那时候，即使在科学院，科委这样的高级科研单位，想在三十岁以上的人里找几个会做大型管理软件的也十分困难。所以像满弈这样，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才有机会牵头干大项目。矬子里拔将军，这事就让满弈给赶上了，想不干都不行。

就这么着，为了卖硬件，满弈挑头儿开始做搭配软件。半年里，三次北上到吉林，没日没夜地总算是攒出了一套东西，好不好使另说，好歹哄着厂方接了过去，也算帮着信通成了一桩买卖。干到最后，厂里的主任会计师对满弈说：“行啊小伙子，再练练打算盘，你就是一个合格的企业成本核算会计了。”

可满弈用刚学来的能耐给自己的工作算了算成本，越算越觉得软件这活没法干。这都哪跟哪呀，整个一个赔本赚吆喝。唯一值得骄傲地就是第二次从图门回来时，以中央领导同志的身份坐了回软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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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马威

说“中央领导同志”那不过是给火车站的关系户提个醒，让他们灵活点儿而已。厂子里虽然没把满弈他们真当中央领导对待，可对他们还是非常热情，招待地也极为周到。

头一天一到厂子，满弈他们住进了招待所。休息了会儿，就被请进了招待所的食堂。一进门，满弈四下一踅摸，就知道事情不好，琢磨着今儿要是能自己走出食堂怕是不容易了。食堂布置得挺简单，靠窗户一张大桌子上已摆好了碗筷和凉菜，特别醒目的是那一圈能盛半升多啤酒的大杯子。桌旁的地上放着两箱啤酒【1】，一个小伙子正在一瓶一瓶地往窗台上码啤酒，码满了一窗台后，他打开了箱子里剩下几瓶，然后开始往桌上的杯子里倒酒。

大家落座以后，主人首先提议为双方的合作干杯。看着那满满一杯大半升啤酒，满弈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抿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了。这一举动立刻招来了全桌人的呵斥。五、六个人全盯着满弈：“不行不行，啤酒哪有这么喝的。先把这杯干了，我们这还等着你打通关呢。”【2】钱主任替大伙把话说了出来，接着又把杯子举了起来。

满弈听了这话更不敢端那杯子了，合计着今天要是不说出几句绝的来，无论如何是过不去这关了。于是他站了起来，拿出当年在工厂学会的掏心窝子讲话的架势，一脸诚恳地对大家说：“在座的各位恐怕最年轻的也得比我大十几岁，叫声大哥你都觉得亏。今天我就卖回小，耍回赖，驳大家一回面子。”满弈喘了口气，然后接着说：“要是真打通关，到不了一半儿我就得溜桌。各位领导，大哥大姐，”一面说，满弈一面掏出盒还没开包的大前门，从边上把烟盒拆开，一下拿出一把烟来，一人发了一颗后说：“我就拿这个替了，得罪得罪。”

真喝酒的一般不欺负人，第一回见，加上又是从“中央”来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满弈总算是顺利地逃过了这顿杀威棒。吃完饭后，他头脑清醒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暗自庆幸不已。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满弈和厂子里的人也混熟了。有一天钱主任冷不丁地问满弈说：“你从那学来的那一套，一盒烟就把大伙儿给忽悠了。”

满弈笑了笑说：“那不是急中生智吗。”心里却说你还好意思问，那天要不是你逼我，我能想出那馊主意吗。一句话就把好几个主任、副主任都给得罪了，你们请客，还让我白搭上了一盒烟。好在我不在这工作，不然我这辈子可就甭想涨工资了。

注1：一箱二十四瓶，大瓶。

注2：打通关：一种喝酒的形式，打通关的人得和桌上所有的人各干一杯。

开山屯

听见开山屯这名字就让人想到《林海雪原》里的夹皮沟，大山里的一个小村子。在没建厂之前，那地方还真就是个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边陲小村，就座落在作为中朝边境界河的的图门江边上。估计当年建厂选址时就是为了能方便地用图门江的水和长白山的木材。原来没什么人的一个小村子逐渐地变成了个有几万人口的大镇子。

满弈第一次去的时候到界河边上去看了看。时值初春，图门江刚刚开始化冻，整个江面还是一片冰，只有江心已开裂，从裂缝中可以看到江中的流水。在冰面上站了一会儿，看到有些人站在在那条裂缝的两边说话，从服饰上看，明显的都是些鲜族人。于是满弈就问带他来的人，为什么那些人大冷天的要到冰面上来聊天。得到的回答是，站在那边的是朝鲜人，这边的是中国人，估计他们是亲戚朋友，所以就站在边境上聊会儿家常。

“边境管得严吗？”满弈又问道。

“中国人过去没人管，他们那边管得严，没人敢过来。”

“是吗？”满弈想了一下，然后向前跨出了他这一生相当重要的一步，纵身一跳，越过了那条裂缝，站在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地界上了。当他又跳了回来时，满弈成了个出过国的人了，没用护照，也没人向他射击。

这次出国的经历只让满弈激动了几秒钟，回到招待所仍觉得很无聊。吃完晚饭后，满弈一个人在镇上唯一的那条街上闲逛，希望能碰上点儿新鲜事。正走着，忽然听见从街边上的一个建筑里传来一阵阵音乐，再仔细听听，放得都是舞曲。满弈上大学时虽不是跳舞高手，但也练过几次，舞姿平平，但点儿还是能踩上的。于是他就顺着音乐声走进了那个建筑。

“票。”把门儿的冲满弈一伸手。

“这是什么地方，还要票？”满弈问了一声。

“舞场，”把门儿的看满弈是个外地人，就指了指旁边的一间屋子说：“那卖票，三毛。”

满弈一想，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买了张票走进了舞场。转个弯进了舞厅一看，那阵势让满弈有点儿傻眼。舞厅挺简陋，日关灯，白墙，周围摆得是一圈椅子，水泥地上还洒得有滑石粉。可舞场里的人，从妙龄少女到半老徐娘，一个个都身着五颜六色的鲜族长裙；男人多着西服，手里拿着块白手绢，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灯光下闪着亮。当时一曲未完，屋里没有一点喧哗的声音，一对对舞伴，无论老小，轻盈洒脱地在舞池中飘动。

满弈从前看过朝鲜舞蹈，可那都是在舞台上或银幕上。看着眼前这一幕轻柔，潇洒，流畅，完全是普通百姓的舞蹈，满弈才真明白了为什么总是有人说汉族人根本不懂什么叫跳舞。确实不懂。满弈在舞厅里站了十几分钟，鼓了八回勇气，但总摆脱不了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终于没敢把手伸出去。然后带着些遗憾，但一身轻松地回到了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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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面

爱吃面条的人都知道，面条的做法有好几种。最简单的是北方的切面，还有兰州的拉面，山西的刀削面，再有就是朝鲜的冷面，那是用荞面粉压出来的。正宗的朝鲜冷面特别筋道，虽然叫做冷面，可端上桌来的时候是热的，吃在嘴里有咬不断的感觉。以前北京西四那有家延吉冷面馆，满弈去吃过两回，说实在的，没给他留下什么太好的印象。牛肉汤，辣椒加苹果，这三样东西放在一起不太对满弈的口味。

可现在到延边了，满弈想，怎么着也得尝尝原汁原味的朝鲜冷面呀。因为已经吃过晚饭了，满弈当晚就没进去。第二天一上班，满弈就跟厂里的同事打听那冷面馆子好不好，准备下班后就去试一把。

干完一天活，满弈收拾东西正准备回招待所时，钱主任一推门走了进来：“胡工，”工厂的人都嫌复姓叫着麻烦，一律将呼延简化成胡，当年满弈当工人时被叫成小胡，现在又被叫成胡工。“和我们这的冷面比，你们北京西四的那家冷面馆趁早关门算了。今晚有事吗，带你尝尝正经的冷面去？”钱主任给厂里买机器时去过北京，满弈不知道他还居然去过西四的那家延吉冷面馆。

满弈一听，心说我这刚想睡觉，你那边枕头就递过来了。没得说，走着。

到了馆子里坐下后，钱主任也不和满弈商量，直接就到后面找人点菜去了。回来的时候一手里提着一瓶白酒，另一只手拿着两个杯子。他把酒往桌上一放，然后对满弈说：“今天就咱俩，没有打通关的问题。我也不劝了，喝多少你自己来，怎么样？”

满弈不是不能喝酒，那天主要是被桌上的气势给吓着了，没敢喝。听钱主任这么说，满弈当然不能再驳人家的面子了。这边酒刚倒上，后边就端上来了一大盘炖得颤颤巍巍，切成大块的狗肉。那是个十寸的鱼盘，满满的一盘肉上面盖得是一层蒜蓉，辣椒面，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一见这个，两人也不废话了，抄起筷子，端起酒杯，就跟这盘肉和那瓶酒干上了。吃到后来，满弈真有种上了梁山的感觉，觉得鲁智深当年在五台山脚下那个小镇上吃得也不过如此了。

眼瞧着一瓶酒快要见底儿，一大盘子肉也所剩无几的时候，冷面端了上来。满弈挑起一筷子面往嘴里一放，嚼了两下后就问钱主任：“这煮得是面条吗？怎么跟煮了碗筷子似的就端上来了。再说这面怎么这么半天才上来呀？”

“说你年轻没见识吧，你准不爱听，”有半斤酒在肚子里，钱主任平常的客气也不见了：“你以前吃得那不叫冷面，整个一个假冒伪劣。这才是真正的朝鲜冷面呢，人家专门给咱们现压的，开眼吧你。”

听钱主任这么说，满弈又使劲嚼了嚼嘴里的冷面，还是没能改变他对冷面的看法，于是就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剩下的那几块肉上去了。

从那以后，隔三差五地就有人招呼满弈说：“胡工，吃狗去？”

…… ……

“狗肉滚三滚，神仙也坐不稳”，满弈当时并不知道这句俗话，只是觉得那肉炖得太好吃了。若干年后，当满弈在一个电影里听到这句话时，坐在电影院里就晃上了。神仙得闻见滚了三滚后的肉味儿以后才坐不稳，可是像满弈这样的凡人，一听见有人提起滚了三滚的狗肉来，马上就坐不稳了。

说明：在美国说吃狗肉肯定不是件招人待见的事，可这是二十多年前发生在中国的事情了，时间，地点，习俗完全不同。还请读者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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