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初,我與在文革中失學的十屆中學畢業生一道參加了文革後的第一次高考。考試人數特多,像那文革一樣,堪稱史無前例。那次考試不是全國統一命題,而是由各省自己出題。第一天上午考語文,僅需寫一篇作文,另加一道古文翻譯的附加題。我省的作文題目是:“難忘的時刻”。 審題並不費勁,我知道要着重寫“時刻”,在“時刻”上花工夫,並且是難忘的時刻,不是一般的時刻,千萬不能花太多筆墨去敘述一件事情,否則就跑題了。但是,實事求是地說,我活到那麼大,除了小時候幾次挨父親的痛打之外,生活中沒什麼難忘的時刻。寫什麼呢?我搜腸刮肚,終於想到當年夏天華燈初上的一個傍晚在八一大道的梧桐樹下邂逅同班的一位女同學。該時刻之所以難忘,是因為中學四年我們彼此之間沒說一句話,畢業兩年之後我們在街頭相遇,竟有說不完的話。後來賣冰棒的老頭從我們身旁經過,她還請我吃奶油冰棒,那時刻真是涼在嘴裡,暖在心上,非常難忘。我如實地描寫了當時的感覺和心情,覺得自己寫得相當出色,真實描述了一個小伙子在那種時刻的感受,並由此反映出我們那代人的特點。 中午我興高采烈地回到家,父母見到我後第一句話就是問我考得怎樣。我謙虛地說“還行”,後又忍不住,怕讓父母掃興,便加上一句“我一看到作文題目就笑了。”這時在中學當語文老師的隔壁鄰居李阿姨經過我家,進門來詢問我的考試情況,問我那難忘的時刻我寫的是什麼。我不好意思說,想賴過去。她卻窮追不捨,先問是不是寫聽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時的那種悲痛欲絕的時刻,我搖搖頭說不是。她又問是不是寫聽到英明領袖華主席一舉粉碎“四人幫”的消息時的那種令人歡呼振奮的時刻。我還是搖搖頭說不是。她接着問是不是寫今天上午走進考場時的那種讓人油然產生一種神聖使命感的時刻。我依然是搖頭。她停頓了一會兒,接着問是不是寫唱起某首歌的時刻,像“東方紅”、“國際歌”等,或看到五星紅旗冉冉上升的某個莊重時刻,我一個勁兒搖頭,越來越感覺到事情的不妙。她茫然地看着我,眼裡漸漸露出失望的神情,追問我究竟寫了什麼難忘的時刻。我實在不好意思說那碼子事,最後她說她是看着我長大的,沒啥不好意思的。沖她這句話,我如實招供了。 一直站在旁邊的母親還沒聽我講完那段“難忘的時刻”,就氣得直擺頭,癱坐在椅子上,唉聲嘆氣地說,“你把你們家老祖宗的丑都丟盡了!” 不好意思,那年高考我作文得了零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