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时语文老师常换,要么被揪出来,要么下放,以至于我现在想不起他们姓什么,容貌啥样。新来的老师总要我们用“雨后春笋”造句,我和同学们的答案基本上都一样:“通过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英雄人物像雨后春笋般涌现。”后来来了一位工人师傅,看上去饱经风霜,仍要我们用这个成语造句。我绞尽脑汁,苦思苦想,终于变了点花样:“文化革命象春雨,雨过之后长春笋,笋长大了变竹子,竹子可以做笛子,笛子可以用来吹革命歌曲、宣传毛泽东思想,现在吹笛子的人像雨后春笋般涌现。”师傅说我的句子太罗嗦,不像在造句,更像做文章。
不管怎样,我说的是实际情况。那年头经常可以看到喝醉了酒似的人们在大街上宣传毛泽东思想。我们南昌市的八一大道,据说除了北京的长安街,属全国第一宽。路旁常有大人小孩围着看戏,吹吹打打唱唱跳跳跟耍猴一个样。我爱看热闹,为了多看几遍免费的演出,常跟着敲锣打鼓的人群,从射步亭奔到墩子堂,从八一桥头跑到人民广场。我还特别羡慕那些表演节目的人。既然这么多人像我一样爱赶热闹,如果哪天我能表演,老师、父母定会对我刮目相看,我心里这么想。
家里有一支竹笛,文革前我听父亲吹过,后来就一直挂在墙上。我把它取下,要父亲教我,从试着吹响到吹出音符,再练习吹简单的曲子,从《东方红》到《北风吹》,再到《北京有个金太阳》。
那时候到处莺歌燕舞,街头巷尾总有笛声伴随人们放声歌唱。笛子便宜,容易入门,吹的人自然多如牛羊。但据我的经验,真正吹好不容易,里面大有文章。既有指头上的功夫,又有舌头、嘴唇上的技巧,还要运气得当。在庆祝‘九大’胜利召开的文艺演出中,我登上学校的露天舞台,当着全校革命师生的面,高奏了一曲“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那是纯粹的独奏,既没有伴奏,又没有麦克风,靠的全是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加上天生的自信和胆量。一人站在台上从头吹到尾,吹完就算演出成功,就能得到同学们的喝彩和鼓掌。过后不久我被选入 学校宣传队,到许多地方去进行战斗演出,歌颂红太阳 。
读完五年级,与六年级的同学一道进入初中。那时我还未发育,只能跑跑龙套,用童声唱唱“我们走在光辉的‘五七’大道上。”宣传队的大哥们,高我一大截,整天戴着绿帽还穿着绿军装,我好象见到解放军叔叔,学军来到部队营房。待到高一后,进入文艺班,才轮到我这猴子称霸王,常上台独奏《牧民新 歌》和《我是一个兵》,有时还要为人民服务再来一首《扬鞭催马运粮忙》。每当吹到那段快三吐时,台下总会暴发出热烈的鼓掌。这时的独奏已不是儿时那种彻头彻尾的独奏,而是有手风琴伴奏。为我伴奏的女同学,跟我是同窗。她漂亮得让我不敢久看,她的辫子很粗,手指很长,眼睛大又亮 。如此漂亮的女同学,常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我身旁。
那年代男女同学不说话,除非思想有问题,精神不正常。我和她都不是那种敢于反潮流的人,除了排练时非讲不可的话,就没有什么别的好讲。其实我很想和她说说话,但心怀鬼胎,万一被她或别的同学识破,岂不要原形毕露,出尽洋相。那时候看的小说,象《野火春风斗古城》,《艳阳天》等,都是癞蛤蟆似的反面人物才对漂亮女人感兴趣。再怎么受煎熬,咱也要假装正面人物的形象。
七五年毕业时没有告别就“奔赴祖国的四面八方,”其实是待业在家整天吃闲饭。虽无所事事,但心中充满希望。我渴望去广阔天地炼红心,因为毛主席说那里是大有作为的地方,但我几个弟弟也想出去经风雨,见世面,都争着吵着要上山下乡。父母最后把我选留在身旁。我只好一面练笛子,一面等待祖国的挑选。父母还到处托人为我找点临工、苦力活干。我们那代人,常拿高尔基作榜样,荒废了学业,浪费了宝贵时光,却以为正在读“我的大学。”笼中的鸟儿不能飞,我却一点不惆怅,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象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啊,前途无量。
春雷震天又一响,这一回是逮住了“四人帮,”全国人民都上街,我又有机会展现我的文艺特长。接踵而至的是筹备两个五十周年大庆,八一起义和秋收起义都发生在我的家乡。省领导特别重视这项重大政治任务,井岗儿女又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许多企业到社会上网罗文艺人才,我有幸被南昌低压电器厂录用,整天排练、汇演忙。我时常想念那悠扬的手风琴声,总在参加汇演的人群中左顾右盼,寻找那双又大又亮、以前不敢多看的眼睛。咳,人海茫茫。
接下来开始攻书,苦战数年仍未过关,没想到在大学校园遇见她。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只是粗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齐耳短发,洋溢着青春活力和时代的芬芳。我常去她琴房看她练琴,在一起谈论贝多芬莫扎特萨特佛洛伊德肖邦,也谈人生和理想。她说以前排练、演出耽误太多学习,说话间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忧伤。我说我们这代人的命运都一样,因为我们的父辈愚昧,受了欺骗,被人利用,还过于疯狂。她说有时感到很孤独,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就敷衍了事地说人人最终都孤独,到头来咱们个个都一样。我跟她什么都敢谈,就是没敢谈那件正经事,因为学校不提倡。她在钢琴上反复弹奏《牧民新歌》的那段引子,这么多年,她依然没有忘。
毕业前夕,我们系开文艺晚会,我请她来伴奏,我吹到哪她跟到哪、轻松自如,得心应手,一点也不显得慌忙,我们对以前演奏过多遍的曲子都有更深的理解,不会拘泥于某个音符或音长。好心的朋友为我们的默契配合和精彩表演拍手捧场。
毕业时我与她道别,告诉她我分配在什么地方,邀请她毕业后去玩。她默默无语,一声不响。回去的路上我好后悔,为什么偏要说毕业后去玩,没毕业就不可以去玩?后来仔细一想,可能是因为学校老强调学生在校期间不许谈恋爱,潜意识里,我不愿给她惹麻烦。咳,大学都毕业了,怎么仍像个中学生,总受环境影响。
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我干劲冲天显得特别忙。不知不觉一年很快就过去。六月底临近放暑假的一天,我正在监考,抬头一看,她冲着我微笑,亭亭玉立在教室的门旁。她告诉我她毕业了。她的突然出现让我喜出望外,又有点慌张。中午我请她吃饭,她象电影明星出现在学校食堂。
那年夏天特别凉爽。有次我在八一公园旁的东湖上吹奏七十年代的笛子独奏曲,她用吉它为我伴奏,乐曲在静谧的夜空回荡,整个世界仿佛只有我们俩。英雄城南昌的夜晚,胜过“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美好时刻终生难忘。
大约半年后,她正式邀请我拜访,说她父亲要请我赴宴,我受宠若惊,同时也想起了《红灯记》里的鹫山队长。她还特别叮嘱我,成败在此一举,一切由他父亲说了算,因为他在家有绝对的威望。我拎着两瓶四特酒,骑着自行车兴冲冲地直奔她家,嘴里还哼着《扬鞭催马运粮忙》。
她父亲是个知识分子,看上去也像知识分子,儒雅而又慈祥。这又一次证明我过去的猜想:人是什么就长什么样。我也希望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是个知识分子,这样共同语言多些,免得将来总是鸡同鸭讲。那天他兴致勃勃,酒桌上侃侃而谈,从“三反”、“五反”到反右,从文革到眼下的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从痛说革命家史到美好的日子万年长。我尽量少说话,自始至终作洗耳恭听状。偶有间隙赶紧敬酒,我要向他们表明我的诚意,我要向他们显示我的海量。
酒过三巡之后,她父亲开始问话,我毕恭毕敬地、如实地作了回答,后来他心血来潮,叫我谈谈对毛主席的评价, 谈谈毛泽东思想。我说毛主席为了他个人的权力,不顾民族大义,弄得老百姓受苦遭殃。“你说什么?”他勃然大怒,仿佛李玉和在宴席上痛斥无耻叛徒,刚才的笑容顿时消失光。“你对毛主席什么态度,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他老人家为我们打下江山,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 没想到话不投机,他的观点与我的截然不一样,在他惊愕地看着我时,我也感到迷惘,如果与他辩论,我有把握驳倒他。但我不想与他辩论,我要尊重这位特殊的师长。“你这人太糊涂,要不就是思想太反动,居然还在大学当老师,这不要把学生带坏吗?你辜负了党的培养”他在继续发怒,慷慨激昂。“你这样发展下去,会走上与人民为敌的道路。这就是我女儿的中学同学、大学校友、未过门的郎?我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话音刚落,就起身离开了厅堂。
她那双漂亮眼睛充满了泪水,看来一切都要泡汤。
几天之后我收到她父亲的信,洋洋洒洒写了三、四张,读他的信好象是在政治学习,批判我的反动思想。若不是他的身份特殊,恐怕我不能坚持读完最后一张。只有两个地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令我至今难忘。一是落款处的日期,那天恰好是十二月二十六日,他特意在括号里注明“一个伟人的诞辰日” ;二是最后一句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不能让女儿跟着你遭殃。”
这种水平也配做我的岳父?我的心上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家长?我真想大哭一场。
八九年年底,我从中东援外回来,衣锦还乡。上街走一走,看看熟悉的地方,看看变化发展中的家乡。外出的人,哪怕是短短几个月,都会以为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何况是好几年。我像海外赤子,重新回到母亲的身旁。从八一桥头沿着胜利路往南走,不知不觉来到南昌市文化用品商场,这商店我以前常来常往,或为自己买笛子,或为朋友帮忙。每次试吹,总会吸引许多行人驻足聆听或观望,有时竟会把大门堵得水泄不通,那情景胜过热烈的鼓掌。我身不由己地来到乐器柜台,发现橱窗里仅有几支质量很次的笛子。昔日的雨后春笋都到哪里去了?现在的人不再疯狂?看来我们国家有希望。
从乐器店出来,我思绪万千,回忆着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若不是她父亲的固执,她早已成为我的新娘。分别已有六年整,她的生活是否充满阳光?听同学说她一直在办调动,仍住在娘家,单位上还未分到住房。我突然产生了想见见她的冲动,我要看看她的模样,我有话要讲,或许我还有一线希望。
中午吃饭时分,我把她的家门敲得咚咚响。小时候我就敢同大人讲理,何况现在我长着高高的胸脯,宽宽的肩膀。她父亲半开着门,眯着眼睛把我这不速之客来打量。我微笑着向他自我介绍,没等说完他就开了腔:“几个月前我还和老伴提起你,这回大学生闹事,就是像你这样的老师太多,你们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他父亲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站在门口我只能看到客厅墙壁上的横幅“难得糊涂”四个字。我想回敬一句:“我们国家像你这样的人也不少,否则结局就不是这样。知识分子都像你,国家还有什么希望?”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我不是来跟他辩论的,我只是告诉他,人民觉悟了,国家才有希望。
来到美国后,每当我看到“难得糊涂”,就会想到她父亲,就会明白为什么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当然也会对自己穷困潦倒的窘境感到无奈和悲凉。有时拿起笛子吹吹,试图解解闷,有气无力地独自吹着那些曲子时,我总忘不了那如诉如泣的手风琴声,忘不了那双含着泪水的漂亮眼睛,忘不了故乡南昌城夏天的晚上。《我是一个兵》中的那段快三吐,在手风琴的伴奏下曾为我赢得无数掌声和骄傲,现在吹起来,我仿佛看到战败的士兵在上气不接下气地逃亡。《牧民新歌》的那段引子,优美的旋律曾给我无限的遐想,让人憧憬蓝天下辽阔的远方,现在吹起来,我仿佛看到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天涯艰难地跋涉,在绝望中呻吟、哀唱。
但愿有人来伴奏,共同奏响崭新的生命乐章,咱家乡也就同这一带一样,美好的日子万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