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中的众嬷嬷

在开篇详解李嬷嬷与茜雪之前，需要先写一下贾府中的乳母众生相，看看作者写这些人物的目的。

红楼中的乳母（嬷嬷），作者明写、暗写的包括以下几个：

·        宝玉的乳母李嬷嬷，作者着墨很多，有许多相关的情节和人物。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个年老昏聩、倚老卖老、唠唠叨叨、令人生厌的老仆。（宝玉的另外三个乳母，在宝玉生日一回，被作者一笔带过，估计只是作为贵族家庭的背景板而设置。）

·     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只出现在元春封妃省亲之前。因为知道贾府要盖大观园，会有许多用人的地方，赵嬷嬷找到凤姐和贾琏，为自己的两个儿子谋求差事。

·     迎春的乳母，作者未提其姓氏，也并未正式出场。作者写她偷盗迎春之物去典当、换来钱财赌博。后面更是通过刻画其儿媳妇的嘴脸，显示这个嬷嬷是个以奴欺主、监守自盗、滥用职权的恶仆。

·     黛玉的乳母王嬷嬷，只在黛玉进贾府时提到，是与雪雁一同陪黛玉进京，之后再没有具体故事。

·     赖嬷嬷，也是个着墨较多的人物，应该是服侍过长一辈主子的乳母，其子赖大在贾府做大管家，孙子赖尚荣更是可以脱离奴籍，花钱捐官。赖家的府邸园子虽然不及大观园，也是颇有气派。在癸酉本中，因贾府财政困难，贾政开始查奴仆们有无贪污舞弊，赖家被查出，并且被贾政抄了家。这一点在贾母凑钱给凤姐过生日时，已有伏笔。

·     贾兰的乳母，只出现在王夫人口中，被王夫人认定为“十分的妖乔”，直接就发话说“不喜欢”，让李纨把她立刻撵走。

·      （另外，怡红院的宋嬷嬷，似乎只是打杂的仆人，并非乳母。）

这些奶妈中，除了李嬷嬷和赖嬷嬷有比较多的相关情节和相交人物，对于其他的嬷嬷，作者几乎只写出其一个特点或一件事情，并且与红楼中的其他人物交集不多。如此少的信息，几乎是无法推断原型的。我们在第二章的解读原则里提到过，推断红楼书中的人物影射，大部分不能只依靠一个例证（所谓孤证不立），而是需要多个情节以及相关人物都能对应上（类似射覆中的两射一覆）才可以确定其历史原型。

所以，个人感觉，红楼的作者在写这些嬷嬷时，似乎并未赋予她们一一对应的历史原型（李嬷嬷和赖嬷嬷除外），而是要借这些乳母的形象，描画贾府中乳母的各种缺点。可以说除了黛玉的乳母，其他嬷嬷各有问题。有些属于性格情商的缺陷，这尚且算小问题，有些则是徇私舞弊甚至已经危害到主人。

结合这些乳母所表现出来的诸多问题、诸多弊端，笔者猜测，这是红楼作者在用这几个乳母的形象，来影射和刻画明末那个最令士大夫头疼的“著名”奶妈，天启的乳母 - 客氏，客巴巴。（注：明朝另一个著名的保姆万贞儿不算明末人物，并且其危害也远不如客氏。）

比如赵嬷嬷，以贾琏乳母的身份，为自己的二子求职。【客氏在明熹宗即位不久，便被封为奉圣夫人，儿子侯国兴授锦衣卫指挥使。书中赵嬷嬷两个儿子的名字“赵天梁、赵天栋”似乎也呼应客氏之子“侯兴国”的名字。】

赖嬷嬷在贾府很有体面，比如在贾母面前，尤氏凤姐儿还要站着，她却有资格坐着。赖大一家也是既富且贵，赖家府邸比贾府稍逊，孙子赖尚荣可以养尊处优的长大，甚至还能走仕宦之道。蒙贾府恩典，捐了前程，后来还被选了出来做了知县。【客氏也是深得熹宗信任，后宫中大小事务，都由客氏掌管。她在后宫的实权犹如皇后或者皇太后，其尊荣绝对超过其他嫔妃。按明代宫中惯例，宫内、女婢、乳母等应该住在西二所，但客氏却被破例允许住在咸安宫，夏日暑热，客氏在咸安宫造起大凉棚，熹宗赐冰不断。熹宗对她赏赉向来甚厚，曾经一次就赐给她“人参一袋，约重二三十斤”。此外，除了儿子侯国兴，客氏的弟弟客光先及魏忠贤的哥哥魏钊均封锦衣卫千户。魏忠贤则更是靠着客氏对食的身份，得到朱由校的重用，一度权倾朝野。】

宝玉醉酒后骂李嬷嬷“比老祖宗还受用呢”，以及“如今逞的她比祖宗还大了”。（这里暂且不论，书中的李嬷嬷是否确如宝玉所骂，单看宝玉骂的这些内容，也是同样发生在客氏身上。）【客氏每次出宫回宅，随行护卫达数百人，宫中内侍要跪叩迎送。出宫后，换乘八抬大轿，街上还要戒严禁行。回宫时，更俨然诰命夫人，前有八名太监，掌了大红纱灯引导，远远望去，和御驾一样。仪仗之后，便是明晃晃地一列排的荷兰晶灯。（当时荷兰已与明朝结交，献晶灯百盏。熹宗专门赐予客氏二十盏，备夜来进出宫闱之需。）把那条铺着黄缎的御道，照耀得如同白昼。最后便是灯晶彩羽，流苏玉坠的一辆高毂绣帘的凤辇，辇上端坐着客氏。可谓仪从煊赫，仆侍如云了。那些朝中的大小臣工、王公臣卿，许多是客氏的党羽。他们每天入朝，在朝房里望见远远的灯光灿烂，如皓月流星，就知道奉圣夫人客氏来了，于是大家在御道上等候。距离客氏的车辆，约有十来步远近，众人早已齐齐地跪列下来。有叫太夫人的，有称圣母娘娘的，有唤圣太太的，有三呼千岁夫人的，又有叫姐姐圣夫人的，也有叫干娘的，还有唤义母的。客氏的排场与尊荣，可以说超过明朝诸多皇后皇太后。】

贾兰的乳母，书中没有正式出现，只在王夫人口中被说是“十分的妖乔”。【客氏的私生活不检点，除了与太监魏朝、魏忠贤对食，还要“每日清晨入乾清暖阁侍帝，甲夜后回咸安宫”。《明季北略》称客氏生得妖艳，明熹宗被她迷惑，但有研究者指，“这不见于其他记载，只能做为传疑之词”。道光年间浙江湖州人抱阳生认为，所谓“邀上淫宠”，指客氏漂亮狐媚，展尽春色，以乳母的身份勾引色诱明熹宗，明熹宗经不住美色的诱惑，二人可能有染，发生肉体关系，不过这种说法并无确切资料来源，并且在女官制度健全的明代可信度也不高。但是另有记载称客氏确实妖艳，即便四十多岁时，面色依旧如二八丽人，而且打扮入时，其美艳和衣饰，和她的年龄、身分极不相称，客氏为了保持美艳，使青春永驻，平时总是选三五个年轻貌美的宫女唾液梳理头发，以保持秀发如云，乌黑光润，客氏曾说此方传自岭南老人，名叫“群仙液”，可令人老无白发。客氏在宫中，每日浓妆艳抹，又喜欢仿效江南服饰妆扮，广袖低髻，极为妖冶，宫中竟率相模仿。红楼作者让王夫人（熹宗的原型）亲自批奶妈的“妖乔”，应该是暗示熹宗与客氏并无传闻中的淫乱关系，但是客氏风骚妖冶多半是确有其事。】

迎春的乳母，虽然没出场，但是从其作为，以及儿媳妇的话语间可以看出，这个乳母绝非善类，甚至可以说是欺主犯上。【有史料记载，客氏因害怕皇帝的妃子产下皇子，母凭子贵，从而得到熹宗的喜爱，而使自己失宠。因此，客氏使用各种狠毒的手段残害打压妃子和皇子，致使天启一朝中朱由校生下了不少的皇子，但无一能够长大成人。熹宗总共有过三个孩子。长子朱慈然，谥怀冲太子。天启三年张皇后怀有身孕，即怀冲太子朱慈燃。张皇后怀孕时突然腰痛，找了一个会按摩的宫女或是宫外的人来按摩，客氏出了主意，其被魏忠贤利用，按摩师使张皇后流产生下死胎，此后张皇后未再生育。次子朱慈焴，慧妃范氏所生，未满1岁即夭折。三子慈炅，容妃任氏所生，未满1岁亦夭折。一些学者认为，这都有可能是魏忠贤和客氏下的毒手。更有甚者，不少的皇子其实是在胎中已遭客氏的暗算，例如裕妃张氏之孕。裕妃张氏因为无意中得罪客氏和魏忠贤，客氏、魏忠贤就假传圣旨，将裕妃幽禁于别宫，逐去宫女，断绝饮食。当时的裕妃已然怀有身孕，却被活活地饿死宫中。宫中的其他妃子，从此对客氏非常恐惧。例如，曾生育皇二女的成妃李氏，担心自己会落得和裕妃同样的下场，就在平时预藏食物，后来果然被客氏幽禁半月之久，靠着私藏的食物活了下来。天启七年熹宗无子而逝。《明季北略》记述，客氏曾在熹宗逝世前，安排怀孕的宫女进入后宫，以冒充熹宗子嗣，但张皇后不同意，僵持很久后，张皇后说服了明熹宗，将皇位传给弟弟朱由检。不过关于客氏与魏忠贤是否残害妃子与皇子，史料中多有矛盾和逻辑不通之处，也有很多学者认为，这些罪状多是因文官集团厌恶客氏与魏忠贤，而对他们贬低诬陷。从红楼作者对迎春乳母恶行的描述程度来看，客氏恃宠而骄是有的，以奴欺主、打压后宫、欺侮嫔妃也是有的，但是谋害皇嗣恐怕只是捕风捉影。（除非尤二姐被王熙凤害得流产也是指向魏客二人，但是个人理解，从尊卑秩序的角度看，尤二姐的故事应该与皇嗣无关，只与尤二姐的原型有关。）】

至于黛玉的乳母，王嬷嬷，书中并无故事。作者应该未用其形象来刻画客氏。不过这里还是顺便解析一下这个人物。结合雪雁的影射原型曹化淳，王嬷嬷这个同雪雁一起陪黛玉进京、来自林家的老仆，很可能是影射太监王承恩。这两个同为崇祯朝的太监，对朱由检可以说是忠心耿耿。顺治进京后，已经退休回到天津的曹化淳，不顾个人的安危，急急忙忙赶到北京，并且上奏顺治皇帝，提出了要重新修缮崇祯皇帝的坟墓的请求，并且得到了顺治皇帝的允许。而王承恩更是在甲申国难时，陪伴朱由检登上煤山。等崇祯吊死在山腰周赏亭下边的歪斜的老槐树上，王承恩也吊死于旁边的海棠树上，后得南明弘光赐谥忠愍。（关于雪雁影射的细节分析，留至雪雁篇再详论。）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红楼的作者在用贾府的众嬷嬷来刻画同一个人物，客氏。

这个客氏虽然可恶，在红楼作者的眼中，却似乎并未如史料中所记载与朱由校有染，或者坑害皇子。

关于客氏和魏忠贤的传闻，有许多出自《明季北略》的记述。不过《北略》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史书，而是类似史料汇编或历史笔记的杂集。计六奇整理了大量的或真或假的史料，部分史料他自己整理后会直接反驳。相信其中所收录的有关魏客二人的史料，也有不实之处。红楼作者应该也是借着描写贾府的一众奶妈，还原历史上客氏真实的作为，驳斥不实传闻。

值得一提的是，红楼作者一贯的影射方法，通常是用一个红楼中的一个人物来对应历史上的某一个或一类人物（一对多的关系）。而对客氏的影射，则是用了书中的一众同类人物来影射现实中的一个人物（多对一的关系）。至于为何作者在描写客氏的时候，会改变影射的手法，笔者不得而知，只能猜测如下几种可能：

第一，客氏的形象，在明末过于鲜明，如果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则影射含义过于明显，容易使得全书被解构。

第二，作者想用不同的方法写作，只是为了避免单调，使得故事更加丰富有层次。

第三，作者虽然厌恶客氏，也认为其非善类。但是显然，客氏对于大明的存亡，责任不大。作者只要给读者留下一个贾府中乳母可恶的印象，就可以令大家想到对应的历史时段。而不必把国破家亡与某一个乳母联系起来。

最后说明一下笔者曾在引言篇里提到过的：从红楼中对各个乳母的描写，就可以看出红楼作者对这些嬷嬷奶妈的态度是相当厌恶和不屑，以此可以证明红楼梦非曹家事。

如果按照主流红学的理论，贾府的原型为曹家。历史上的曹家受宠于康熙，是因为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做过康熙的乳母，孙氏之子曹寅更是从小便做康熙的侍读。而贾府祠堂的对联：“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也被曹学解释为：因孙氏照顾出天花的康熙有功，所以有“保育之恩”并且“功名贯天”。

先不说这样一幅对联，用来形容一个乳母是否合适，放在曹家是否有逾制之嫌。

只看曹家发迹的故事，就是类似于红楼梦中的赖嬷嬷一家，靠着贾府得到富贵荣耀，子孙加官进爵的故事。

可是我们看红楼梦第四十三回中，贾母建议大家凑份子钱给王熙凤过生日那一节。当时只有薛姨妈和贾母一样多，出了二十两银子，邢夫人和王夫人减了一等，出了十六两银子。尤氏和李纨商议，出十二两银子。当时赖嬷嬷觉得不敢和少奶奶们比肩，要矮一等出份子钱，被贾母拒绝了：

“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妈妈听了,连忙答应。”

脂砚斋在这句话的后面，写了一句批语：【庚辰】惊魂夺魄，全此一句。所以全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鉴”。偌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弟子乎？

【庚辰】的这句“惊魂夺魄，全此一句”，点出了赖嬷嬷并非普通的家奴，除了有体面，她们家的财富也不少，贾母称呼她为财主。可见，贾府中像赖嬷嬷这样的财主应该还有。一个家奴都成了大财主了，按理说贾府的财富应该更多才是，可惊魂夺魄的却是贾府早已成了一个空架子，外面看着好看。而掏空贾府的正是这些有权有势的家奴，所以脂砚斋才怕我们不明白，特意点了出来。

结合其孙子赖尚荣的名字，即“赖上荣国府”。可知作者是把赖嬷嬷一家当做贾府的蛀虫来写。

再结合书中其他骂乳母的例子。如果放到曹家的背景，是相当不合理。曹家子孙应当不至于如此贬损自己的先人。尤其还是家族所依靠来发迹的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