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部长

                    2018. 02 温哥华

      “中国人最大的问题还是缺乏创业精神，缺乏自信。来到

海外西方世界，自己看低自己，甘愿从零做起，干最简单的

体力活，餐馆工？我宁愿不做！” 贾涛愤愤地说，推开摆在面前

简易折叠桌上的烟灰缸，右腿往左腿上一搭，侧过身去。咬着

牙，他面颊上咀嚼肌突兀而起，瘦小嶙峋的脸上露出了坚定

的神色，褪了色的金边眼镜下的眸子闪过一抹不屈不饶的目光。

       小余坐在另一沙发上，眨巴着眼睛，不知说啥才好。

       不抽烟有好几天了，老贾时常会发一股无名之火，牢骚话

里听得出来是他的不满。闲居家中，老婆去制衣厂赚点辛苦钱

不容易，为了省钱把烟停了。其实只因老婆一句话，四十多岁

的人也该戒烟了，老贾却听出了话外之音，一怒之下不抽了。

烟没了，但时常溅出火药味。是啊，谁叫自己闲在家里三个多

月，一分钱都没赚呢？

      一天到晚累得够呛的甄丽蓉很晚才到家，她一边做着饭，

一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老贾，满脸愁容。

       移民前她是一个中学美术老师，与在大学教书的老贾结婚

后有了个女儿。听惯了老贾成天的抱怨，她深信是国内的环境

阻碍了满腹才华的老贾，于是她积极张罗着移民。以老贾为

主申请人，移民办得非常顺利，再次证明老贾是个人才。拿到

移民签证后她很快办了辞职手续，先于老贾出发，满怀希望地带着

10岁的女儿来到温哥华，在学校附近租了个独立屋的地库，安

了家。半年后老贾也在单位办好了离职手续，向同事们道别，登

上了出国的飞机。

        98年末能出国定居，也算是一种成就。老贾踌躇满志，不

多久便投入了找工作的日程当中。他学得是化学工程，这方面的

工作机会在这个城市不多，凭着他精心准备的简历及自我介绍，

还真得到一个机会。信件通知书中说将在下个周二上午10点先

电话交谈，老贾眯着眼睛把信递给老婆：“这大公司还真像回事，

招个人还搞得这么中规中矩的。” 老婆兴奋地接过信，小心翼翼

地抽出信笺看着。真是不一样啊！当时自己被制衣厂招工，一个

电话打来被叫去，聊了一会就上班开工了。看这信封，印着公司

的名字，信笺的纸既白又厚实，有份量！来加拿大四个月了，一直

阴雨连绵，今天终于阳光灿烂了！

        “好哇，好好把握这个机会。看你今天高兴，想抽点烟就抽

点吧，但别多抽。明天小余来，你俩出去吃个中饭吧，我今晚就不

做明天的饭了。”

         小余今天花圃办公室装修，老板为省工钱，叫他休息一天。

         小余移民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花圃工作，他比老贾早到半年，

花了近两个月才找到这份工作。虽然累点，好歹就了业。看到老贾的

神色，心想应该是困扰他许久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吧？

         “有个好消息，走，今中午出去吃饭，我请客。”老贾一脸

轻快，随即又转向庄重，脸上滑过一丝不安。

         附近餐馆不多，他俩走进了一个越南小餐馆坐下了。

         “尝尝越南菜是啥味，吃过吗？” 老贾一副见多识广的口气。

         “吃过一次越南粉，是在一个 food court 吃的。”小余小心地说。

          老贾拿起菜单，看了一下：“也有带饭的，这个不错，我点一

个，你点一个。hello，please…”

          过来一个女的，看见老贾手指的地方，便问了一句是要猪肉

还是鸡肉，老贾皱着眉头，不知所云。

          小余听懂了，赶忙解释给老贾听。

         “鸡肉罢！”老贾闪过一丝尴尬：“我知道她说的意思，只是

菜单上每个不是都定好了吗？还问要猪肉还是鸡肉，多此一举！”

          小余忙说在上面是有一个斜线标注是要猪肉还是鸡肉，老

贾脸色沉下来：“哦，这么麻烦啊！小小越南菜，还有这等花样！”

          一阵沉默，小余喝下最后一口茶，份饭很快上来了，还不错，

一大盘子里面放满了各种菜、肉和米饭。

          “今天有什么好消息？我想大概是工作问题有希望了吧？”小余

到花圃上班，在老贾看来还不算太糟糕，除了餐馆工绝对不能干，其

他的老贾并没有批判否定过。

         “是啊，一个化工企业公司，下周二去…” 老贾不动声色地

说道：“先看看，他们是干些什么的，说实在的，对这资本主义世界

的公司还不熟悉。”

         老贾把对方公司的情况分析了一通，胸有成竹地说道：“他们

是做有关石油工程设计的，跟我在大学带研究生研究的课题有点关联。

我知道，石化工程其实比较简单，这方面现在早已进入了一个平常的

应用阶段。”

          “不错，不错！老贾，贾老师啊！哦，不，应该是贾教授

吧，一来这里就找到一份专业工作，真不简单。来加拿大第一代移民，

无本地工作经验，语言能力弱，我等只能找一个能糊口的工作就行

了，嗨……” 小余感叹道。

          “起点很重要，这决定了你今后人生的高度……”老贾是大学

老师，口才练达，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理论。他掷地有声地说道：“你本来就是搞生物的，在花圃上班只是权宜之计。俗话说骑马

找马，先这样干干不要紧，但一定不要干太久，有机会就跳走！”

        “不愧是当教授的，听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小余玩笑道。

        “当年咱还做过竞选演讲，这不算什么！”

         “是吗？竞选什么？”

           “省化工厅长。” 老贾微笑着扬起眉毛，露出一点谦虚的样子：“被提名为厅长候选人之一。”

          ”嚯，看来应该叫您一声贾厅长了……” 小余乐了。

          与老贾相识是通过他的太太甄丽蓉，那是在一天傍晚等巴士。加拿大人热情，生人之间基本会打招呼或微笑示意，别说在等巴士时只有俩人了。打眼一看就估摸着差不离—中国人，都是才到的新移民，有这种感觉，小余就这样与甄丽蓉认识了。聊了一会，得知住地就在附近相隔不远，甄丽蓉告诉小余老贾明天就到，届时一定联系。

          见到老贾，相谈甚欢。老贾瘦小的方脸上架一幅金丝眼镜，说

起话来表情丰富，颇有学校课堂上的教师风度。

         “中国现在的时局还是比较动荡，文革结束不久，思想的转变还很漫长。经过文革，人们心里已没有什么底线，没有道德底线，不破不立嘛！一切都可以砸烂，这就叫革命，然后在乱哄哄当中，在相互倾扎当中由毛祖统一思想，过去干革命不就是这样吗？这是中国千年文化，叫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胜利了，谁就是对的！啥叫对错？这就是！所以若再来次文革运动，照样能搞起来……” 老贾纵横历史，侃侃而谈，小余睁着两眼，嘴巴成了O形。他觉得跟老贾聊天，非常过瘾，寥寥数语，总能把一些看起来复杂的事情一下子疏理清楚！

           老贾乘风破浪：“我有时在想，咱不妨也像老毛当年在湖南成立湘江评论一样，也搞个海外中华学社，召集一帮人，将来也许有一天可以回去一举参选进入政界，毕竟人类都会有民主竞选的那一天！”

           小余笑了，不料贾太太从旁泼了一碗冷水：“别做梦了，先把肚子问题解决再说吧！”

           “哈，哈哈！”

             过了几天，想必老贾应该上班了。小余晚上无聊，来到老贾家大喊一声：“贾厅长——！”一进屋小余感到有点冷清，10月初的天气虽还不算冷，但老贾的脸上似乎挂了一层霜。

            “这两天忙吗？想你才上班嘛……嘿嘿！”小余有点尴尬，发

现嫂子不在，两间卧室的门都经闭着。

              “嗨，忙什么忙？加拿大嘛，就这样，死气沉沉。”老贾吸了

一口烟。

            抽上烟了？看来形势大好！

            坐下来之后，小余就等着好消息宣布。他扫了一眼眼前新添的茶几，感到颜色有点突兀，这才发现所有的家具格式色调都不一致。

           小余干咳了一声：“又买了个茶几啊？原来那个折叠小桌子呢？”    

           “那个收起来了。抽根烟吗？”老贾知道小余不抽烟，但还是问了一句。

           东拉西扯了一会，小余终于忍不住了：“新工作咋样了？”

           “哦，那个啊，我没接受。” 这时甄丽蓉从卧室走出来了：“小

余，你说说看，就一通电话，他就决定不去了，全是因为公司的生产

基地在阿省，以后有时会待在那里工作一段时间。其实这有什么关系啊，孩子我在家可以照顾，平常不都是我管吗？别人能去，我们为什么不能去？”

           “你懂什么，那个鬼地方又冷有远、不去又咋地？工作嘛又不

是只此一家！” 老贾脸色发青，嶙峋之中变得异常险峻。

          一晃又过了好些日子，甄丽蓉郁郁寡欢，有时去去教会，老贾一般不去，但偶尔也会光顾一次。

           听说有人回流了，老贾也触景生情：“加拿大死气沉沉，经济规模远不如美国，工作机会甚至不如国内。回国发展也是一条途径，俗话说曲线救国嘛！嘿嘿。” 老贾话未说完，笑声嘎然而止。

            曲线救国？中国还是加拿大？小余有点不解。

            就这样回去，如何面对江东父老？想当年也是在一片赞赏中登上了飞机，壮士挥手冲天去，咋说也不能这样回去吧？

            天气转眼变冷，天空飘起了雪花。甄丽蓉去制衣厂干的是计件工，渐渐的她不像原来那样一周六天的干了，而且每天也早早下班，在家里开起了个小学生绘画班，赚的钱居然比上制衣厂要多，而且轻松自在。只是一上课，老贾就要去图书馆。

            “其实他可以留在卧室里，关上门，没必要大冷天的出去。”甄丽蓉对小余说，她感到老贾对于她在家办班有点不阴不阳。后来听老贾说 ，他准备去考驾照笔试，到图书馆去看看有关书籍。

             因为上班，小余想驾车。上周考过了笔试，现正加紧练习开车。

           “笔试考了两次才过，真够笨的。”小余摸着头，有点难为情。老贾的脸上露出老师对学生式的安慰，微笑道：“考试嘛，也难怪，不适应的话，简单的也会考砸，我当年给学生出题，有时全班一大半都过不了！”

         “要是考中文的笔试就好了，英文的毕竟还是隔了一点，有的题就摸不准！” 小余认为考驾照笔试还是考中文的比较好，老贾却说要入乡随俗，来到英文的地方就要用英文，这不应含糊！

           一个多月过去了，小余终于拿到了驾照。他开着两千多块钱的本田旧车，来到老贾的房前。

          “今天咋有空不上班？老贾又去考笔试了，应该快回来了吧？”甄丽蓉现在美术班人数不少，去制衣厂的天数更少了。

           ”嫂子又在忙啊？今天我家里有点事，没去上班。这是什么？”看到甄丽蓉桌前堆满的各种五颜六色的手工图案，小余很是好奇。

            甄丽蓉的美术教学还真有些花样，不仅仅限于笔上作画，还有手工美术，但她还是忧心忡忡：“小余你看，老贾一个大老爷们，原来还是个大学老师，一来这里都闲大半年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你看你们那的苗圃需要人手不？”

              小余有点惊讶：“贾厅长他愿意干这些粗活吗？” 平时与老贾聊天，感到老贾谈吐间处处不同凡响，都是些阳春白雪之类，与这等粗活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有啥不愿意？来加拿大的教授、博士和经理干粗活的还少吗？你就帮个忙，试试看，老贾这边我负责。” 

            看到甄丽蓉从容的样子，小余定下心来，心想苗圃那边正好前几天走了一个，说不定会要人。他抬眼望见墙角椅子上放着一大本书，走过去拿起一看，是本中文的驾照笔试指南。翻了几页看了看，多是繁体字，语句说得有点怪，拗口。他问道：“你们在哪整到中文驾照说明书？老贾不是在看英文的吗？”

            “啊，老贾第一次考未过，正好我的一个工友考过了，我就把她的书拿过来给老贾看看，对照一下英文的也好啊。” 甄丽蓉一边往壶里注着水，一边说。

            看看时间不早了，小余想着要去鞋店买双工作鞋，就离开了。

            开着车，看见前方不远处老贾横过马路，走起路来颇为轻松，应该是考过了吧？

             忙过一阵子，小余从老板那得到认可，可以介绍一个人进来。时至开春，园里的活多起来。小余周六休息时来到老贾家，听见老贾在说话：“玲玲，你要记住，什么时候都不要看低了自己，一定要在心里认定，我最棒，不但要在全班拿第一，要在全年级，不，要想到在全市、全省都名列前矛，这才是你的目标……” 

             “咚咚咚！” 小余犹犹豫豫地敲响了门。

             老贾嘴上叼着烟，在屋中走动着，女儿玲玲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她爸，甄丽蓉像一个从课堂上溜出来的小学生一样出现在门口，对小余抱歉似地笑笑，把小余让进了屋。老贾一挥手：“行了，你进屋去学习吧，今天就说到这！”

            “行啊，贾厅长，有气魄，驾照考过了？” 小余揶揄道，现在贾厅长喊的顺口了。

             “笔试过了，那不算啥，下一步找个教练学驾车。”老贾收住脚步，像从讲坛上下来一样，招呼小余坐下。甄丽蓉赶紧去沏茶。

            “怎样？还是中文的好考吧？”

             “什么中文，我是用英文考的，上哪去找中文？” 老贾朝墙角方向望了一眼，那个椅子上现在是空的。小余瞅了一眼甄丽蓉，说道：

“哦，今天过来有个好消息，我问过我的苗圃老板了，他说下个月一号可以去上班。”

            老贾一幅诧异神色，甄丽蓉对老贾瞥了一眼：“我还没跟老贾说呢，是这样，上次我叫他去问问他那还要不要人，你不是喜欢养花吗？去小余那散散心也好，赚不赚钱不要紧，我当时也是随便说说，现在人家那还真要人，你看是不是考虑考虑？”边说着，甄丽蓉的目光在小余和老贾俩人之间游动，像个犯错的小学生，寻求老师的谅解。

            老贾把半截烟往烟灰缸里一捻，欲言又止，张开嘴又合上，最后对甄丽蓉正色道：“你咋不跟我说呢，我养花还是不错的，记得出国前家里那盆花吗？还不是我在浇水？” 他看了一眼小余说道：“没问题的！”

             小余松了一口气，又担心苗圃的活有时有点重，怕老贾吃不消，老贾急了，要跟小余扳手腕，以证明自己力气是有的，当年好歹也练过一阵哑铃。

            好事要来就一起来。老贾正准备到苗圃上班时，另一个通知也到了。一个华裔老板的化学仪器公司通过了对老贾的求职申请，老贾喜出望外之余，对小余是再三道谢：“滴水之恩 当涌泉相报，虽然我不能去你那上班，但您的大恩大德我是没齿不忘的，这家公司搞的是化学方面的科技工作，对咱也是青眼有加，所以我还是决定去那里了。工资嘛，还凑合，先给两千五，以后会很快涨起来的……” 老贾眉飞色舞地说着，拿起一支烟点上，但老点不着，发现烟拿倒了，甄丽蓉嗤笑一声，老贾和小余也 笑了起来，小余心里感到有一种莫名的膻味涌出。

           当小余再次来到老贾贾时，需仰视才能得见了—老贾搬家了，从地库搬到了楼上。大大的厨房连着饭厅，老贾从二楼大窗户的桌子旁向下面走来的小余摆着手，小余登上了楼梯。

            “贾厅长，不错啊，升了，哈哈，够快！”小余打量着大大的饭厅，壁炉里没生火，墙上贴着几张女儿中学的表彰，室内喜气洋洋。

             老贾会意地微笑着，麻利地点着了一根烟，眯着眼睛看着窗下停放的一辆福特轿车，小余像才发现似地，问到：“那是你的车吧？够新的！” 美国车算本地车，大凡本地的旧车看起来都比较新。

            “9成新吧，嘿嘿，这辆车给了我一个惊吓，当然是事后惊吓！”

            小余估计是学车的体会吧？感同身受说道：“学车嘛，总会遇到一些惊吓的事，比如我跟教练学了一阵子了，第一次没考过，我就买个旧车自己上路练习。刚开始只在小路溜达，冷不丁的就上大马路了，开的直手心冒汗！”

             “你那根本不叫啥事。昨天下大雨，我开车送女儿去上学了。平生第一次开车，你看这条去学校的路，有个下坡，路程怎么也有七、八百米吧？我开开、停停，这点路开了我十分钟！坐在车里，感觉像是悬在空中，都不知道是咋移动的！好家伙，到了学校，放下女儿后开车回来，嗖的一下，两分钟就到家了，感觉会开车了！” 老贾兴奋地站起来，手一挥，满脸笑开了花！

            “真神，我应改口叫你贾大胆了！福特车不错啊！好开吧？”

            “福特车是不错，记得老江的车安装的就是福特发动机，叫福特心嘛！咱也用用试试。车体比日本的要宽敞，马力强劲。”

             小余就像满脸被喷上了爆米花一样，他大声说：“你真能，看来直接路考？” 觉得爆米花在眼前飞舞。

             老贾收回笑容，正色道：“那不行，就是能考过，也不能这么快就拿驾照，好歹熟练熟练再说！” 老贾又说起他的竞选史，现场发挥再好，但没有台下的历练，终究会功亏一篑。

            “不瞒你说，我还参加过副部长的选拔，全是因为我的现场发挥精湛，成为种子选手。这些都是过眼云烟，如今也就是一笑了之吧！”

            小余脱口说道：“原来是贾部长啊！当年不出意外的话，说不定呢！当年是有从知识分子中提拔的例子啊！”小余想起他们那里就有从学校教授选作副市长的，至于部长，也应该差不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转暖，听说老贾要去韩国出差，小余一天晚上来看老贾。但见窗户灯光昏暗，小余疑惑地敲响了门。

            “嚯，这才几点，就要睡觉了啊？你看看，这睡衣，长睡衣，有点奢侈啊！都换上了？里面啥也没穿吧？这样不好，影响不好啊！会变修的，贾部长，群众会有意见滴！” 老贾俩口子身着长袍深浅炫亮条纹睡衣，看起来像是演解放前电影中的资本家，雍容华贵，小余插科打诨地笑道。

            “切，要说变修咱早变修了，在国内我们也这样，9点多了，今天晚上都喝了点酒，头晕乎乎的，所以就想早睡了。没关系，想聊天就进来吧！” 老贾惬意地把手插在口袋里，甄丽蓉也有点不情愿地笑笑。

          小余看这情形，还是走了。

          福特车在窗下静静地趴了好几天，终于有一天它挪动了，老贾从韩国回来了。

          听了老贾漫不经心地聊了几句有关韩国的事情，小余感到老贾有些闷闷不乐。连着几天，老贾看上去意志消沉，有时自言自语。他鄙夷地说：“他在办公室没人想搭理他，大家在电脑上干活，一关机就把电脑 锁定，他不让锁，我就来个干完活就不留底，删除！看他咋办？”

          “他是谁？”小余不解。

          “老板啊！他有次过来问我，为啥在电脑面前坐了半天也没动，我说在考虑啊！他无可奈何！” 从老贾得胜的微笑中，沁出一抹失意的阴影。

           真不想这样干下去了，没意思，很多人都这样想，这个老板简直就是个混蛋！时常这样抱怨，老贾说着说着，有一天真的就不去了。

            小余说起加拿大政府有专门的鼓励个人开办自己生意的协助基金，老贾为之一振：“好，这就好！要有好项目，做可行性报告？没问题！我脑中的项目很多，我来跟你说说，你作为一个第三方，先我们自己操练一遍！” 老贾接着抛出几道锦囊妙计。

            “贾厅贾部长，你想吓死人吗？现在就我俩人，来个死无对证？这些都是些什么啊，太夸张了吧？” 想搞一个专门出口到中国的液化石油厂，这太大了！

           几番讨论，老贾选定了一个项目，作了一个项目报告书，并专门找了一个本地人作了英文修改，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

            “好消息，政府批了，每月给一千一，项目有订单后再追加投资，先资助一年……” 老贾眉飞色舞，一扫前段时间脸上的阴霾！

           “到底是贾部长，牛皮不是吹出来的！”小余钦佩地说。虽然老贾有意拉小余入伙，但小余对此类事情感到陌生，推脱了。

           老贾兴致勃勃地采购零部件，计划先组装一部样机。女儿就要高中毕业了，老贾在饭桌上聊起了上大学的筹划。

           “第一志愿哈弗，第二志愿耶鲁，第三志愿UBC，对，就这样！”老贾响亮地说。女儿毕业时在学校得了一个优秀奖，一个社会活动奖，夫妇俩十分高兴。

            “玲玲，那个谁？那个你们班上有人称之为学霸的，姓崔的那个韩国人，他怎样？”

            玲玲轻松地说了一句：“他不行，成绩下降了！”

            “是吗？不是对手了？那另一个姓罗的那个，就更看不上了！哈哈，看来你笑到了最后！” 老贾喜形于色！

           贾玲玲最后上了UBC，据说哈佛有个电话面试，但没有通过。小余认为这也十分难得：“全球有多少优秀学生想去哈佛？能被钦点进入面谈的，不管是直接或间接电话面试都不简单。怎样？再试一年？” 

             “算了，UBC也不错，到时再读个博士也一样！”老贾成竹在胸。看着女儿留个短头，穿着简朴，从饭厅走过，老贾若有所思的说道：“我最担心的不是她的学习，这方面根本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她今后的个人问题！像她那样，一般男人她根本看不上，优秀的男人对她的打扮和穿着不会满意，所以呀，确实是个事儿……”

            他女儿选了最难的“一类”科学专业，不过终因成绩不够，没能进入到医科。这是四年以后的事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真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老贾注册了一个公司，在家里面摆上了龙门阵，搞上了光谱分析仪器。小余一到，老贾像上课一样进行讲解和示范，说得小余是半懂不懂，多是点头称赞而已。

           小余渐渐减少了到访的次数。

            时光荏苒，一晃就是一年。老贾渐渐地空闲下来，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移民落地后的无所事事，只是甄丽蓉的美术班得到了喜人的发展壮大，但老贾的情绪却愈来愈坏。

          “贾部长，好久不见，忙吗？今天看来心情不佳啊！”小余才从国内回来，给老贾拿来两包极品云烟。

           “还好，女儿近来学习上遇到点情况，才把她说了一顿，让她搬到学校附近的出租房去住了，国内情况怎样？”

           “国内变化不小啊，经济发展很快，有的都想着法子送子女出来留学。你那女儿错不了，才进大学有点不适应，慢慢就好了。你的项目咋样了，马上一年了，政府对你下一年度有计划了吗？”

            “看来与我的预测结果是一致的。今后中国出国留学的人会愈来愈多，我正在筹划这方面的事。说实话，那个项目我早就不想再搞下去了，没什么前途。” 接着老贾对化工检测的全球领域作了一番分析，强调要在这方面突破既艰难又漫长，他最后总结道：“不能在这方面再纠缠下去了，我准备详细地作一个项目报告，思路就是开发中国与加拿大联合办学，头两年在中国的大学上，后两年在加拿大的大学上，最后拿加拿大大学的毕业证和学位！”老贾兴奋之余，打开小余放在桌子上的烟，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喔，是好烟！” 啪的一声，点燃了香烟。

           “贾部长，这可是个庞大的工程啊！”

             看着小余一脸的疑惑，老贾像老师考倒学生式地会意地一笑：“咱好歹当过几年老师，这一套东西对你们也许云山雾罩，对咱就是轻车熟路了，不算什么！”

           老贾跃马扬鞭，兴冲冲地干起来了，文字工作是他的专长。

            两个月后，老贾凯旋归来：“政府没有像上次那样批我的项目，但是，我要强调的是 但是！”老贾顿了顿神，加重并放慢了语气：“但是，我的项目引起了他们高度的关注！他们还想看到很多有实质性的东西，毕竟这个项目对他们来说太大了，他们是头一次接触到。我准备先与加拿大教育部长联系，然后与有关大学交涉。我认为，这种教育于中国也好，于加拿大也好，都有利，对学校也是好事，对学生、家长，嗨，甭提了，都是好事……”老家说着说着，起身在室内渡起了步子。

           又听到有回流的，买卖报上有回流家具大甩卖。甄丽蓉集中国内的卖房款项，加上从亲戚的借款和办美术班的收入，贷款在东区买了个独立屋，趁势也买了些回流甩卖的家具。甄丽蓉说：“孩子我们原来买了些教育基金，她自己以后也可以办学生贷款，我自己筹款买房，不麻烦别人……” 言下之意自然是老贾反对无效。老贾乐得清静，也没作过多的干涉。看着老贾在计划办学的事情上反复折腾，小余不禁说出了憋在心中很久的话：“贾部长，别老干打雷 不下雨了，要干就痛快点！” 

           老贾收到了加国教育部的电子邮件回复，对联合办学表示支持，欢迎海外学生来加拿大留学。他又发电子邮件与一些大学联系，也都收到了积极的回应，但具体事项还不能落实。如何走出去，把实体办起来，老贾犹豫不决。小余实在忍不住他的演说方式：提出一个观点先来个肯定，待听者也有同感时，他又来个驳斥。翻来覆去的分析实在是无聊啊！小余叫道：“别扯那么多了，要干就干，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老贾定定地看着小余，一咬牙：“行，就这样定了！”

            老贾终于打响了第一枪—他飞回了中国，一待就是三个多月。

            01年的春天，小余见到了风尘仆仆回来的老贾。微笑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的疲倦，似乎平添了几分深沉。老贾这回话盒子打开的响声有点像以前，也有点不像，似乎说话的频率慢了两拍：“这次在北京，终于尝到了什么叫卧薪尝胆！最后召集了几个老板，一席话说动了他们，决定出资80万。也就是说，我这个点子卖了80万！”他小心地拿出一个镜框照片，那上面有老贾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副委员长彭佩云。

             小余问：“彭佩云也管这事？” 

            “这等小事还到不了她那，她一出马就表示一种态度，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老贾脸上露出一种神圣。

           老贾联系上了本地一所大学，马不停蹄又要飞回国内去。

           小余不久前结识了一家来自北京的新移民，男的姓万，虽然是70后北大毕业，但自称在北京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号称北大“万总长”，北大里的大小事多会找到他。也许是学生情怀，万总长对联合办学之事也比较感兴趣，小余便领着他来见老贾。

           几番寒暄玩笑之后，谈话随和了许多。万总长知道老贾办学大致过程，也知道他没钱资金，就半真半假地玩笑道：“贾部长这么来回奔波真是辛苦啊，到了北京还要去大连。为何不在北京找所大学合作呢？别的不说，北大我还比较熟，可以试试。”

         “是啊，北大的万总长在此，还有啥事办不了的？”小余插话道。

        老贾不动声色地笑笑：“北大的熟人我也有几个，说实话，我是想先从比较小的学校办起。等有一定规模和影响力了，再往大的搞。这叫农村包围城市嘛！” 老贾似乎一切运筹帷幄，目前的情形如同首航起飞，无暇顾及其他。

         谈了一阵之后，万总长说：“贾部长明天上午要走，今天晚饭我请客，为贾部长践行！”

         “还是我来，两位都是我的朋友，又是客人，都要高飞，我理应尽一份地主之谊！”

        老贾轻笑一声：“小余你就算了，这事轮不到你。走吧，咱们边吃边聊。”

      小余愣了一下，仙笑着没吭声。是啊，两个都是老板……

        万总长与老贾饭桌上如同酒逢知己，侃侃而谈，小余在一旁难得插话，在他们热烈讨论之余，最后小余把饭钱付了。

         老贾在大连设立了办事处，开始了招生。听万总长太太谈起老贾在北京见到的情形 ，小余又仿佛见到了过去某一段时光中的老贾。据说在北京酒足饭饱之后，万总长又为老贾点了个豪华按摩，老贾酒兴未尽，踌躇满志，满意地拍着万总长的肩膀说：“老弟啊，不错啊！现在咱的生意才开始，用不了多久，咱也来请你快活快活……” 但最后合作没有谈成，据说是老贾提出的股份万总认为太过。老贾不投钱 ，但觉得自己现在的行情是高开高走，一路看涨，此时不愿平价转让。

          国内那边工作才开始，老贾又飞回来在温哥华设了个办事处，还招了两个人。老贾在家中眉飞色舞地对小余谈着话，惬意地接过甄丽蓉递过来的话筒：“小梅啊，办公室的计划做好了，行，你马上过来吧，对，现在……” 一片红光在老贾眉宇间掠过，他站了起来，对小余说：“我的一个下属要过来，你在这待一会儿，等她来后我交代几句就完事。”

          不一会，门铃“叮咚”一声，甄丽蓉赶紧去开门。老贾站起来，抬起双手，捧着脑门上几缕稀疏的刘海，用手掌笨拙地向右梳捋着，然后向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走去。

          要师道尊严，学生在老师面前才能服服帖帖。老贾说：“报名中加班的家长来问我 ，要是两年后去不了加拿大怎么办？我不客气地回答道，去不去的了主要看你的子女，就是上一般的大学你不认真，也难保不被淘汰！人就是这样，你口气越硬，对方越服你，我不讲那些客气话，那些虚头巴脑的话，愿来不来。最后这些家长都乖乖地交钱了。”

           春节到了，小余等人来到了老贾家吃年饭。一杯白酒下肚，中国那边打来了越洋电话，老贾挂上免提，相互大声地拜年祝贺。交谈中那边都像是年轻人，老贾一副老者的口吻。

           “TA们都比较年轻，你知道国内嘛那方面很随便，做起事来也方便，但我没那方面的嗜好！真的，我不是碍着丽蓉的面子不好说，我是真的没那个嗜好！嘿嘿，TA们竟叫我为太监！”老贾笑着，涨红了脸。

            恐怕不是没那个嗜好，是放不开吧？小余问到：“贾部长，还没配个女秘吗？部长嘛，怕犯错误，影响不好。若是有人主动投怀送抱，那就另当别论了！” 

            “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

            小余把那辆旧车卖了，厌倦了旧车的小毛病，想 lease 一辆丰田新车，在办手续时，小余想充门面，填个人就业公司时把老贾的办事处名字写上了。事后有点后悔，没必要啊！但事已至此，也就将错就错，毕竟这里的人不喜欢撒谎，不便事后又去纠正，但万一车行打电话去问呢？想到此，小余觉得还是跟老贾打个招呼为好。

              听到小余说起事情的前后，老贾平静中透着一本正经：“这个啊，只能实话实说。”

             小余急了：“贾部长，这也不是什么事，你只要说我是你们的一个雇员就好了，又不做任何担保，是吧……”

             “只能实话实说。”老贾淡淡地扬起了头。

            车行并没有打电话，小余如期提了车。过了几天，小余得知老贾要走，便开车到老贾家。

             “贾部长，明天几点的航班？我送你？” 小余知道甄丽蓉也可以送，但好歹明天无事，送送无妨。

             老贾疑惑地朝窗外看了看，发现有辆崭新的车，一抹尴尬的微笑滑过老贾的脸颊：“不用了，甄丽蓉送我。”

             渐渐地，小余与老贾联系越来越少了。老贾长年在国内，偶尔回来也是来无影去无踪。不久之后，在温哥华的办事处撤了。万总长一家拿到了加拿大国籍，举家回流。听他有次说起了老贾，原来老贾在张罗着医疗药品的生意。不过有一次有个北京的外企通过万总想招几个办教育的人，万总找到了老贾，老贾前去应聘了，但最后没有成。

              十多年过去了，辗转又与甄丽蓉联系上了。小余早已换了工作，这段时间忙着协助国内的朋友在这边办组装工厂的前期准备工作。这是一种激光专用灯，可用于一些特殊领域，在灯珠方面利用了国内最新的专利。与甄丽蓉约定好，周五晚上去老贾家，说这是老贾特地交代的。

             甄丽蓉这房子买的值，现在已经价格翻两、三倍以上不止了，估计至少两百多万，退休后的花销是绰绰有余了。

           来人除了小余外，还有一位称作为佘博士的，据说也在本地开有一间公司。老贾一见小余，惊喜之中似乎有点闪烁，言语平和了不少。   

           “贾部长，别来无恙啊，这么多年都不见，那阵风把您给吹回来了？” 小余张口就来，把老贾俩人逗乐了，奇怪的是佘博士处事不惊。

          从老贾话中得知，这次回来是与女儿的男友父母会面。女儿也小30了，终于个人生活有了结果。男方是个白人，作研究的，特别是男方的父亲是本地一所大专院校的校长。

          “这些年回来的时间少，一直在国内忙。每次回来只是前院后庭地打理自家房子，也够累的。你还记得那个万总吗？他现在是我的一个董事。前段时间我就告诉他，国家离子对撞机的基金股份转让再不买的话，就没有机会了。最后他下了决心，买了两千万的股份，进了董事会。我现在正考虑一个事情，是时候在加拿大运作一下了。佘博士到时候需要你的协助。小余你怎样？到时候你也应该出把力！”老贾不慌不忙，掌控着谈话的节奏，佘博士也亦步亦趋：“就等贾教授的召唤！……”

           小余一听连万总都归于老贾的麾下，心中徒然起敬：“要在本地办事，咱跑跑腿没问题！” 万总也是多年没了音讯，原来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一起了，他俩的性格看起来很难粘合，记得万总对贾部长在温哥华设办事处之事嗤之以鼻：“生意才开始呢，设什么办事处，根本就没有什么事可做，太得瑟了！” 还对贾部长没投钱就想占比较多的股份十分不满。但后来呢？真是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啊，他想起“能屈能伸”这句话来，他内心更佩服万总了。

           “小余啊，你这人我了解，你有能力。兴致一来就豪情万丈，但有时就信心全无。说实在话，这里不缺跑腿的，要得是能独挡一面的。我问你，今后你若入伙，你有什么想法？” 

          “你是说……？” 小余有点糊涂了。

          “嗨，就是你目前的收入在那个范围？” 老贾两眼盯着小余，才拿起茶杯又放下了。

           待小余一说出来后，老贾愣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在考虑作一个比较大的事，两年后启动，大概的轮廓就是资源整合，我需要时间整理一下思路。” 

           小余想着国内朋友过来办厂的事，说不定需要打开当地市场，利用本地资源，便把此事说了一遍。

           “你说的这个事正是我之前调研过的，说白了，这里有个化学能转变的过程……” 老贾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似乎又回到了课堂上。最后老贾脸上露出了肯定的神情：“这方面看来今后有的合作！”

           又聊了一会儿，进来一个电话，甄丽蓉拿起了话筒。小余看看时间不早了，就起身要走，佘博士这时也准备离开了。

          “不准玩消失啊！保持联系！”老贾指着小余，像一个老师逮住了一个逃跑的学生那样。小余心想这么多年自己电话一直未变啊，没想躲避什么，倒是你贾部长断了踪迹。

           小余转过小巷口，才坐到车里，来了个电话，远远地看见老贾俩口子上了一辆车开过来，是辆南韩起亚“Soul “, 既“”灵魂！此时“灵魂”之车从眼前一溜烟地开过去了。

          雨点滴答滴答落了下来，当小余开车上路时，那辆“灵魂”之车已无影无踪。

          两年过去了，小余在空旷的高速公路上行驶着，细雨蒙蒙，一辆车从后面轰鸣而来，并排跑了好一阵子，终于加大油门，超了过去，切入了小余的前方车道。是一辆起亚“灵魂”之车啊！原来是改换了排气管，车屁股下那个夸张的排气管张扬地撅着，怪不得叫得那么响！有的人喜欢那种震撼的感觉，这叫酷，像运动型赛车！

         小余想起了贾部长，还没音讯啊，猛地前方飞来一股溅水，噼里啪啦地砸向挡风玻璃，把小余吓了一大跳，他放慢了速度，那辆车像一个幽灵似的在雾蒙水汽当中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