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堅英雄 李公尚 喬達峰被從位於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的美軍第七野戰醫院運回美國後,立即被直升機轉往位於大西洋海邊的波托馬克康復醫療中心。直升機的引擎聲,讓他夢魘般地回到了七個月前阿富汗的坎大哈。當時,他作為狙擊手,每天都被直升機運送到坎大哈南部山區的某個偽裝掩體內,狙擊從巴基斯坦越境的塔利班武裝人員。三個月內,他射殺了十七名武裝越境人員,獲得了一枚代表美軍最高容譽的紫心勳章,被媒體稱為英雄。就在他即將被輪換到科威特去休假的前兩天,一枚火箭彈擊中了他的掩體,他提前離開了山區。 他在利雅得的醫院裡躺了七個月,全身上下做過十一次手術,命保住了,但是腰部以下的身體從此沒了知覺。他多次想到死,象他在瞄準鏡里看到的被射殺者頭部爆裂,腦漿迸發那樣痛快的死,但是醫生們不給他機會。心理醫生反覆鼓勵他活下去:“雖然你已……但仍要有尊嚴。”他只有忐忑不安地苟且偷生。 喬達峰沒有把自己的境況告訴家人,他忍受不了父親的老淚縱橫和母親的哭天嚎地。當初他加入美軍,完全是一種投機行為。他父親從中國移民到美國後,用了七年時間,才把他和他母親辦來美國。他來美國時已經二十四歲,之前在中國剛結婚一年。在中國時他當過三年兵,退伍後在一家公司保衛部工作,來美國後因語言障礙找不到工作。聽說永久居民加入美軍,能提前成為美國公民,美國公民為在國外的妻子辦理移民可以立即獲得批准。另外,只要在美軍混上二十四個月,退伍後就容易找工作。於是他和家人商量後,進了一所社區學院,強化了半年英語,然後報名加入美軍。他在中國特種部隊裡受過的訓練,讓美軍的訓練人員們喜不自禁,他在新兵營里只呆了兩個星期,就被提前送上了戰場。 來到康復中心,喬達峰覺得和在利雅得的野戰醫院一樣封閉。傷員們除了寄信外,使用電話和電子郵件對外聯絡都要受到嚴格的限制。中心管理人員解釋說,這是為了掌握傷員們的情緒動態,便於醫生們有的放矢地實施治療方案。 喬達峰早已懶得給父母和妻子寫信了,父母和妻子來信問及他的情況,他便用軍隊的自動回信系統,填上幾句無關痛癢的問候,讓郵局發回去,以示無須掛念。當移民局通知喬達峰已經批准他的妻子王虹移民美國時,他心驚肉跳地意識到事態嚴重了,便寫信試着告訴王虹他發生了一點意外,正住在療養院裡,每天有很多時間看書,他想考大學等,來試探王虹的反應。王虹回信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不管將來怎樣,都要和他在一起,這讓他更加惶惶不可終日。 負責護理喬達峰的護士叫卡萊娜,是康復中心最優秀的護士之一。一天喬達峰坐着電動輪椅到花園裡去看其他傷員打牌,一名叫路易斯的傷員問他是否喜歡卡萊娜:“知道嗎?喬,她曾護理過我,我喜歡她豐滿的臀部和圓厚的嘴唇。當然她的無微不至也讓人舒心。她去護理你,說明你更需要操心。” 這話讓喬達峰不寒而慄。路易斯腦部受了重傷,每天都產生許多可怕的幻覺,是傷員中最難護理的一個。現在卡萊娜從他身邊調來護理自己,說明自己目前的狀況很糟。更可怕的是,卡萊娜是個非常性感的女人,每當他拖着雙腿從輪椅上爬進浴盆,看着卡萊娜為他洗澡,並反覆按摩他的下身時,他竟毫無知覺。好像卡萊娜在把玩一件與他無關的身外之物。 喬達峰每天拼命地練啞鈴,練引體向上,希望能夠找回一些屬於自己的東西。一天他在健身房遇到路易斯,路易斯向他打趣:“怎麼樣?美國英雄,對卡萊娜還滿意嗎?在她身上顯示過你的英雄氣概嗎?”這話讓喬達峰突然有了一種衝動。那天洗完澡,卡萊娜服侍他上床,他突然把卡萊娜拉倒在懷裡,然後用力翻身把卡萊娜壓在身下,掀起她的裙子。卡萊娜並不反抗,微笑地看着他。他費力地把雙腿擺放到卡萊娜的兩腿之間,卻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卡萊娜等了一會兒,平靜地把他的雙腿撥到一邊,起身下床。 喬達峰驚得失聲痛哭,他不能想象王虹將如何面對這一現狀。他請求卡萊娜原諒他的瘋狂,卡萊娜淡漠地說:“在康復中心,我們從不使用瘋狂這個詞,每個人都有人性,只是表達方式不一樣。”卡萊娜像照料幼兒一樣把他安頓在床上,給他蓋上毯子,頭也不回地熄燈走了。 為此,喬達峰一連幾天萎靡不振,對卡萊娜讓他吃藥也消極起來。一次用餐,他從餐廳偷了一把餐刀回來,在水泥窗台上磨得非常鋒利,一種寄託油然而生。 一天,詹納森醫生拿着一封信來看喬達峰,見面後一如既往地和藹可親:“喬,聽說你的妻子要來了,我可不想讓她看到你無精打采的樣子。你是美國的英雄,你應該讓她為你驕傲。” 詹納森是喬達峰的主治醫生,定期來和喬達峰談話,檢查他的康復情況。喬達峰接過信,是王虹寫來的,告訴他美國領事館的簽證官員已經通知她下個月去面談,一切順利的話,再有兩個月就能見面了。詹納森見喬達峰並不感到興奮,便試探着問;“怎麼?你的妻子不知道你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 喬達峰滿臉不屑,喃喃地說:“我算什麼英雄?那是別人為了讓我高興才那樣稱呼的,我從來都沒想要當美國英雄。”喬達峰說的是實話,他移民到美國才三年,對這個國家還不認同。 詹納森醫生說;“不!你就是英雄。你應該告訴她你的一切,我們所有人都在為你驕傲。要不要我來寫封信給她,告訴她你是多麼了不起?當然我會讓人把我寫的信翻譯成中文的。” 喬達峰拒絕詹納森醫生為他寫信,說他自己會寫。詹納森醫生說:“那好,但你要保證,把你的一切都告訴她,這對於你的康復會有幫助。” 喬達峰終於寫信告訴妻子所發生的一切,寫信時,他不時摸出藏在輪椅座下的餐刀來看,仿佛展望一種期待。信發出後,他倒坦然了,如同積鬱得到了排泄。 幾個星期後,喬達峰經常到療養院門口去等郵遞員到來。每次分發信件的護士對他說;“對不起,喬,或許明天會有好消息”時,他心裡不是失落,而是一種快感。他希望王虹從此不再來信。那天,他在療養院門口,遇到經常和他一起打保齡球的羅丹,羅丹對他眨眨眼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永遠都沒有消息,反倒讓人浮想聯翩,有勇氣堅持下去。” 羅丹比喬達峰早來兩個月,但他的雙腿留在了伊拉克。他害怕他的妻子和女兒來看望他,因此信發出後,天天祈禱不要來信。“聽說了嗎?”羅丹看看四周,悄悄對喬達峰說:“路易斯死了。”羅丹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用餐刀刺破了自己的喉嚨。” 喬達峰驚訝地問:“為什麼?我前天還見過他。” “他妻子來看過他兩次,回去就和他離婚了。你知道嗎?他除了頭部受重傷,那個地方也沒有了,小便靠一根管子。”羅丹看看喬達峰的襠部,悻悻地說。 喬達峰藏在輪椅座下的餐刀,被卡萊娜發現取走了,他發瘋地像失去了生活的希望。為此,詹納森醫生在卡萊娜的幫助下,強行給他注射了大劑量的鎮靜藥品。他神智恢復後,便開始憎恨起自己來美國後所做的一切。詹納森醫生和他談話時,照例稱他為英雄,他卻因此產生了罪惡感:“在我射殺的越境者中,有一些根本就不是恐怖分子。有一個孩子看上去才十二三歲,趕着一群羊。他身上背着槍,是因為當地人人外出都背槍。可我的上司不這樣想,他在觀察哨里命令我把這個孩子幹掉。孩子倒下的時候,腦漿灑在羊身上,養群在不停地叫。” 詹納森醫生安慰他說:“那不是你的錯,戰爭就是這樣,你服從命令,完成任務,就值得嘉獎。” 喬達峰繼續說:“還有一次是一家六口人,有老人和孩子,他們趕着羊群越境,可能是為了尋找更好的草地。他們帶槍可能是為了打獵或者自衛。當上司命令我先幹掉其中的一個年輕人後,那一家人圍着突然倒下去的年輕人驚慌失措。上司命令我把趴在他身上痛哭的家人一個接一個地清除掉,最後死去的一個女人懷裡還有一個吃奶的孩子。上司卻一再命令我,不能留下任何武裝分子……” 詹納森醫生耐心地聽着,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說:“當時你是在戰鬥,唯一能做的,就是服從命令,奮勇殺敵。就好比你在拳擊時,怎麼能分得出哪一拳打得正確,哪一拳打得錯誤呢?你只有不停地出拳,才有取勝的可能。我們美國,擔負着世界的使命,如果沒有像你,像羅丹,還有路易斯一樣的戰士去執行命令,我們美國怎麼能夠去盡一個大國的責任?在你死我活的情況下,為了生存,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正確的。你應該為你還活着感到自豪,因此,更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那個令人窒息的時刻終於在喬達峰的惶恐不安中到來了。當喬達峰面帶愧疚進入院長接待室時,他的妻子和父母早已睜大了恐怖的眼睛盯着他的出現。他的妻子只看了他一眼,就暈厥過去,他的母親號啕大哭起來。院長接待室是密封隔音的,院長和喬達峰淚流滿面的父親默默地握了握手,就帶着主治醫生和護士出去了。 喬達峰的父母離開康復中心時,希望喬達峰能安心在這裡住下去。他的妻子表示願意陪他住一段時間。院長答應了他們的請求。 過去王虹和喬達峰有說不完的話,此次相聚,卻面面相覷,相視無言。她承擔了卡萊娜部分料理喬達峰的事務,卻讓他們彼此都感到不自在。王虹推着喬達峰在花園裡散步,承受不了奇形怪狀的傷員們那些稀奇古怪的目光。她撫摸着喬達峰軟弱無力的下身,就像在擺弄一具充氣不足的模特兒。喬達峰對王虹的渴望和熱情缺乏興趣和耐心,不希望她觸摸自己的肢體,當她親熱地躺在他身邊時,他總是覺得礙事。為此,王虹經常半夜噩夢醒來,獨自到花園裡傷心落淚。 漸漸地,他們兩人為了一些瑣事開始爭吵。一次爭吵起來,喬達峰瘋狂地打王虹,詹納森醫生趕來,決定讓王虹搬出喬達峰的房間,仍有卡萊娜照料喬達峰的所有事務。詹納森醫生和顏悅色地問喬達峰,過去是否想過要動手打卡萊娜,喬達峰連忙否認。詹納森醫生說:“我想你從沒有這種念頭,為什麼?因為你尊重她,認為她和你一樣平等,都是為了生活才遇到一起。那麼,你為什麼就不能尊重早就和你遇到一起的妻子呢?” 喬達峰無言以對。詹納森醫生說:“你要首先想到,你妻子是一個人,除了關心你外,她還有她的需求。如果你不能滿足她,至少也不能傷害她,這樣你們才能和平相處。” 詹納森醫生把王虹安排到喬達峰隔壁房間居住,喬達峰恢復了昔日的平靜,卻增加了些許擔憂。他從王虹每次注視詹納森醫生的敬佩目光里,感到自己越來越卑微。 喬達峰的父母來探視過兩次,問及他倆的相處,雙方都避而不談。 一天夜裡,喬達峰醒來,聽到隔壁房間的床在晃動,突然產生了一種解脫的渴望。幾個星期來,每當他聽着這種聲音,總是說服自己:“如果不能滿足她,至少不能傷害她”。他想起在阿富汗的軍營里,他聽一位來自另外一個國家的移民士兵臨死時唱過的歌曲,哼唱起來: “ 獨送夕陽,望月思鄉; 秋風蕭瑟,伴我彷徨。 鄉音未改,鬢已燃霜; 敢問友人,故鄉何方…… 他的歌聲越來越大,隔壁房間的聲音嘎然而止。一會兒,王虹披衣進來,溫柔地把他的頭抱在懷裡,撫摸着他的背,讓他安靜。詹姆斯醫生悄悄進來,示意王虹按住喬達峰,他從睡衣的衣兜里掏出裝滿鎮靜劑的注射器,注射到喬達峰的脊椎上。 第二天,喬達峰顯得有些頹唐,他和羅丹打保齡球時,一失手一個保齡球突然飛了出去,砸碎了落地窗的一大塊玻璃。他趕到落地窗前察看,不慎左手被破碎的玻璃劃破,鮮血直流。在一旁陪他打保齡球的王虹趕緊跑過來,推着他去找詹納森醫生。 詹納森醫生急忙為喬達峰處理傷口。當他彎腰檢查喬達峰的左手時,喬達峰的右手突然從輪椅座下拿出一大塊玻璃片,猛然刺進了詹納森醫生的喉嚨。詹納森醫生瞪大眼睛失神地望着喬達峰,鮮血從脖子上汩汩地冒出來,喬達峰冷酷地說:“這就是美國英雄,你是第十八個……” 王虹驚嚇得尖叫起來。喬達峰看着詹納森醫生抽搐着倒下,又拿出另外一片玻璃,用力刺進自己的喉嚨,喃喃地說:“這是……第十九個……” 2010年6月19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