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对弈 李公尚 天阴沉得像发了霉,散发着混浊的气息。风凛冽得似浸了冰,抛洒着细碎的雪沙。随着人群走出地铁站口,迎面扑来一阵烤白薯的暖香。一声高昂的叫喊随之响起:“天冷,来下盘棋吧,仙人对弈,驱寒啊!” 过往的行人脚步匆匆,没有人留意这凄凉的叫喊。这是除夕的下午,人们正忙碌着回家过年。我应故友之约,去吃年夜饭。刚从美国回到北京,一切都感到新鲜,那不绝于耳的叫喊让我驻足流连。 叫喊的男人身裹着一件旧式草绿色军用棉大衣,呵着气,搓着手,跺着脚,守在一座烤白薯的火炉旁。他见我向他观望,就笑呵呵地冲我说;“大哥,来下盘象棋吧,驱驱寒气。赢了,多拿些烤白薯回家,过年给孩子吃个新鲜。” 他脚下摆着三副布着残局的棋盘,棋盘的边角用石块压着,不时被风掀动。棋盘一侧,书一纸牌,笔迹劲草:“仙人对弈,却烦除恼!赢者,得二十元钱。输者,请赏我二十元钱糊口。今日有烤白薯奉上,下棋者任食。” 面对他的热望,我掏出一百元钱给他,他急忙伸出手来拦住,笑着说“慢点儿!大哥,或许我不是您的对手,等我侥幸赢了,再拿钱不迟。再说,有言在先,就算我能赢一盘,也不值这么多钱。”说着,他吃力地弯下身,右手撑地,左腿屈膝,右腿向后伸直,然后跪地,摆出决战的架势——他的右腿膝部以下是条假肢,不便弯曲。 我并不想蹲在凛冽的寒风中和他下棋,于是把钱放在棋盘上,对他说:“就当我连输你几盘。拿着这点钱,早点回家过年吧。” 听了我的话,他的面孔紫胀起来,额头上冒出青筋,鼻孔里呼着粗气。他咬着嘴唇,默默地用石块压好被风掀动的棋盘。然后费力地用手撑地,右腿向侧拉伸,摇晃着慢慢站起来。那张百元纸币在他脚下随风飘舞。他平视着扫了我一眼,冷淡地说:“我挣钱糊口,并不乞讨,我靠本事吃饭。有兴趣,就下一盘,没兴趣,请拿着钱走人。” 这位年近七十的沧桑老人,颇似齐人不食嗟来之食。我只好蹲下身来和他对弈,但确实不是他的对手,一连输了五盘。他把一百元钱拿起来,小心地装进兜里,然后突然说:“人变化不小,棋艺没有长进,看来这些年都在干事业。” 我听了他的话大吃一惊,急忙仔细辨认,却想不起来和他曾似相识。他摇摇头说:“看来,没有人能记得我了。”我试探着问“您是……”他笑着说:“我是张新和啊,三十年多前,我……” 终于认出来了,他是三十年多前招收我参军入伍的学员分队队长张新和。他笑呵呵地说:“刚才下第三盘时,我认出了你。本不想挑明,却又忍不住自己的激动。你这是……” 一阵寒风袭来,吹得人瑟瑟发抖,我约张新和到地铁站口里面谈,他却拍拍肩上的雪花说:“不算冷,不算冷,我已经习惯了。再说,人家地铁站有规定,商贩不得进入地铁站口摆摊叫卖。咱何必给人家找麻烦?” 看着张新和满脸的亲切,无限感慨涌上心头。1974年,军队招收一批十四五岁的学生,到部队学习特种技术,张新和是总参特种技术大队负责招兵的学员分队队长。入伍后,我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表率,他那忘我工作的精神和超凡的记忆力,让全体学员钦羡不已。当时部队所使用的全套密码和应用技术参数,及操作规程,他全能倒背如流,被称为部队的技术活字典。业余时间他喜爱下象棋,常常一人背对棋盘,用盲棋同时应对七个人,没有人能胜过他。 一年后他被调到总部去集训三个月,准备回来提拔为技术大队的大队长。在这期间,学员分队里一名叫高继德的战友,在学习使用一种新型电子技术时,违反操作规程,引起设施爆炸,炸死了一名战友。高继德当时只有十五岁,不能独立承担责任,于是分队的梁教导员主动承担责任,被判了重刑,高继德被判处三年劳教。张队长也因此受到牵连,从总部集训回来,他没被提职,仍然当分队长。 从此,张队长开始负责照料梁教导员的家属和高继德的家庭。他每月从自己的薪水里拿出一部分寄给梁教导员的家属。梁教导员的家属一直不知道她丈夫进了监狱,两年后带着孩子来队探亲,才知道爱人出了事。面对梁教导员家属的悲伤,张队长乐观地安慰她说:“其实老梁现在去的地方,并不比我们住的深山沟差。只要你能等他几年,他在里面表现得好,很快就能出来。我了解他,他是毛主席培养的好党员。到那时,你们照样可以好好过日子。” 高继德是从贫困乡村入伍的。当时张队长所以招收他,是因为听说他父亲是烈士,在1962年中印边界反击作战中牺牲了。高继德去劳教时,张队长去送他,一再嘱咐,这三年要好好接受改造,多学知识,不要和家里联系,由他给高继德的母亲写信。 那时士兵每月津贴是六块钱。高继德劳教前每月除了买牙膏肥皂针线邮票等花一块钱外,其余的全部存起来,然后每两个月给贫困的寡母寄十块钱。高继德劳教后,张队长就模仿着高继德的口气每月给他母亲写信,每两个月从自己的薪水中拿出十元钱,寄给他母亲。直到高继德劳教期满,按退伍待遇返回家乡。 1978年我考上了大学。离开部队时,张队长扛着我的行李步行十多公里送我下山,一路上嘱咐我要珍惜读大学的机会,毕业后一定再回来。他笑呵呵地说:“到那时恐怕你就是大专家了,回来后就该领导我了。” 在1979年中越自卫反击作战时,部队的战友写信告诉我,张分队长被提拔成了大队长,之后就被总部调到云南前线参战去了。又过了一年多,部队战友给我写信,说张大队长在云南前线的一个前哨阵地培训指战员使用先进电子器材时,遭遇敌人袭击。敌人向他讲课的坑道里扔了一枚手雷,他发现后立即冲过去把手雷踢向远处,但手雷反弹回来,在他的脚下不远处爆炸,他失去了一只脚,裆部也被炸坏。他奋不顾身救了十几名战友,总部为他荣记了一等功。 回忆着历历往事,当年张队长的音容笑貌怎么也和眼前这位老人的形象重叠不到一起,我不由好奇地问:“张……大队长,你,你现在这是……” 张新和仰天哈哈一笑,说:“不是什么大队长了。倒是你们那批人都出息了,个个都是好样的!”说着,他脸上绽开自豪的笑容,如数家珍一般谈起了每位战友:“你离开的最早,上了大学就没再回去,先分配到总部,后来就出国了。王玉新一直在部队,现升到总参技术装备部当了部长,成少将了。还有邵明章,成了国防科委的少将。刘宇清在部队干到正师职,前几年转业到了中纪委,听说现在也当上了一个调查室的主任。赵云康转业去了全国人大,也是一个什么委员会的司长。罗强转到了公安系统,在他们家乡当了公安局长……还记得高继德吗?现在成了企业家了,在上海深圳都有分公司。就是梁教导员稍差一点,从监狱里出来,转业到一个工厂,前些年工厂倒闭,下岗了。不过他一直没有怨言,老婆也没和他离婚,现在他的孩子成才了,军事学院研究生毕业,留校当了教员……” 听着他津津乐道,我不由地问他是否还和他们保持联系,他听后,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低下头,赧色地说:“我怎么能和他们联系呢?我只是关心他们,爱打听他们的消息,听说你们个个有作为,我心里高兴。”说完,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认真地说:“你倒是应该和他们联系,你看,我这里有他们的工作地址和电话号码。”说着,他从贴身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本揉皱了的小本,说“你难得回来一趟,当年的战友还是应该聚一聚,谈一谈。” 我问起他的现状,他先是沉默,然后淡然地说:“这不,就这样。我残废后,老婆和我离了婚。当然,是我赶她走的,她再和我过下去,那不是活受罪吗?我把家里的钱都给了她,也没多少,让她带着孩子,爱上哪上哪,只要能把孩子养大,让他走正道就行。听说后来她又结婚了,我就放心了。现在孩子早就大学毕业工作了,还结了婚,经常带着老婆孩子来看我。” 他告诉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他从部队转业到一个国营企业当党委书记,不久,企业被私人公司兼并,厂里的绝大多数工人都下了岗,他则被安排到一个街道办事处去当书记。他不愿丢下厂里的下岗工人不管,于是就和下岗工人们一起自谋出路,创办公司。干了几年,政府对他们的公司不予扶持,终究竞争不过外资公司,最后倒闭了。后来他到处去找工作,因为是残疾人,各处都不愿要他,慢慢地也就想开了:那么多健全的人都找不到工作,他一个残疾人去争什么机会?于是,干脆利用自己的本事,上街摆棋摊挣钱,这些年生活得倒也自在。 说完,他笑呵呵地从烤白薯的炉子里拿出烤白薯让我吃,说:这烤白薯摊并不是他的,这几天卖烤白薯的人回家过年,委托他帮着照看。为了能吸引更多的人来下棋,他就让和他下棋的人免费吃烤白薯。 我提出要和我过去那些战友联系一下,让大家一起关照他的生活。他听后,面孔开始紫胀起来,额头上冒出青筋,鼻孔里呼着粗气,紧闭着嘴唇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等呼吸均匀下来,才低沉地说:“咱怎么能干那事?再怎么说,咱也是毛主席那年代培养出来的党员,艰苦奋斗惯了,哪能占别人的便宜?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当年没被炸死,就已经赚了,人这一辈子还图什么……” 说着,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冲着一群刚走出地铁站的乘客高声叫喊:“天冷,来下盘棋吧,仙人对弈,驱寒啊……” 2010年4月18日 于美国佛吉尼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