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爱情 李公尚 罗中阳是在学校餐厅里认识任慧的。当时,任慧正满面春风体态轻盈地忙碌着招待前来就餐的同学。她甜美的音貌让罗中阳眼前一亮,不由心旷神怡。她的清纯活泼洁净,犹如一只温柔的纤手,轻轻拨动着罗中阳的心弦,激荡起他澎湃的心潮。 罗中阳来美国读研究生一年多,周围没有任何朋友,如同一条被放进玻璃罐中的金鱼,辉煌孤独地撞来撞去。自从这次豁然开朗之后,学校餐厅便成了他常去调养身心的地方:无事生非地坐在那里,喝一杯咖啡或吃一份热狗,欣赏着任慧的阳光明快。 渐渐地罗中阳和任慧熟悉了,便和她相约黄昏后,在月上柳枝头时卿卿我我。从任慧惊奇的目光中,罗中阳找到了久违的自我。任慧清澈的眼睛仿佛是新启用的显微镜,罗中阳的言谈举止经过那双无瑕的目光折射放大,映在她心里,便成了珍稀的标本。 任慧告诉罗中阳,她是三年前在中国上高中时,参加学校组织的赴美国短期交换生计划后,非法滞留在美国的。当时这样做,是因为她想到收入微薄的父母为了她来美国,东拼西凑借了很多钱,她不甘心只在美国旅游一趟就回去,所以留下来要在美国读书。她在美国的亲戚帮助她进了学校的预科班学习语言,她借学生身份找机会在校内半工半读。 罗中阳探听出任慧的底细,心中便有些悲哀。觉得自己被一个十八九岁的单纯女孩儿崇拜,实在有些堕落。但听说任慧在美国的亲戚和她并不十分亲近,心理上便没了负担,如同家狗窥察到了路人的势单力薄,吠叫起来便肆无忌惮。他告诉任慧:只要她愿意,他可以支付她的全部生活费用,并供她读大学。 看着任慧将信将疑的目光,罗中阳便拿出自己的存款卡给任慧看,说:“我爸爸是国内一个市里的领导,我妈妈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老总,我舅舅是一个省部级干部,我叔叔是一个私有企业的老板。我家,我舅舅家,还有我叔叔家就我一个男孩儿,他们都非常疼爱我,经常给我钱 —— 我来美国时我爸爸给了我两个基数的美元,我舅舅和我叔叔也都分别给了我一个基数。三个月前,我妈妈来美国考察 —— 说穿了就是来旅游,正好赶上我二十五岁生日,她又往我帐户里存了几个基数,当然这其中有一部份是帮我舅舅和我叔叔存的。但是我养你,绝对没有问题。” 男人在女人面前显能,大约都不是为了得到赞美,而是为了挥霍自己的热情。如同女人婚后偷情,多半不是为了满足性欲,而是为了挥霍自己的情感一样。任慧睁大明亮的眼睛,听罗中阳侃侃而谈,如同少儿在听成人讲述人生哲理。无知地问:“什么是基数?一个基数是多少?” 兴致勃勃地罗中阳有些扫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一个基数就是……看来你真是没见过什么大钱,既然不知道就不告诉你了。”他挑逗着说:“因为这些都是高层秘密,只有圈儿里的人才懂。” 富人的仁慈,大多表现为在饥饿者面前大快朵颐时,不吮手指头,以免让饥饿者更痛苦。而罗中阳的仁慈,则是在炫耀钱财时不让人闻到他身上的铜臭。这让任慧觉得他可信可亲,于是从此便和他在一起糊涂地幸福着,幸福得愚昧着,如同主人家里养的狗,因为没有隐私,也便就活得忠诚。罗中阳不让她再去学校读书工作,她便一天到晚喜形于色地把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把三餐精制得味美可口,把衣物洗熨得整洁舒适,全心全意地服侍着罗中阳出相入将。罗中阳每天在她身上疯狂得死去活来,颠三倒四之后,便像吃完美味再把牙缝中的积秽剔出来玩赏一番一样地调侃她:“我原只想找个漂亮的中国姑娘,想不到你还能兼职做个温良的日本妻子。”任慧听了,便学着日本女人的样子向他鞠躬。罗中阳意犹未尽,说:“养你真比养条小狗划算,因为小狗没你体贴可人。”任慧听了,立即模仿几声小狗叫,逗得罗中阳哑然失笑,她便小鸟依人地偎在他身边。 两人过了一段无忧无虑地日子,罗中阳便渐渐对任慧有了新的期待。有时他漫不经心地流露出一句:“你真该去读更多的书。”于是任慧就说她可以去成人班去学语言,罗中阳听了颇有失落。一次他有心无意地说:“你要是能接受完高等教育,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该多好!”任惠就说她现在就能去中国餐馆工作,养活自己甚至养家都没问题,罗中阳听了更加失望。 半年过后,罗中阳的激情少了,任慧也随之沉静起来,于是两人不再整日价昏天晕地。罗中阳喜爱文学历史,课余经常在中文网上舞文弄墨,指点江山。他把自己在网站上教训网友的趣事告诉任慧,任慧无动于衷,于是他便有了莫名的怨恨。有时他在网上写到兴头,偶尔一转身,见任慧正全神贯注看中文的连续剧,便有些厌恶,愠色地问:“你能不能看点高雅的节目,比如说英文频道的内容?”任慧嬉笑着把电视调到英文频道,但不一会她便睡着了。罗中阳见状气得咬牙切齿,心里直骂朽木不可雕,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一年后的一天,罗中阳试探着提出,他这一辈子不想要孩子,但是做为女人如果不生孩子,就不是一个完整幸福的女人。他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女友成为一个不完整不幸福的女人,因此他觉得彼此最好忍痛割爱,就此分手。正跪在地板上擦地板的任慧听了,瞪大惊恐的双眼,诧异地望着罗中阳,如同被运进屠宰场里的牛,瞪着无限悲哀的泪眼,默默接受着大限地到来。罗中阳见状,心一软,赶紧说自己是在开玩笑。 然而,男人和厌倦了的女人共同生活,就像冬季里伴陪着熄灭了余烬的火炉,肝火心气无刻不旺。又如同女人对于自己身上过了时的衣服,怨抑厌烦时在心头。罗中阳希望任慧能和他大吵一架,然后负气出走。也希望任慧在外突然有了外遇,然后自责地主动和他分手告别。还希望她意外遭到了致命车祸,从此不再眼见心烦。然而这些希望都无从实现,尽管他经常祝愿自己梦想成真。 罗中阳毕业时,又试着找过几次借口要与任慧分手,有时故意激怒任慧,希望她忍受不了自己的暴戾而主动提出分手。每逢此时,任慧除了默默地流泪,就是加倍努力地干着家务。这让优柔寡断的罗中阳弃舍难离。 罗中阳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愈发觉得任慧简陋不堪。一次,他下班回来,看到蓬头垢面的任慧正在清扫阁楼,突然暴躁起来,斥道:“瞧你这个样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围着锅台转,一点品味也没有,你就不能走出去做一个自尊的女性?”任慧听了,瞪着牛马挨了鞭打时的悲悯眼神,注视着罗中阳。罗中阳并不正眼看她,于是她默默地收拾了一下自己,走出家门。 任慧在一家中餐馆找了一份工作,当天没有回来。罗中阳轻松地想,终于摆脱了羁绊,整个身心都解放了。但是第二天起床,没有往常可口的早餐,便突然意识到,离开了同居三年的任慧,自己连洗衣机和吸尘器都不会用。 第二天下班,家中的冷清让他想起三年来任慧的许多好处:她为他流过三次产,她从没有顶撞过他,她从没有让他烦心过他的衣食住行。越想越觉得自己亏欠任慧太多,晚上入睡时,竟不能自己地痛哭流涕。于是,他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任慧找回来,从此好好待她,两人和和睦睦地过日子,生儿育女,就这样过下去算了。 第三天罗中阳把任慧找回家,一阵轰轰烈烈的翻云覆雨之后,得意地告诉任慧自己在公司里受到重用,公司原来的电脑工程师被辞退后,老板把重要工作都交给他一人做,全公司的人都敬佩他。任慧听了,无言以对,只好无聊地说,这两天在中餐馆上班,就餐的中国客人常赖小费,不是借故少给,就是假装忘了。罗中阳一听,积攒了两天的热情顿时化作雾气。 罗中阳在工作中经常打交道的同事森蒂丽亚,是一位火热多情的美国姑娘,罗中阳和她接触多了,便眉来眼去地产生出许多暧昧。有时下班后两人相约在酒吧里耗上一阵,便打情骂俏地摩擦出若干火花。罗中阳拿森蒂丽亚和任慧比较,觉得森蒂丽亚不如任慧漂亮,却比任慧富有魅力,没有任慧温顺,却比任慧见多识广。美中不足,森蒂丽亚已经定了婚。 为了避免和森蒂丽亚陷入感情的漩涡,罗中阳决定回中国休假一段时间,让自己理疗感情上的灼伤。他父母为他在中国介绍了两位家庭身世相当的姑娘,早就让他回去定夺;身边的任慧清淡寡味早就让他避之不及。他给森蒂丽亚发了一封暧昧的手机短信,然后匆匆启程。任慧到机场送他,分别时他故意刺激任慧,说:“你竟然可怜到无家可归,连国都不能回的地步。我这次要是回国内找一个比你好的女人,可别怨我对不起你。” 无赖是男人无赖的理由,如同贤淑是女人贤淑的动力一样。罗中阳回到中国,发觉自己根本就瞧不起中国国内的女人。那些造作的时尚和落后的洋化,让他对父母亲友为他介绍的所有姑娘不屑一顾。于是他更加思恋远在美国的森蒂丽亚。他鼓足勇气,向森蒂丽亚发了数十封电子邮件和手机短信求爱,读来泣鬼惊神。森蒂丽亚很快给他回了邮件,诉说他的突然离去让她备受煎熬,他的每一封信息都让她夜不能寐。如果她有足够的钱,会立即飞到中国和他订婚。 罗中阳回到美国时,森蒂丽亚到机场接他,急不可耐地告诉罗中阳,她已经向她的男朋友格林提住分手。只是,格林想见一见他。森蒂丽亚鼓励罗中阳不要怕,她会坚定地陪伴在他的身旁。 格林通过森蒂丽亚约罗中阳在一个周末见面,森蒂丽亚便提议他们三人一起到郊外去野餐,以便交谈的气氛更自然一些。罗中阳有些心虚害怕,但想到此时决不能在森蒂丽亚和格林面前显出懦弱和自卑,便答应前往。心想无非就是身上多带一些钱,有钱什么都好办。 格林是森蒂丽亚大学的同学,他微笑着和罗中阳握过手后,开车带森蒂丽亚和罗中阳向郊外的树林里疾驰。森蒂丽亚坐在后排,把头靠在罗中阳的肩头,不时用嘴轻吻罗中阳的耳畔,格林从后视镜里瞥见,难过地把目光移向前方。 野餐通常是心旷神怡的游戏,但此时三人各怀鬼胎,也就尴尬得寡然无趣。他们彼此谈论一些无关痛痒的天气,谁也不提此行得目的。野餐结束时,格林从车里搬出一个西瓜,放在餐布上,然后突然掏出一把手枪,目光冷峻地盯着罗中阳,足足两分钟,吓得罗中阳心里发虚,手心冒汗,脊背冰凉。 格林对罗中阳说:“我和森蒂丽亚已经相识六年,恋爱四年,去年定了婚,准备今年结婚。要知道我们彼此了解,情投意合,直到几个月前你插了进来。森蒂丽亚是一个感情认真的女人,我知道她现在非常爱你,因此我不想让她受伤。不过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得爱她?”罗中阳听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格林轻蔑地注视着他说:“如果你只想随便玩儿弄一下她的感情,看见那个西瓜了吗?”说着,甩手朝那西瓜开了一枪,西瓜被打得粉碎。他问罗中阳:“你的脑袋能比这个西瓜更结实吗?” 面色惨白的罗中阳赶紧抚胸起誓:永远永远爱森蒂丽亚,永远永远给她幸福。格林见此,痛苦得看了森蒂丽亚一眼,转身上车,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开始相爱吧。自己想办法回去!”说完绝尘而去。 罗中阳和森蒂丽亚同居后,连续两个星期没回任慧的住处,他告诉任慧他工作忙,回不去。为了尽快和任慧分手,他从公司请了几天假,对森蒂丽亚说,他要去纽约办理父母给他捎来的钱款事宜。回到任慧的住处,他又对任慧说:现在公司忙过去了,给了他几天假,他想带任慧到大西洋城和纽约等地去散心。苦闷了很久的任慧听了,如同看到厚重的乌云里透出一缕阳光,于是赶紧收拾行装,伴他出游。 几年来,任慧早已没了什么亲友,因而也无人相告。她希望这次旅行能恢复罗中阳对她最初的恩爱。罗中阳则苦思冥想如何在旅途中甩掉任慧。他设想过在大西洋城的海边游泳,任慧溺水而亡。也想象过登上纽约的摩天大厦,任慧意外坠楼 。然而一路上他精心设计的欺天陷阱全都有惊无险,让心无旁顾的任慧又惊奇又庆幸。罗中阳厌恶地看着她的悲喜错愕,心中屡屡升起阵阵恶意。 假期的最后两天,罗中阳焦虑起来。他带着疲惫的任慧在纽约的中国城里转来转去。他思考着有无可能雇请唐人街里的黑社会来绑架任慧。他厌恶地看了任慧一眼,身边的任慧突然问他:“如果我现在就立即去死,你会不会好受一些?”罗中阳一惊,作怒说:“你胡说什么!我哪能会那样想。”任慧说:“听说人想自杀时,吃过量的安眠药,没有什么痛苦。” 罗中阳打断他的话,首鼠两端地说:“别胡思乱想,人哪能那么容易就会死?再说,你上哪去搞那些安眠药?”任慧说:“这还不容易,在这唐人街里,只要有钱,什么东西搞不到?我早就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想活了,就把安眠药掺进饮料里,一饮而尽,然后洗干净身子去睡觉,再也不睁开眼睛。” 罗中阳把任慧搂进怀里,打着哈欠揉着眼泪,说:“这些可都是你自己胡说的—— 我怎么能舍得你呢?”他想,可能刚才他进了几家华人店铺,和店老板窃窃私语,引起了她的疑心。 晚饭时,罗中阳带着任慧进了一家高档中餐馆,让任慧随便点菜。席间,任慧说她愿意为罗中阳做任何事,包括去死,只要他心情舒畅。罗中阳听了,冲着刚端上桌的水煮鱼片打了一个喷嚏,然后不停的揉眼睛,说是这道菜的麻辣味呛得他直流眼泪。 晚饭后,罗中阳和任慧找了一家僻静的华人家庭旅馆住宿。他把晚饭时剩下的半瓶红酒打开,倒满两杯,要和任慧对饮。任慧猛然推开杯子,说何必如此着急,等她洗完澡再喝。这是罗中阳记忆中任慧第一次和他顶撞,心中颇多凄凉。 看到罗中阳面红耳赤,任慧惨笑了一下,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罗中阳躺在卧室里等任慧出来后喝酒,不知不觉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听到浴室的淋浴仍在流水,觉得奇怪。抬头一看他给任慧倒的那杯酒依然未动 ,便去打开浴室门,叫她出来对饮。浴室里雾气腾腾,不见人影。他摸索着关上淋浴龙头,惊讶地发现任慧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嫩白的肌肤浸泡在水中,热水器的煤气管道胶皮接口处咝咝地冒着水泡。 罗中阳一惊,立即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他想了想,毫不犹豫地把淋浴水龙头照旧拧开,然后转身出来关上浴室的房门。他心惊胆战地在卧室里转了一圈,冷静下来,把两杯酒倒掉,又掏出一些美元塞进任慧的手提包里,拿了自己的东西,悄悄地离开旅馆。 在回程的夜班飞机上,罗中阳一遍一遍地庆幸:幸好自己事先想得周全,在他和任慧入住旅馆时,只登记了任慧一人的名字。即便今后警察调查起来,他也会说他和任慧只是普通朋友,那天他把任慧送到旅馆后就离开了。至于任慧后来煤气中毒,他丝毫不知。再说,任慧在美国既没有合法身份,又没有亲朋好友,谁会关心她的死活! 罗中阳连夜赶到了森蒂丽亚身边,轻松地告诉森蒂丽亚,他父母托人给他捎来了三个基数的美元,他带回来一点,其余全部存进了银行。说着他晃晃两万美元的现金,兴奋地说:“宝贝,这是他们送给你的礼物。” 两天后早晨,罗中阳朦胧醒来,见躺在身边的森蒂丽亚正靠着床头看电视,便懒洋洋地问有什么新闻。森蒂丽亚笑着说:“是关于你们中国人的新闻。纽约法拉盛一个叫任什么的中国女人在旅馆里自杀,但是警方最新发现的证据表明,该案件不是自杀,而是谋杀。因为现场留下的两个酒杯里,其中一个检验出有浓度安眠药的成分。另外,电热器煤气管道的胶皮接口,有被刀片划破的痕迹。现在警方正在查找一名和她关系密切的华人男子……” 罗中阳听了,吓了一个激灵,急忙坐起身来纠正说:“那完全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煤气管道的胶皮接口绝对是她自己划破的,别人根本都没有想到那一点……” 森蒂丽亚听了,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紧盯着陌生的罗中阳…… 2011年5月1日 于美国佛吉尼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