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臉
李公尚
每年夏天,車俊清夫婦樂此不彼地在自己家裡接待前來美國遊學民宿(Home stay)的外國學生。他們家樓上四個臥室的牆上,掛滿外國學生在他們家居住生活的照片。有澳大利亞的、新西蘭的、冰島的、挪威的、俄羅斯的、烏克蘭的、塞爾維亞的、波蘭的,還有日本的、印度的、馬來西亞的、越南的等等。照片上記錄的其樂融融和幸福歡快,感人肺腑。
作為“義務接待外國學生家庭協會”的志願者,車俊清夫婦對多年來的體會津津樂道,常拿出他們接待外國學生時錄製的影片,讓親友們觀看,親友們看得熱淚盈眶。車俊清告訴他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他在中國時,曾作為中國青年代表團成員,參加中日青年友好交流,在一戶日本人家裡民宿,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他來到美國有了家庭後,非常希望能像那個日本家庭一樣,盛情接待來自異國的年輕人。他的兩個孩子對此心有靈犀,和來到他們家的許多外國學生交了朋友。
前年,車俊清夫婦退了休,兩個孩子也早已長大成人離開了家,他們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來接待外國學生,但接待協會分到他們家的外國學生卻越來越少。原因是近幾年,越來越多的中國學生取代了其他國家的學生來美國遊學,中國學生對民宿家庭有特殊要求:不到華人家庭民宿。為了能接待中國學生,車俊清向接待協會保證:接待中國學生時,不使用中文,不吃中餐,把家中保留的中國書籍資料和平時慣用的筷子等餐具炊具,全部收藏起來。
今年暑假到來時,車俊清家終於分到一名來美國夏令營的中國學生。這名學生叫關浩天,十五歲,來自中國四川,今年初中畢業進了成都一所國際高中。據說他從一歲起就開始學英語,從小到大她父母為他報了幾十個英語學習班,目的是將來到美國讀大學。
車俊清去接待協會接關浩天時,主辦夏令營的中國領隊告誡他,在孩子民宿期間,一定要多注意孩子家長的反應。這二十多名孩子都很有主意,會隨時把他們最新起居和生活的情況通過微信發送給家長。為此,他給了車俊清一個參加夏令營的孩子家長們臨時建立起來的手機微信群,說:“從上面可以及時了解家長們的想法和情緒。老外下載不了微信,也看不懂中文,你比他們有優勢。”
關浩天是個看起來聰明文靜的孩子,見了車俊清,微微點點頭,把目光委屈地投向那些去美國白人家庭民宿的同學身上。車俊清熱情地問行李在哪,關浩天一指兩個被卸下大客車的行李箱,拿出手機低頭看手機。車俊清把那兩個沉重的行李箱搬到車上,伸手去接他背後的背囊,關浩天警覺地後退兩步,搖搖頭不讓拿下來:“裡面裝的是貴重物品”,護照、零用現金和父母給的信用卡。
回家的路上,車俊清向孩子介紹沿途景色,關浩天偶爾向車窗外瞥一眼,大部分時間低頭看手機。車俊清希望他開口說話,問他“喜歡這裡的景色嗎?”連問了兩遍,關浩天抬頭瞥一眼窗外,說:“美國到處都一樣,除了樹林草地和房子,沒什麼可看的。”車俊清抓住機會又問:“你想象的美國是什麼樣?”“我也不知道……可能應該是高樓大廈,到處都是好耍的那種大城市吧……”
晚上,車俊清夫婦在自家後院舉辦燒烤晚餐,請來幾位鄰居一起歡迎關浩天。鄰居們帶來自家做的食品請關浩天品嘗,問他一些中國的事情。關浩天瞪着空洞的眼睛,茫然不知所云。一位鄰居指指他背上的背囊,示意他吃飯時可以取下來,車俊清鼓勵他大膽用英語和鄰居們交談,他張口結舌地說:美國飯菜沒有味道,他喜歡吃辣的四川菜。
第二天早晨四點多鐘,車俊清夫婦被陣陣歡暢的鋼琴聲吵醒,起身下樓一看,關浩天正坐在樓下客廳的鋼琴前,忘我地彈奏。車俊清聽了一會兒,走到關浩天身後,先用英語後用中文告訴他:“今天是周末,鄰居們都還沒有起床,在這安靜的早晨,鋼琴聲傳得很遠,會影響鄰居們休息。”
關浩天興致不減,邊彈邊說:“夜裡睡不着,躺在床上難受,想找點事做。”車俊清說:“彈琴最好還是換個時間。如果願意,今天下午我可以把鄰居們請來,舉辦個音樂會。我的兩個孩子從小學彈鋼琴的時候,我也跟着學過,談得不好。今天咱們一起彈。”關浩天掃興地停下來,憂鬱地說:“我在家的時候,都是想什麼時候彈,就什麼時候彈,半夜彈也沒人管。有時我不想彈,爸爸媽媽都求着我彈。”
“但是……”車俊清試圖向他解釋,關浩天打斷他的話說:“前幾天我們剛來美國時住的那家賓館,大廳里也有一架大鋼琴,比你這好多了。我們一起來的同學,很多人都會彈,我們一個接着一個地輪流彈,賓館的老闆非常高興,說中國孩子素質都很高。那些正宗的美國人都懂得欣賞鋼琴!”
說着,“嘭”地一聲蓋上鋼琴蓋,悶悶不樂地回樓上自己住的臥室。
車俊清回到臥室,翻來覆去睡不着。想起夏令營中國領隊給他的手機微信群,揉揉眼睛,打開手機。微信群里,學生家長們正在你一言我一語評論孩子們的民宿家庭。其中一張自己家的照片發在上面,那是關浩天住的房間,床和地板上到處是從行李箱裡翻出來的衣服和食物。照片下面是關浩天發給他父母的信息:“住在中國人家裡,一點也不習慣。他英語說得不標準,聽都聽不懂。外國飯菜做得一點也沒有外國味道。他們根本就沒混入美國主流社會。這次來美國白來了。”“我想練鋼琴,他們怕我把他家的鋼琴彈壞。他家的破鋼琴比我們在外國高檔賓館裡彈過的鋼琴差遠了。真不想住下去了。”
接下來是關浩天媽媽的回言:“讓你受委屈了,寶貝。先不要和那家人鬧翻。媽媽馬上和夏令營的中國領隊聯繫,讓他為你調換住家。我們花了錢憑什麼白花?不給調到正宗的美國白人家裡,回來就讓夏令營全額退款。”
後面跟着是其他家長們的評論:“聽領隊說,這一家中國人多年來接待過很多外國學生,男主人還是接待協會的理事,各方面反映都很不錯。”
另一位家長評論:“生活在國外的中國人對外國人好,不一定對中國人好。假洋鬼子最瞧不起咱們中國人。”
一位家長表示贊同:“對!聽說在國外,坑害中國人最厲害的就是那些假洋鬼子。這些假洋鬼子最恨的就是現在咱們中國人有錢。我再三囑咐孩子,貴重物品任何時候都一定不能離身,特別是見了中國人,一定要多個心眼,提防着他們。儘量不要和他們說話。”
又一位家長插話:“外國家庭就是比中國家庭素質高。我們孩子住的家庭是純美國白人,女的和丈夫離了婚,帶着孩子和男朋友住在一起,晚飯吃得是正宗美國西餐意大利麵。我們孩子和這家的孩子一起玩兒網絡遊戲,她的前夫聽說了,專門從另一個城市開車帶着自己的女友去看孩子,還給我們孩子買了很多遊戲盤當禮物。她前夫的女友也有兩個孩子,一起跟去了,也和我們的孩子一起玩兒,幾個孩子趴在地毯上一起玩兒了一個通宵,全是用純正的美語交談,沒有一點障礙。聽說很多遊戲在中國不讓下載,美國可以隨便下載。我們孩子感覺幹什麼都比在中國自由。將來我們孩子去美國生活,一定沒有問題。”
車俊清看得觸目傷心。他這次向接待協會保證在自己家一定會接待好中國學生時,協會的理事長搖着頭說:“我們毫不懷疑你的接待能力,但不幸你長着一張中國臉。”中國領隊也對他說:中國家長們怕把他們的孩子分到你家,是因為不喜歡你有一張中國臉。其實你家的各項條件,比很多其他接待家庭都好得多。
吃過早餐,車俊清夫婦按事先約定,和幾家接待中國學生的美國家庭一起租用一輛校車,帶着中國學生到華盛頓特區的博物館去參觀。這些中國孩子遇到一起,如同衝出馬廄的小馬,又蹦又跳,吵吵鬧鬧地攀比誰玩兒完了全套宇宙大戰的手機網絡遊戲。一名美國家長感嘆地說:“他們看上去真有錢,每人都有平板電腦,手機全是最新款的,我那上中學的孩子根本沒有手機。”另一位家長說:“這些孩子很有個性。住在我家的那個,今天后半夜自己一個人跳進後院的游泳池游泳,把全家都吵醒了,他說他在床上睡不着,想躺在水裡睡覺。”
幾名孩子跟着民宿家長走進博物館,照了幾張照片,發給家裡,然後相約去洗手間。民宿家長們等了很久,不見他們回來,分頭去找,找了很長時間沒有找到,有些擔心。快中午時,他們通知博物館管理人員一起尋找。管理人員找遍了整個博物館,最終在一個消防通道里發現了他們。他們躲在消防通道的工具間,坐在地上痴迷地玩兒手機下載的色情賭博遊戲。
博物館對他們違法開啟消防裝置,不當使用消防設施予以罰款,他們懵懵懂懂地看着博物館保安人員,不知所然。車俊清不願看到孩子們的行為影響“中國臉”的形象,拿出支票為他們代繳罰款。孩子們見了,明白真得是闖了禍,於是像在中國父母請客爭着付帳一樣,一擲千金地搶着掏錢。保安人員莊嚴地搖搖頭,要求他們每個人必須鄭重繳納自己應交的那份罰款,然後認真閱讀一遍參觀博物館須知。幾位民宿家長問他們為什麼對博物館沒有興趣,他們伸着懶腰說:博物館裡到處都是英語,看不懂也聽不懂,瞎耽誤時間,不如玩兒遊戲過癮。
午餐在一家快餐店用餐,孩子們對吃飯毫無興趣,進了餐廳先問有沒有網絡。關浩天端着車俊清為他買的快餐,走到一位白人家長身邊,放在桌上,坐下玩兒手機,故意不理車俊清。車俊清有些心灰意懶。當初這些學生家長選擇民宿家庭時,不便明確提出不去美國黑人家庭,只強調“最好到純美國白人家庭”,但對長着中國臉的家庭卻公開拒絕。他想象不出為什麼這些學生和他們的家長對國外的同胞,有如此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
吃完午餐,中國孩子們說想自己去外面的商場轉轉。幾個民宿家長商量了一下,給他們規定了集合時間,要求他們按時回來,以便繼續下午的參觀行程。車俊清怕孩子們找回不來,給每個孩子留下他的電話號碼。孩子們都說,他們父母怕打國際長途費錢,沒給他們開通國際電話,只讓他們用微信和家裡聯繫。
到了規定的集合時間,孩子們沒有回來,民宿家長們焦急地又等了一個小時,孩子們吃着冰激凌、玉米花等陸續回來,但卻不見關浩天。車俊清急忙出去尋找,想起了微信,忙打開手機查看,看到關浩天發給他父母的微信:“下午不想去參觀博物館,我們都在商場裡轉,買了很多好吃的。剛才走散了,我迷了路,轉不出去。”關浩天的媽媽說:“你沒和同學在一起嗎?你從小學英語,怎麼不問問別人。”關浩天回答:“我不知道怎麼問,在國內學的英語在美國都用不上。”媽媽說:“別着急,我立即給中國領隊打電話,讓他去接你。他們不敢丟下你不管。咱們花了錢,他們就得負責。”關浩天說:“他們可能都走了,我已經超過集合時間一個多小時了。”媽媽說:“莫怕,才晚一個小時,算啥子嘛!
哪個有那麼準時的?你就是晚一天他們也得等你噻!我讓領隊去接你。”車俊清看到信息,立即到食品超市去找,關浩天正坐在超市裡,安然地邊吃東西邊玩兒手機遊戲。
返程的路上,民宿家長和孩子們乘坐的校車突然晃動得厲害,司機把車停在路邊,檢查後說:右前輪扎進一枚釘子,要等維修車來換輪胎後才能繼續行駛。他告訴民宿家長,車下危險,不要讓孩子們下車。車上睡覺的孩子們醒來擦擦眼,男孩子拿出手機開始玩兒遊戲,幾名女孩兒用手機開始發微信。
一位女孩兒給家長發去了一條信息:“我們坐的汽車在高速路上發生了重大事故,我們走不了了,被困在高速路上。”
很快有兩個家長回信:“是撞了車嗎?情況嚴重嗎?”“有受傷的嗎?傷得嚴重嗎?有沒有生命危險?”不久又有幾個家長同時回信:“都是誰在車上?我的孩子怎麼樣?”
“救護車到了嗎?”車上的另一位女同學給家長回信:“天氣很熱,我們下不了車。在車上快憋死了。”另外一個女同學寫給家長:“現在動也動不了,難受得要死,還真不如死了的好呢。”
接着有很多家長爭先恐後地回信:“我的孩子在車上嗎?”“是不是只有你們幾個還活着?”“難道沒有人管你們嗎?那些老外不在你們身邊嗎?他們都死了嗎?”“那個中國人今天不是也和你們在一起嗎?看看他是不是還活着,如果他沒死,不要和他說什麼英語了,說不清楚,用中國話告訴他,讓他報警!”
幾個女孩兒看到家長們發來的微信,開心得咯咯大笑。一個女孩兒有些不安地說:“這樣會不會讓家裡擔心啊?”另外兩個女孩兒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嘟囔着說:“就是要讓他們擔心,要不他們根本就不關心我們。”
幾個玩兒手機遊戲的男孩兒聽了,湊過去看她們手機上的內容,看後歡呼叫好。關浩天用手機給家裡發微信:“哎呀,快來救救我吧!我要死了……我不想死在這個中國人家裡。”另一個男孩兒給家裡發信:“我不想死在美國,我想死前吃一頓火鍋……”還有一個男孩兒發信:“還要喝啤酒……剛冰過的……”
不久,夏令營的中國領隊驚恐地給車俊清打來電話,向他了解情況。車俊清告訴他目前的狀況,他似信非信。又分別給其他幾位民宿家長打電話了解情況。其他幾位民宿家長說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趕緊打電話讓車俊清打開手機,查看中國學生給家長發得微信。
車俊清打開手機,看到學生家長們的微信群里已經炸了窩:“孩子們遇到危險,傷亡不明,老外見死不救,我們去找政府,讓政府通過外交途徑救孩子。”
一位家長說:“真是急死人了,有沒有中國大使館的電話,直接給使館打電話,讓他們去救人!”
另一位家長說:“過去只想簽證去美國,沒有中國大使館的電話,但有美國駐成都領事館的電話,誰懂英語?給他們打電話。”
有家長說:“剛打過了,沒人接,只是錄音,也聽不懂說什麼。”
有家長說:“我就這一個孩子,孩子要是有什麼好歹,我就不活了。”
另有家長說:“咱們一起去找市政府,死也要死在政府門前。雖然孩子參加夏令營是咱們自己報的,但孩子是國家的,政府有責任賠償。”
車俊清看了哭笑不得。這時有一位家長發微信說:“我的孩子今天幸好沒和他們一起去參觀博物館,但這事關繫到參加夏令營的所有家長,有事大家要一起行動。要去就去省政府,叫上所有的親戚朋友,最好還有鄰居同事,鬧就鬧大的,事情鬧大了政府才會賠錢。”
另一位家長說:“聽說美國接待方有個姓車的中國人,是接待協會的理事,我估計這個公司是他私人辦的,找了幾個老外一起,專門騙中國人的錢。”
有一位家長說:“咱們省里有個副省長姓車,聽說他的兒子在國外,說不定是他兒子……中國姓車的人不多,他們肯定有親戚關係。要是沒有這個背景,他怎麼能到咱們這裡騙錢?”
一位家長說:“對!到省政府去!大家一起去。帶着國旗,高唱國歌。然後在網上群發消息,人肉這個姓車的副省長,看他孩子在美國幹什麼,是不是負責給他洗錢,讓全國人民都關注這件事。”
很多家長立即響應:“好!反正現在天熱得也睡不着覺,省政府門前的廣場上有風,多帶幾幅麻將,湊上幾桌。”一位家長提議說:“要耍就耍帶彩的,至少一百塊錢一圈兒。等天亮了,省政府一開門,咱們進到他們的接待大廳,裡面有空調吹,說不定能在那裡耍一兩天……”
兩個多小時後,修好的校車返回了住處,夏令營的中國領隊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們。他氣急敗壞地對車俊清說:都怨你們租的車不好!這下闖大禍了,我們那裡省政府門前,聚集了大批家長和群眾,哭鬧着衝擊省政府,讓政府賠償孩子……
2015年9月1日
於美國華盛頓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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