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 李公尚 醉酒是什么滋味,酒醒后是什么感觉,我无从想象。因为我很少喝酒,也不曾醉过。己所不历,无以推人。仅道见途闻,是不足言之凿凿的。不过我见到很多醉酒的人常常身不由己,口不能心,又不禁推断醉酒的境界似是销魂散魄的。 一天深夜,一阵刺耳的汽车刹车声把我惊醒,接着传来断断续续拍打房门的声音。我起身向窗外望去,见草坪外一辆汽车尾灯一亮,歪歪斜斜地走了。我下楼细查,又见门廊的灯光下,一位邻家的女孩儿赤胸裸腿,卧在我家走廊的摇椅旁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呕吐。这女孩儿风华正茂,流光溢彩,平日所遇温文尔雅,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赶紧去通知她的父母。 女孩儿的父母赶来后道歉说,由于新冠病毒流行,女儿大学放假后在家上课,疫情期间一直不曾出门。近日一些关闭多日的酒吧和餐馆陆续开放,她刚好过二十一岁生日,就约了朋友前去酒吧。可能是她喝醉了酒,她的朋友送她回家时送错了门。我拿了工具要清理呕吐物,她母亲不允,指着不省人事的女儿说,让她这样待一夜,她已经到了该为自己的行为完全负责的年龄,应该由她自己承担她的全部行为后果。 女孩儿的父母离去后我难以入睡,几次隔门察看:醉卧的女孩儿一会儿翻身呓语,一会儿手舞足蹈,白皙的皮肤和柔软的金发沾满了地板上的秽物。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再去查看,那女孩儿已经把整个走廊清理干净,留下一张道歉的纸条走了。日后再见,相逢一笑,依然神采飞扬。 中国人大都认为醉酒是一种非礼。《诗经·小雅》中的“是曰既醉,不知其秩”,是严重的失礼。因为醉酒后的行为和心智都处于失控状态,难免给人造成麻烦和骚扰,而人们对醉酒的后果又大多是可以预见的,但在很多时候却是放任的。常以酒遣愁的宋代李清照有“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一词,大约可以解释“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心态。 我有一位爱喝酒的朋友说,醉酒是一种沉迷状态,可以让人放松,把现实中的许多事完全忘却,酒醒后很多事也就不再看重了。只是次数多了,容易成为一种心理依赖。依我的理解,他说的“放松”,是一种神经麻痹状态,部分肌体失去知觉,思维活动暂时中止。 我这位朋友早年在中国官运亨通,养尊处优。后来“想换一种生活方式,看看世界的另一边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听凭美国之音的感召,奋不顾身来到美国“享受全新的生活”,结果于异国“活得很窝囊,过的很无聊。”近年来他依然老骥伏枥,而他原在国内的同学同事,大都高官得做、洪福得享之后,退了休或借孩子之便来国外养老,或在国内尽享天伦地乐之余周游列国,到世界各地旅游,同样也见识了“另一种生活”,让他尤为不平。于是喝了酒常说:“如果我当年不是那么心浮,在中国耐心熬到现在,就不是目前这个样子了,混个封疆大吏也未可知。” 这位朋友不仅爱喝酒,还会做酒。常说美国市场上买的酒不如他过去在中国喝过的酒好。一次他突然打电话让我赶紧去他家,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去了才知,他是让我去听他酿酒的酒坛里发出的一种“戚戚喳喳”的响声。他说我要再晚去一会儿,就没机会听酒说话了。酒坛里那“翻江倒海”的动静,是在告诉他该出酒了,否则等里面沉寂了,酒就变酸了。这和煮开水一样,壶水沸腾了,水就烧开了。 果然他“坛中有乾坤”,心中的“翻江倒海”把几坛酒造的那样香醇。他掳来两只碗,倒满与我对饮,见我小啜细品,批评道:现代人饮酒用酒盅或口杯慢酌轻饮,貌似文雅,却实在不合道理。古人用大腕饮酒,喝的才是真正的韵味。他酿的酒甘醇绵厚,一滴入喉,甜润如饴。 一碗下肚,他便口如悬河,对我说:我知道你不喝酒,每次叫你来都是想和你说说话,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啊!他妻子正端上一盘菜来,听了他的话嘟囔道:酒后说的话,和床前许的诺一样,都是听不得的。果然他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大,过去他当处长的那些事儿,瞬间成了当总理的韬略。说着说着突然腿一伸,就恍若隔世地去了,呃,是恍若隔世地做总理去了。每次我等他“进了中南海”,见他“沉迷”地“放松”后,离开。 借酒放松,大约是醉酒的一种期待。然而我又隐约觉得“酒后放松”是疏狂的溢美之词。南北朝刘义庆所著《世语新说》中有一段:“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诸君何为入我裈中?”是说魏晋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常纵酒发癫,每喝了酒就在家里裸舞,别人见了斥其不雅,他不以为坏,反讥:天地是我家,房屋是我的裤子,你们没事钻到我的裤裆里干吗?刘伶的“放达”,不过是纵酒疏狂罢了。 由此说来,醉酒言志大约也是可信的。《水浒传》第三十九回“洵洋楼宋江吟反诗”一节,说宋江“倚阑畅饮,不觉沉醉”,“去那白粉墙上挥毫便写道:……他年若得报怨仇,血染洵阳江口。”就是醉酒言志。南宋的辛弃疾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一词,也是酒后吐真言。他梦寐以求“沙场点秋兵,不日伐胡营”,却始终壮志难酬,只好买醉抒怀。他的另一首《西江月·遣兴》,把醉酒写得潇洒:“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这貌似“也无喜来也无忧”,实则还是借酒来排解心中的苦闷。 明代陈继儒有“好茶用以涤烦,好酒用以消忧”一说,常为世人所引。看来茶酒和烦忧是脱不了干系的。李白“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和苏东坡“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都写照了文人墨客们平生志大疏狂,又常不得志,只能借酒代愁的心情。 三十年多前我在中国有位同事,较能喝酒。那时需要经常出差,坐长途火车很难买到卧铺票,为了免去订票之烦,他每次出差索性坐硬座。有时两天两夜的车程,也挤在硬座车厢里捱着。但是每次出差前,他总是买两瓶酒,通常是很便宜的老白干。上车一落座,他就打开瓶盖,抱着酒瓶一口一口地抿。用他的话说,是用舌头伸到瓶口里一点一点地舔。等舔上两三个小时,也就是喝了二三两的样子,就想睡觉了,于是把酒瓶藏到身后,胸前盖上一件衣服成寐。用他的话说是“就地而眠,眠而忘忧。”这一睡就是四五个小时,期间火车停车到站,旅客下车上车,他全都不闻。睡醒后又对着酒瓶一口一口地“舔”。别人在列车上一天吃两三吨饭,他只吃一餐。偶有同路人想向他讨酒喝,见他舌头每每蘸进酒里,也只好却而退之。于是他每舔二三两又睡。同事拿他这事当笑话,他辩称平时在单位忙得晕头转向,睡眠不足,出差坐火车,靠两瓶酒睡了醒,醒了睡,眠得一刻,即得乐一刻,一趟出差回来,就彻底放松地休息过来了,何乐不为?平日在家,妻子总是管着不让喝酒,上了火车没人管了,醒醉由己,不正是“人生难得几回醉”的好时光吗?所以每当单位里忙得焦头烂额时,他就盼着能出趟差,坐上火车去舔酒。 陈继儒的《小窗幽记·集灵篇》云:“凡醉各有所宜。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唱,宣其和也;醉将离宜击钵,壮其神也;醉文人宜谨节奏,畏其悔也;醉俊人宜益觥盂加旗帜,助其怒也;醉楼宜暑,资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此皆审其宜,考其景,反此则失饮矣。”此段未免矫揉造作,颇有无病呻吟之嫌。饮酒之人无不心有所牵,醉酒之徒又大都无暇细琢,他说的这许多,怕是常人难以为介的。说到底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饮酒之趣全由心。 2020年7月10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