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渡中的三个女人 李公尚 十三 何塞让我们把每个人的护照都交给他,我们大家都很疑惑,也很恐慌。那个福清的女人让我问问何塞为什么。我想了想说:算了,别问了。不管是为什么,他让你给他,你能不给他吗?既然要给他,那就别多问了,给他好了。大家听了,都不情愿地从身上摸出护照交给我,让我给何塞。何塞拿了我们的护照,数了数,装在他的腰包里。然后才又开车。 半个多小时后,何塞开车把我们带到一个长途汽车站,停好车,让我们全都下车,他把车钥匙交给他的一个熟人,自己走进汽车站里的一间房子。这时,有几拨墨西哥人过来,低声问我们,是不是要偷渡去美国,他们可以带我们去。他们指着不远处停着的面包车,向我们伸出一个手指头晃着,表示一个人一千美元,用他们的车送我们。秀姨、阿棠和阿椿,还有其他同路的人听不懂他们的话,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们是当地的蛇头在抢生意。那几个墨西哥人见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就找其他等车的拉美人去了。 一会儿何塞回来,发给我们每人一张汽车票,告诉我们,这一班去美墨边境口岸的客车五半点钟开。路上要经过三道边防检查站,在第一道和第二道检查站,乘客不用下车,由检查站的警察上车查验乘客的身份证、护照和物品。到了第三个检查站,所有旅客都必须下车接受护照签证和出境物品的检查,因为这是去往美国的最后一个检查站,检查得很严格。之所以要坐五点半这趟车,是因为这趟车的公司老板,和美墨边境的墨西哥边防警察局订有合同,免费接送他们的边防警察和家属通勤上下班,因此这趟客车在经过第一和第二道检查站时,警察对这趟车查得比较松,有时甚至查都不查就放行。我终于明白了,刚才何塞把我们的护照收走,是因为怕我们中间有人跟着刚才那些来抢生意的墨西哥蛇头走。 不一会儿,我们要坐的那班车来了,一些身穿制服的边防警察和他们的一些家属先上了车,坐在前几排。然后才是买了票的乘客检票上车,坐在这辆车的后半部。我们跟着何塞上了车,坐在最后两三排。 果然,我们乘坐的这班车,在途中每到一个检查站,都有坐在车上的边防警察和家属下车,而车下执勤的警察,和下车的警察打过招呼,根本就不上车来检查,只是收下司机给他们捎带来的一些物品,和司机打个招呼就拉起栏杆放行了。过了第二个检查站,在离第三个检查站大约还有十几分钟路程的地方,是这条线路上的一个大站,这里开设了很多酒吧、赌场和妓院,还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免税商场以及其它商店,旅馆和餐馆等。即便是在晚上,这里也很热闹。很多墨西哥人以及从美国那边过来的很多人都来这里花天酒地。何塞带着我们在这一站下车,不会引起车上警察的怀疑。下车后,我们跟着他在一个商场里转了一圈,他就带着我们离开这个热闹的地方,拐进路边的一片树林里。然后,翻山越岭,步行了差不多十多公里,走了两三个小时,到了一个林木茂密小村庄。 这个小村庄大约只有十多户人家。我们十一个人被何塞分配住在村子里三户不同的人家里,秀姨、阿棠、阿椿和我,住一户人家,福清女人和阿根住在一户人家。剩下的五个人住在一户人家。但这五个人中那个来自闽侯的女人提出,她和四个男人挤住在一起不方便,要求自己住。何塞听了笑着对她说:“要不和我住?我喜欢中国女人。往后还有好几天呢,只要你愿意,每天都和我在一起住。”其他人见了,都不便说什么,那女人听了也不拒绝,半推半就地跟着何塞去住到他那里。 这个村庄外有一条小路,路上每天都有墨西哥边防警察开着车来回路过,因此何塞告诉我们,白天都必须待在各自住的人家里,不许出门,以免被警察发现,饮食都由那户人家提供。我们在这个小村子里无所事事地住了一个星期,渐渐搞明白了,这个村庄的后面是一片树林,树林后面是一道五米多高的水泥边境墙,墙的那边就是美国。沿边境墙两侧各相隔十米宽,是两道三米高的铁丝网。每天都有墨西哥边防警察在铁丝网内沿墙开车巡逻,一般人根本就爬不到墙上去,即便爬上去也下不来。至此,我们都非常失望,因为我们根本就无法从这里去美国,因而我们都感到上当受骗了。 恰好这几天我们谁也没有见到何塞的踪影,有人就猜测何塞失踪了,于是每个人恐慌起来。最后大家一致要求我去找何塞,问问什么时候能去美国。这些天我也很着急,希望能早一天能到达美国。我去找了何塞两次,都没见到他人,焦急中我们想起了那个和何塞住在一起来自闽侯的女人,就一起去找她。那个闽侯女人说:我也不知道他这些天在干什么,每天一早出去,直到晚上才满身臭汗的回来,回来也不认真洗洗,上了床就要和我睡,我真是烦死了,又不敢拒绝他。幸好我出国时听了蛇头的话,带了一些长效避孕药,这几天正是我的危险期,我真怕给怀上了,天天吃。我听了,给在蒙特雷开自助餐厅的那个福建老板打电话,说了我们的情况,福建老板劝我们再耐心等几天,说不定何塞正在打通关节呢。 又过了两天,那天晚上,何塞终于露面了,他笑着问我们这些天睡觉睡得好不好,我们都生气地看着他。他说这些天你们不好好休息,接下来的日子可就没时间休息了。说着,他发给我们每人一个戴在头上的头顶电筒,一把半米长的小铲子,告诉我们现在就带好每人的东西跟他上路。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在这个村里,有一条通到美国那边去的地道,大约两百米多长。他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一早,就去查看地道,想不到地道里有些地方坍塌了,他要把坍塌的土石给弄出来,直到今天才把地道修好。 我们从一家住户的院子里下了地道。何塞最先下去,在最前面带路。其他人一个跟着一个,摸索着前面的人往前走。地道大约一米高一米宽,我们戴在头顶上的电筒照在黑乎乎的地道里,把前面人的影子映的奇形怪状,地道里空洞的嗡嗡声让人觉得像在坟墓里一样,安静得怕人。我们弯着腰在地道里行走非常累,头不时碰在凸凹不齐的洞壁上,被碰的头晕转向。最后我们每个人不得不都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前爬。但越往前爬,越觉得前面没有尽头,感觉地道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我们恐惧地向前爬着,不知向前爬了多久,也不知爬了多远,走在中间的那个来自闽侯的女人突然失声大哭,说什么也不再向前爬了。她哭着说她喘不过气来,再往前爬就会被憋死,她不想被活埋这里。 她一停下,弄得我们都走不了了。前面的人不能丢下后面的人不管,后面的人被她堵住前进不得。何塞着急了,大声吼着:“再不快走,洞里的氧气就被消耗没了,大家都得被活埋在这里。如果再拖到天亮,我们到了美国那边,也出不去,因为白天打开洞口,就会被发现。如果不想被发现,大家都得待在地道里,等第二天晚上才能出去。我把何塞说的话告诉大家,大家都很着急。有人提议让这个闽侯女人自己退回去,不要耽误大家赶路,也有人说把她丢在这里不用管她,等她哭够了她自己就会爬出去。最后何塞听说这个哭的女人就是这几天一直和他睡在一起的女人,于是说,她是我的女人,我不能丢下不管。于是他让我走第一个,带着大家继续往前爬,他挤着退了回来,到了那个闽侯女人的前面,从身上掏出一根绳子,套在她身上,拖着她向前爬。 我们终于爬到了地道的尽头。何塞挤着爬到我前面,让我们都把头顶上的电筒熄灭,然后从地道里面把伪装起来的地道口打开。地道出口在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河的桥洞下面。何塞先爬出去,向四周观察了一阵,然后让我们一个接个爬出来。我们终于见到了夜空,见到了星星,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最主要的,我们终于到达了日思夜想的美国。就这么几步路,把高墙两侧的人分成了两个世界。 那一刻是美国当地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分,我永远记住了这个时刻。我们每个人都兴奋极了,相互不断地低声念叨着我们在各地遇到福建同乡时,所有福建人都会说的一句话:“全世界拒绝我们福建人,我们福建人却占有了全世界!”这时我心想:现在我们即便是被抓住了,也不会被遣返回中国了,无非就是在监狱里被关一阵,让亲戚朋友花钱把我们保释出去。 何塞把我们的头顶电筒和小铲子都收起来,留在地道里,然后把地道口重新从外面用石块、纱土和河边长的仙人掌等植物封起来掩饰好。我们看到前面离我们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有一座两层楼的白色房子,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有两盏探照灯照向天空,照射着房子门前飘扬着美国星条旗。何塞告诉我们,那是美国边境巡逻队的一个哨所。让我们都不要出声。 何塞手里提着一根从地道里带出来的木棍,一米多长,前端带叉,走在前面探路,让我们紧跟着他悄悄绕过前面的哨所,然后朝着前面奔跑。跑了一阵,有人渐渐跟不上了,何塞才慢了下来。他告诉我们,这边是美国的德克萨斯州,从边境墙往里走三十英里之内没有人家,也没有路,全是长满仙人掌和荆棘的干旱戈壁,到处都设置有红外夜视摄像头。我们只有走出这一带区域,才算安全。很多偷渡来美国的人,都是在这一带北抓住的。正说着,我们头顶传来“嗡嗡”的直升机声,一道耀眼的探照灯从远处向我们这边上照射过来,我们急忙散开,趴在长满仙人掌和仙人球的树丛中。 直升机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了几圈,不断用探照灯反复照射我们分别趴着的地方,然后降低高度,用直升机螺旋桨带起的狂风,吹动地面上的植物,来查看有无异常。在强劲冰冷的狂风下,我们坚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后直升机又盘旋了几圈,飞向不远处那个哨所,降落在哨所前面的空地上。何塞见状,让我们赶紧爬起身,跟着他向前快跑。这时我们身上布满了荆棘和毒刺,但谁也顾不得这些,拼命跟着何塞向前跑。 不一会儿,直升机又追了过来,我们照例是趴在地上。美国警察可能是从哨所的监视器了发现我们了。直升机再次在我们头顶上不断地盘旋,用探照灯照来照去。但我们每个人都躲进了遍地长满仙人掌和仙人球的树丛里,直升机从空中很难看到。直升机在我们头顶上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最后轰鸣着飞走了。我们从树丛中站起身来,每个人的手上、腿上、身上都扎满了仙人掌的毒刺,我们一边走一遍摸索着把刺拔出来,手上都粘上了黏糊糊的血。 何塞带着我们继续向前快走,每个人的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了。天微微亮时,何塞说不能再走了,天一亮很容易被发现。美国边境巡逻队就会天上直升机,地上汽车一起追过来,到那时没处躲没处藏,肯定会被抓住。我们早已跑得口干舌燥,精疲力尽,每个人都希望能停下来休息。何塞带着我们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条干涸了的河床上的桥洞,让我们躲到桥洞里面,等到晚上再走。桥洞是并排着的三根直径一米半粗、二十米长的水泥管,我们十个人分别钻进了三根水泥管里。个个瘫倒在里面。 其实,我们此时离开边境墙只不过才六七英里远,正在美国边境巡逻队的监视之下。刚躺下不久,每个人就都感到身上开始发冷了,很快就个个冻得发抖不已。那个福清来的女人让和她在一起的阿根拿一件厚衣服给她。阿根不由叫了一声,说:“坏了!刚才在路上拼命跑时,你把脱下来的外衣递给我,我把你的衣服和我的外衣一起都缠在我的腰上,不知什么时候给跑丢了。”那个福清女人听了,上前踢了阿根一脚,让他从背包里再找一件衣服给她。 这时又有一个人说:刚才跑热了,他也把脱下来的外衣缠在腰上,现在也不知丢到哪去了。德克萨斯的戈壁草原的气候日温差很大,夜晚和清晨冷得要命,白天强烈的日照把人晒得要死。刚才有好几个人都因为路上跑热了,脱下身上的外衣拿在手里,结果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大家冻得起身钻出水泥管道,在桥洞外不停地活动,一直到太阳升起来了,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大家才感到一些暖意。这时,大家兴奋都地折腾了一夜,每个人都累了,就钻进水泥管道,准备躺下睡觉,忽然,已经钻进水泥管道里的阿棠大叫了一声, 转身就往外跑,没走两步,头顶撞在水泥管道壁上,昏死了过去。 在一条水泥管道的中间,盘卧着一条褐色大蛇。刚才天黑,我们钻进管道时就躺在它的旁边,谁也没有注意到。现在天亮了,我们才发现了了这条大蛇。 (根据当事人回忆采写。未完待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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