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戀情 李公尚 四 兩天后,我進入了利沃夫戰時管制委員會新組建的一所戰時外科醫院工作,捷列金娜作為志願者被派到這所醫院所屬的醫療救護轉運隊做護士。醫療救護轉運隊的隊長別茨科夫斯基醫生,是匈牙利人,原在基輔一家醫院做美容外科醫生,剛結婚不久。我拜託他照料捷列金娜,告訴他捷列金娜是一名醫學院的學生,對醫療工作並不專業。別茨科夫斯基醫生問捷列金娜是不是我的戀人,我告訴他不是,她才二十一歲,是格列廖夫教授的女兒,格列廖夫教授委託我帶她去德國,被戰爭滯留在了烏克蘭。別茨科夫斯基醫生說他理解我的處境,因為他和他的新婚妻子也有類似的遭遇。 無論在戰地外科醫院還是醫療救護隊,所有工作人員身上帶有拍照、錄像等功能的智能手機、錄音筆、掃描器等個人所用電器都被收走或者限制使用,由於我需要使用電腦查找有關資料和記錄有關信息,我的電腦留在了我身邊,但是上網受到了嚴格限制。我打公用電話把我和捷列金娜的境況告訴了格列廖夫教授夫婦,他們聽了唉聲嘆氣。格列廖夫教授即將被派到基輔的一家戰地醫院去工作,他兒子謝廖沙也已經被徵召去了烏克蘭軍隊。我向格列廖夫教授夫婦表示,我一定想辦法帶捷列金娜離開烏克蘭。 我到郵局購買了一張能使用五十小時的網絡卡,通過電子郵件把我目前在烏克蘭的狀況分別報告了我的導師斯坦列維奇教授和謝東諾夫醫科大學的教務委員會,很快收到了斯坦列維奇教授和學校教務委員會的回信。他們都讓我儘快和中國住烏克蘭使領館取得聯繫,爭取早日離開烏克蘭,回到莫斯科完成我的博士論文並取得博士學位。 然而,在利沃夫和中國使領館聯繫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利沃夫沒有中國領事館。聽說戰爭爆發後,中國大使館向利沃夫派了一個工作組,組織撤僑工作。我通過當地的華人輾轉找到了使館工作人員,向他們詳細講述了我目前的情況。他們告訴我,我沒有護照無法登記身份。不過他們表示願意幫助我通過駐基輔的中國使館和中國國內有關部門聯繫,取得我當初辦理護照的原始資料,同時他們還必須要和俄羅斯有關方面聯繫,以證明我的身份。但這需要時間,恐怕趕不上這次撤僑行動。另外他們明確表示無法幫助和我同樣沒有護照的捷列金娜與我一起離開烏克蘭。 在利沃夫戰時外科醫院,我必須沒日沒夜的工作,才能應付從前線轉來的傷員。從基輔、頓涅斯克和哈爾科夫等戰場上轉運到利沃夫的傷員,大多是被炸傷和燒傷,他們在前線的戰地醫院經過簡單的處理後,用飛機或汽車運送來。前線的戰地醫院為了儘可能多地收治從戰場上救下來的傷員,刻意簡化了對重傷員的治療過程和評估程序。傷員被從各地轉送到利沃夫時,情況常常比傷員隨身帶來的傷歷簡況和治療報告惡化得多,需要立即進行不同程度的深度治療。而且這種情況一天比一天糟糕,有越來越多的傷員在治療手術完成之前就死去了。現代戰爭已經不是敵對雙方面對面的相互射殺或轟擊,而是在互相看不到對方的情況下,被精確地定點清除。有一次我連續七天沒有離開過醫院,除了每天必要的吃飯、洗浴和如廁,睡覺都在手術室外為醫生專門辟設的休息室里和衣而臥。 醫院裡同時有九位外科手術醫生負責對不同批次的傷員做深度手術治療,每位手術醫生帶領五到六人的手術助理團隊日夜輪班。手術室外的醫生休息室里有十張床,每個醫生沒有固定的床鋪,手術下來後誰累了,無法再堅持繼續做下一台,就去找一張空床鋪睡幾個小時。卡列尼娜醫生是我的手術助理,她和其他幾位手術醫生商量好,在休息室的一個角落裡用醫療帷幔隔出了一塊空間,供女醫生們休息。被隔出的空間放了一張床,被戲稱為“神聖空間”。 一次,我在朦朧的睡夢中,聽到一陣陣呻吟和喊叫,我猜想是又有一批剛運來的傷員在等待救治。我實在累得睜不開眼睛,不顧呻吟越來越急促,翻個身又睡了過去。但那聲音越來越放肆,我再次被驚醒,用力揉着眼睛強迫自己清醒過來,發現喊叫聲來自醫生的休息室內,發自那個用醫療帷幔隔開的“神聖空間”。我聽出是卡列尼娜醫生的聲音,擔心她這些天可能因為過度疲勞和經常面對傷員的痛苦死亡而產生了幻覺,遂起身朝被隔開的角落走去。 我拉開帷幔,看到卡列尼娜醫生穿着鞋仰臥在床上,一條腿上的褲子脫了下來,另一條腿上的外褲和內褲褪到腳踝處,拖在地板上,豐滿的雙腿白花花的赤裸着。一個把褲子褪到膝蓋以下的男人正壓在她張開的雙腿中間上下竄動。這個氣喘吁吁的背影無暇他顧,卡列尼娜醫生朦朧半閉的雙眼看到了我,張開塗過口紅的嘴唇朝我微笑一下,欲罷不能地躲閃開她身上的男人親吻她的嘴唇,氣息不調對我說:“嗨!達瓦里希契大依(俄語:中國同志),對不起,把你吵醒了。這是我丈夫,他再有一會兒就完事兒了。請你耐心等一會兒......”我急忙退出來,把帷幔重新拉好,對她說:“別着急,慢慢來!我去找院長,今天晚上和明天,我們需要放假24小時休息。”卡列尼娜聽了,興奮地說:“西巴西巴達瓦里希契大依!(謝謝你中國同志)”說完,她的喊叫聲更加肆無忌憚。她平時工作時從來不塗口紅。 我不知道卡列尼娜已經結過婚,她年輕漂亮,就像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事後我才知道,她三十歲了,是基輔一家醫院的兒科醫生,今年東正教聖誕節期間剛與做美容外科醫生的別茨科夫斯基醫生結婚。在開戰的前兩天,他倆打算經利沃夫去匈牙利,到別茨科夫斯基的家鄉去看望他的父母。他們在利沃夫旅遊了兩天,想不到俄烏戰爭爆發了,他倆在乘車過境去匈牙利途中被攔截下來。卡列尼娜被送到戰時外科醫院做手術助理,她丈夫則被送到醫療救護轉運隊去做救護醫生。此時她丈夫別茨科夫斯基剛從哈爾科夫回來。前幾次她丈夫運送傷員回來時,都因為她正在做手術沒能見到她。這次是她倆新婚別離後第一次見面。 事後,卡列尼娜一點兒也不在意我看到她和她丈夫做愛的事。戰爭期間,活着的人們常常得過且過,把平時很多不可告人的事都變得正常如儀。她笑着對我說,她要和她丈夫利用這24小時的放假時間至少做愛十次才夠本,否則下次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也許等到下次時,她已忘記她丈夫長什麼樣了。 此時,我突然想到了捷列金娜,捷列金娜不就是醫療救護轉運隊的護士嗎?她也該一起回來了,我已經很多天沒見過她了。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由曼陀鈴伴奏的憂鬱的歌聲,正唱着一首古老悠揚的烏克蘭民歌: 在烏克蘭遼闊的原野上 在那靜靜流淌的小河旁 住着我美麗善良的姑娘 那就是我們親愛的家鄉 ...... (俄語中文意譯) 這首歌我曾經在格列廖夫教授家裡聽謝廖沙彈着鋼琴唱過,當時捷列金娜在他身旁談着曼陀鈴,用和音伴唱。我突然醒悟到,這歌聲,這曼陀鈴彈奏,不正是來自捷列金娜嗎?她回來了。我立即走出休息室,向停放傷員的候診病房走去。 我循着歌聲在一個候診病房裡找到了捷列金娜,她正坐在一名年輕士兵的床邊彈着曼陀鈴歌唱。她守護着的那名年輕士兵似乎已經死去,我上前翻開士兵的眼皮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瞳孔,又摸了摸他頸部的脈搏,他確實已經死了。我看着捷列金娜目光呆滯的眼睛,對她搖了搖頭,示意那名士兵已經聽不到她的歌聲了。捷列金娜抬頭注視了我很久,像突然認出了我,扔下手中的曼陀鈴,一躍而起,撲在我懷裡,對我哭訴說:“我恨我自己!我沒勇氣滿足他最後的心願。他才十九歲,和謝廖沙一樣大。” 我讓捷列金娜冷靜下來,捷列金娜伏在我的肩膀上哭着說:“我們乘坐A310醫療運輸機從哈爾科夫飛來,一路上他都昏迷不醒。他的雙臂被炸沒了,眼睛也看不見。剛才他突然醒過來,哼唱起這首烏克蘭民歌。他告訴我,在他家鄉有位姑娘喜歡這首歌。那個姑娘和他一起到鎮上去上高中,因為她長得太美,每次他都默默跟在她身後走,不敢和她說話。一次他在學校文藝晚會上唱了這首歌,當他走下台時,那個姑娘就像天使一樣,來到他的身邊拉起了他的手。我聽了非常感動,就彈起曼陀鈴為他唱起了這首歌,他突然說,想在臨死前摸一摸我的手,看一看我的乳房,他想知道天使都長什麼樣。我聽了他的話猶豫起來,當我下決心解開我胸前的衣扣,打開乳罩時,他卻已經死了。我不知道謝廖沙會不會也這樣帶着人生遺憾離開這個世界,他還從沒有交過女朋友。你知道,父母不許我和謝廖沙早戀。” 捷列金娜在伏在我肩膀上哭得一抖一抖的,像一頭受傷的小鹿。她的善良和單純感染着我。我撫摸着她金色的頭髮說:“天使從不感情用事,無論面對上帝還是死神,總是沉着冷靜,即便給世間帶來福音,也喜歡不動聲色。” 三月底,基輔傳來的戰報說,俄羅斯軍隊最終沒能攻占基輔,在烏克蘭軍隊反擊下,開始撤離基輔地區,甚至撤離了已被俄軍占領了一個多月的基輔霍斯托梅爾機場(俄軍稱之為安東諾夫國際機場),向後收縮戰線。但同時也開始對基輔、切爾尼戈夫、哈爾科夫等地集中實施大規模的空襲。 四月初的一天,我連續做完兩台手術,疲倦地走出手術室,神情疲憊的捷列金娜走進醫生休息室來找我。她剛從頓涅斯克接運傷員回來,見我從手術室里出來,迎上來對我說:“我來過兩次了,你都在裡面做手術。還記得卓拉嗎?她受了重傷,被轉運到這裡。她身上的彈片需要取出來,正在八號候診病房裡等待手術。” 我立即隨着捷列金娜去了八號候診病房,見到卓拉,恍若隔世。她頭上和身上纏滿了繃帶,浮腫蒼白的臉上失去了昔日的美麗。她醒了過來,認出了我,大有他鄉遇故之親,雖無以言表卻淚流滿面。我上前檢查了她的傷勢,低聲對她說:“我立即安排手術。” 卓拉是隨軍隊文工團在前線慰問演出時遭到了空襲,她的頭部、肩部和腹部被鉗入大量彈片。我和我的手術團隊連續做了四個小時手術,才把她身上的彈片清理乾淨並完成創口縫合。幾天后,卓拉可以說話了,我去為她檢查傷勢,把這幾天一直在她身邊照顧她的捷列金娜支走,問她:“你受傷的事他知道嗎?”卓拉知道我是在指張東明,搖了搖頭,說;“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我沒有電話,還沒有來得及聯繫到他。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快死了。”我安慰卓拉:你的傷勢正在得到恢復,安心修養兩個月就能痊癒。 卓拉問我和張東明還有沒有聯繫。我告訴她我來到利沃夫後,和張東明通過幾封電子郵件,聽他說,孫浩博和熱娜妮婭,還有李開江在三月初中國駐烏克蘭使領館組織撤僑時,一起坐包機回中國去了。卓拉告訴我:李開江本來以卡柳莎是他的未婚妻的身份,一起要帶卡柳莎坐包機去中國的,但是卡柳莎沒有護照,中國使館無法登記她的身份。卡柳莎回軍隊文工團去開結婚證明,被軍隊紀律部門指責違反軍紀,未經批准擅自和外國人戀愛,試圖逃避軍人職責,於是把她送去了戰鬥部隊。李開江到處尋找卡柳莎,甚至追尋着文工團去到了前線,但也沒人能告訴他關於卡柳莎的去向。最後他被烏克蘭有關部門押送回他所在的公司駐地,並警告他要把他驅逐出境,他只好自己痛苦地回了國。 我感慨地說:過去我們總以為,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生活。經過了很多事以後我們才知道,一直以來都是生活在不斷地改變我們。卓拉告訴我:張東明為了和她在一起,向他所在的公司申請留在基輔,照看公司在烏克蘭的財產。但她和張東明並不能經常見面,有時一個星期都見不到一次面,每次見面都是張東明偷偷地去找她,如果一旦被發現,她就會和卡柳莎一樣,被送到戰鬥部隊去。 我壓低聲音問卓拉:“還有一件事,張東明知道嗎?”卓拉茫然地看着我,問是什麼事。我說:“我是指那個,你多長時間沒來月經了?”卓拉聽了恍然大悟,面紅耳赤的輕輕喊叫了一聲;“哎呀!壞了!上個月沒來,到現在好像已經過了三四個星期了。前一段時間文工團一直穿梭在各個戰場巡迴演出,我以為是累得推遲了呢,也沒在意。”我告訴卓拉,她已經懷孕了。大約已經懷孕五六個星期了。這件事應該告知張東明。如果卓拉同意,我會和張東明聯繫,向他說明情況。 卓拉說,她不想讓張東明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她希望上帝原諒她,讓她儘快好起來。我對她說:上帝並沒有責備亞當和夏娃,而是讓他們到人間去繼續相愛,並養兒育女。你應該讓張東明知道你目前的狀況。為了你,他留在烏克蘭,不惜冒着槍林彈雨去看你,就是為了能陪你一起度過艱難的時光。這一點連上帝都做不到。你需要告訴他一切,你們要一起作出決定,共同面對你們未來。現在看來,即使你傷愈了,恐怕也暫時回不去了。否則,你的結果不會比卡柳莎好到哪裡去,那樣給張東明造成的痛苦,會比李開江大得多。 卓拉同意讓我發電子郵件告訴張東明關於她目前的一切,張東明接到消息後,連夜開車趕到了利沃夫。我把他安置在我在利沃夫的住處,告訴他,等卓拉的情況再好轉一些,我會安排卓拉出院和他住在一起,我住到醫院裡去。我帶張東明去護理病房看望卓拉,他見了卓拉,堅持要留在卓拉身邊照顧她,我讓捷列金娜和他一起照顧卓拉。 幾天后,我再次去看望卓拉和張東明,問他們有什麼打算。他倆面帶難色無言以對,我告訴他倆:如果讓卓拉做流產手術,要及早決定。否則越拖,流產難度越大,卓拉遭受的痛苦也越多。張東明和卓拉聽了面面相覷。我繼續說,但是目前卓拉的傷勢仍然嚴重,她的身體狀況可能不允許她在近期內做流產手術,她無法再次承受重大的疼苦。 張東明聽了堅決地說:“我想讓卓拉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卓拉猶豫着說:“可是我沒有機會生孩子了!再過幾個星期,我傷愈後必須回部隊去,否則,會被以逃兵論處。”張東明聽了說:如果你挺着肚子回文工團去,哪裡的領導更不允許你生了,他們會逼着你把肚子裡的孩子處理掉,然後也會像對待卡柳莎一樣,把你派往戰鬥部隊去。到了戰場上是死是活命運難卜,如果那樣,你還不如不回去,等你傷痊癒後,我們離開醫院躲起來,我找機會帶你離開烏克蘭。我給卓拉檢查了一下傷勢,順便檢查了一下她的肚子裡的胎兒,告訴卓拉先安心養傷,辦法總會有的。 一個星期後,我剛結束一台手術,走進手術準備室里,準備做下一台手術時,在我身邊正準備手術措施的卡列尼娜突然被人叫了出去。不一會兒,就聽到室外傳來卡列尼娜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卡列尼娜的丈夫別茨科夫斯基醫生在哈爾科夫前線轉運傷員時,他帶領的車隊遭受到導彈襲擊,整個車隊的人無一生還。我聽了心驚肉跳,想到別茨科夫斯基醫生在臨走前,聽說捷列金娜是卓拉的好朋友,就特地安排捷列金娜留下來照顧卓拉,沒讓她參加這次救護轉運。否則,捷列金娜也會和他一樣屍骨無存。 (本文根據當事人敘述采寫。未完待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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