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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女 2007-01-21 10:13:31

傻女 2006-08-21 12:33:40
此文獲得2004年新雨絲北美文學大獎賽三等獎。

(一)

傻女是我姐姐,比我大六歲,她的真名是盼春,不過大家都叫她傻女,真名是什麼也就不太重要了。我們是姐妹,我也叫她傻姑。有時候,我覺得人的一生,轟轟烈烈也好,默默無聞也好,都是一生,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印跡。

我呀呀學語的時候,常常身邊就有一雙眼睛看着我不停的笑,眼睛裡眼白多過眼黑,在大人不在的時候,她常向我伸出手來,我想她是想輕撫我的臉,可我有點怕她。大人看見的話常呵斥道:“不要去動小蓮的臉!你會把她嚇壞的。”我看到她的手抖動一下,停在了離我的臉一尺的地方。

我長大的過程中,傻姑常愛來陪着我,教我一些她會的遊戲,她會的實在不多,大概她還認為很難學,可我很快就學會了而且很快超過了她,總是贏她。在村頭那株老老的相思樹下那片小水塘邊,小夥伴們常圍着塘邊青石板的小路轉,揪幾根牛根草或毛毛蟲來斗,如果我的草被傻姑的斗斷了,我會很快的奪過她手中的草,宣布自己是勝者,傻姑也愣愣的笑着為自己的失敗略感失望,同時為自己有個很聰明可愛的妹妹開心,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自己評判開心或難過的標準。

旁邊的池塘里,幾個同齡的男孩子脫得赤條條的在水裡狗扒一樣的撲騰,濺起陣陣水花。

到我六七歲的時候,我已經不太愛跟一個十二三歲,高我一個頭的傻姑玩了。跟她玩遊戲已經不具有挑戰性。再說我得上學了,我問過大人傻姑為啥不到學校去,大人說她去了也學不會,我似懂非懂。傻姑於是就跟着比我更小的姑娘屁股後面轉着,還有,家裡養了一條黃色的小狗,六七斤重,老是跳到傻姑的懷裡,傻姑也老是抱着它。

我上學的學校很遠,大概有十里路程,我每天沿着村北頭那條高高彎彎的水渠走去走回,老人講那是大躍進時期的產物,水渠的南邊是我們周家村,北邊是於家村,兩村從來不來往,但是大躍進那會兒真神,居然同心協力的建了這倒水渠。但福兮禍所依,現在每個乾旱季節兩村的村民為用水的事常打架。

水渠南邊靠近我們村頭這邊還有一個就舊廟,裡面堆着很多雜草,供的什麼神我也忘了,大概是關公吧,聽大人講文革動亂時廟裡的菩薩被砸爛了,裡面是不會有人進去供神了,所以這裡是很荒涼的地方,除了這條水渠,就只有一條牛走的路。

如果天氣好,傻姑總在我回家的路上等我。我有一陣不太喜歡這樣,覺得要是給同學看見我有個這樣的姐姐很沒面子,於是叫她不要等我,她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顯得很委屈。但沒她守在那兒我多少又有點失掉什麼的感覺,加上我發現她並不是沒來等我,只是遠遠的站在一邊罷了,於是我又允許她來等我了。

有一陣村裡的幾個男孩很愛跟我作惡,用草里的蟲子,水裡的螞蝗來嚇我,後來我知道男孩在這個年齡就喜歡這樣,以欺負小女孩為樂。在班上與我同桌的小男孩就劃了一條線,我要是稍不留神過了線他就會打我。多年以後他曾經紅着臉說他喜歡我。

一次那幾個少年又圍着嚇唬我,我很急,底頭匆匆跑,在村頭的水渠邊我摔了一交,忍不住哭了起來,那幾個少年正在樂不可支的當頭,傻姑突然沖了過來,拿起一塊青磚向為首作惡的少年頭上砸去,血在他的頭上不停的湧出來,那幾個人嚇壞了,急忙鳥獸狀散去,以後再也不敢與我為難。我一直懷疑傻姑是準備好了的,那個地方平時是沒有青磚的。那晚傻姑被父親狠狠打了一頓,流着眼淚抱着黃狗睡了一夜。

我不知道她是天生的愛護我還是依賴於我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我在六七歲時已經顯示出是一個美人胚子,烏黑的長髮,水靈靈的眼睛,和一笑或生氣就向兩邊翹起的小嘴。奶奶和村裡的大人常說:小蓮真像一朵蓮花!夸歸夸,我家沒男孩,姐姐又那樣,所以家裡大人們對我寄予了很多的期望,我家木門貼着兩副年畫,一個男孩騎着一條金色的大鯉魚,一個女孩抱着一朵粉紅的蓮花。傻姑聽人誇獎我總是很高興,用手指着那個女孩和蓮花的畫叫着我的名字。

我是一個愛美的女孩,也很喜歡大人的誇獎,我常和傻姑偷偷到塘邊看那一池蓮花,焰紅焰紅的躲在碧綠的圓葉下,特別是下細雨的時候,荷塘里漫起朦朧的白霧,雨點帶着悅人的韻律打在蓮蓬上,葉上的水珠積多了就盛不下去,向四周散去,像瀉下一片水銀。傻姑看看我又看看蓮花,樂得嘴都和不攏。

奶奶在我九歲那年過世了,她苦了好多年,爺爺在59年鬧饑荒是餓死的,我想奶奶是去找他去了,因為奶奶去世前一直念他的名字。傻姑哭得很長很長,其實奶奶對她並不是很好,我常想這也許有我的原因,因為我太會招奶奶和大人喜歡。

黃狗漸漸長大,晚上常常不回家出去鬼混,有一次黃狗在跟別家的狗在交配,傻姑在旁邊看得直樂,喊着:小蓮快來看,黃狗打架啦!

旁邊大人們聽了哈哈直樂,也不跟她說,知道說也說不清。

直到出了那件事。

我後來常想傻姑是怎麼明白男女之間的事情的呢?她連狗是在打架還是交配都分不清楚。

(二)

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已經是放學時分了,太陽慢慢落向西邊的群山,天邊夕陽的殘紅與滿山遍野的杜鵑花把半個空間染得濃重。那年我十一歲,像往常一樣沿着那條高高的水渠往家裡走。

經過那個舊廟的時候我沒有看見傻姑,心裡就有一點沉沉的不安。我籌措着在附近張望,發現家裡的黃狗趴在廟門前的一堆枯黃的雜草上,黃狗已經八歲了,對狗來說算是老年了,不太像年輕時那麼活躍愛動。於是我沿着那條放牛的小道向它走去,它歡快的朝我搖着尾巴。在靠廟門很近的時候,我聽見廟裡傳來一陣索索的聲響,這使得我感到很緊張,這裡向來沒有人,特別是這個時候,我心裡砰砰的跳,猶豫着是不是再往前走看個究竟,這時從傻姑從廟裡出來,頭上身上沾着些草絲,臉上居然泛着紅暈,朝着我嘿嘿的笑。

在他的身後站着一個男人,個子粗壯,平頭,面孔很寬,我嚇了一跳,這就是附近有名的二賴子,俞家村的寶生,大家都管他叫“二賴”,我想賴子和流氓是一個意思,他整天就是好吃懶做,偷雞摸狗,遠近出了名的。

反正他是賴子,而且,是與周家村素來不合的俞家村的賴子,更主要的是,他父親是俞家村的村長。

他看到我過來,嘿嘿的從喉嚨發出兩聲,拍了拍身上的藍色布褂,上面落下些雜草,然後轉身越上水渠,很快的往俞家村方向走了。

我好久才定下神來,疑惑的問傻姑:“你怎麼跟他們俞家村的人在一塊兒?”

傻姑只是嘿嘿的笑着,臉上帶着快樂,她表達快樂的方式是很明顯的,我們在家裡的果園裡摘桃子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呵呵樂的。

當時我的年齡還小,不能從當時的現場想到更多,如果是個大人,一看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了。我當時只知道跟俞家村的人來往是不對的,是違反了村里不成文的規定,因此我很是生傻姑的氣。

我默默的和傻姑沿着那天青石板路往家走,斜陽把我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我一邊走一邊想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家裡大人們。

在那個時候我是不知道這件事的後果的,如果知道我就不會有後來的深深的內疚。不過傻姑的命運是不會改變的,因為紙是包不住火的,況且傻姑她會隱瞞什麼呢?他如何能對付得了那些比她聰明不知多少的人呢?不過,如果不是我把這件事說出來我一定心裡會好受很多。

就這樣胡思亂想着,快到家的時候,我終於決定把事情告訴父母,我當時的是非觀是很簡單的:錯的事情見到了要告訴大人,就像在路上見了錢要拾起交公。我的描述很簡單,我不會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想父母只不過會斥罵她一頓不該跟俞家村的人來往,更不應該跟二賴子來往,最多就是打傻姑幾個巴掌。

父親是比較嚴厲的,母親卻是很慈祥的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我說:“傻姑跟二賴子玩呢。”

父親當即沉下臉來,說:“在哪兒看到的?告訴我!”

父親顯然把這件事看得很重,他知道二賴子的名聲和可能發生的事情,傻姑是很容易受到欺負的,更何況是手段邪惡的二賴子?他臉上沉沉的表情讓我心悸,除了這一次我不記得自己的記憶里看過他有這種表情。

我開始發慌,老老實實的把在破廟裡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父親把傻姑打量了好久,沉默不言的出了門。

過了一會兒,父親帶着村裡的神姑婆進到家來,她是村里唯一的“醫生”,可我不相信她的醫術,去年隔壁阿芳嫂生孩子的時候就是她來接生,結果大出血,趕緊送縣醫院,等趕到那已經斷了氣兒所以我發誓長大要學醫。把傻姑和母親也叫到了裡屋,自己在堂屋裡踱着步沉着臉不停的抽煙,過了一會,裡屋裡傳來傻姑不情願的哭聲,再過了一會,神婆出來跟父親說:身子破了。聲音很低,父親卻像被一聲巨響無比的霹靂擊中,呆了一下,狠恨的吸了口煙,然後把半截煙往地上一扔,腳在上面重重的踩了幾下, 一口濃濃的煙從腹腔壓出來,在瀰漫的煙霧中,頭也不回的又出去了。

天暗黑的時候,父親和幾個村裡的長輩回來把傻姑、我都叫來坐在長凳上,母親張羅着給每人倒上水,也坐在一旁。

他們問了我當時看到的情形,我又重複着敘說了一遍,接着他們就問起傻姑來。

“他打你了嗎?”
“沒有”,沒有就沒有,傻姑的話是很可信的。
“他把你拉到廟裡去的?”
“不是”
“哪你為啥跟他到廟裡去?”
“第一次是他說有好玩的東西給我,後來我自己去的”

不知道傻姑心裡想起什麼,臉上泛起了一陣潮紅,白多黑少的眼睛閃過快樂的光芒,在場的人都驚異的說不出話來,也許大家從沒注意到,從身體發育的角度來說,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大姑娘了,高聳的堅挺胸脯,渾圓的臀部。

大人們很吃驚,因為傻姑的回答里有兩層意思:一,今天不是第一次;二,傻姑沒有被強迫。接着他們還問過一些問題,我已經記不清了,反正在他們的問題里當然是不會有:‘你喜歡他嗎?’這類的問題。他們只是企圖從傻姑的回答里整理出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猶如用一張張小拼圖塊拼出圖的原樣兒來。而這一切是不難拼出來的,第一次發生的情形大概是這樣:傻姑在水渠邊等着我放學回來,遊手好閒的二賴子寶生遊蕩到那裡,那樣一個燥熱令人不安的下午,陽光耀眼,照亮了傻姑豐滿成熟的身體的
輪廓,寶生身上泛起一陣熱潮,用什麼方法把傻姑騙進了舊廟,於是<<十日談>>里“魔鬼與地獄”的故事就發生了。

問完話後已經不早,父親把我們娘兒仨叫到廂房睡覺。他們男人們接着在那商量什麼。我知道 他們在商量很嚴肅的事情,二叔的聲音有時會傳過來,我聽到他說:“這次我們不能再忍了!找他們要人,還個公道”。 二叔是練過武術的人,洪拳高手,舞起大刀來虎虎生風,真有關雲長萬夫莫擋之威。每年的村里舞獅他必是獅頭,加上長得堂堂正正,一身的精肉,像一條條的鋼筋,家裡的石鎖,提上放下幾十次,氣息均勻如常。

我想起學校里學的詞“忍無可忍”,二叔的話里透出另一層意思:我們已經忍了很多次了。同時我感到很不安,好像有一場不尋常的事情要發生,而我卻無力的看着。

我當時不理解公道是什麼,可輩的是村裡的大人們也不懂,在他們的詞彙里公道不是訴諸法律,而是逞狠斗凶。這時候恐怕沒有東西能阻止事情要向着其要發展的方向發展。

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散去的,我已經睡着了,我夢見自己順着高高的水渠放學回來,水渠里的水緩緩的流,清澈涼爽, 青幽幽的絲草中小魚小蝦悠閒的穿行,這片小小的世界裡生命那樣簡單明快。 我還小,不知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典故,我看著它們擺動這小小的尾巴 吐着細細的氣泡,覺得它們是快樂的。在走到舊廟的時候,我突然看到破舊的木窗被一陣狂風吹得掉了下來,裡面 伸出很多血淋淋的手,接着是一片哭聲,舊廟變成了一張猙獰的臉,我想跑,卻跑不動,喘不過氣來。。。

我嚇醒了過來,聽見遠處陣陣犬吠的聲音,我連呼吸都不敢大聲,我永遠記得,那天晚上透過房梁上的天窗,我看到月亮很大很圓,像死人的臉一樣慘白。

(三)

傻姑的事很快在村里傳開了,這種事的傳播速度總是最快的,仿佛長了飛腳似的。村民們議論紛紛,為我們村的人被余家村的欺負憤憤不平,於是大家開始掐着指頭數落起余家村和我們村的種種恩怨。有說余家村占用了我們的地,有說余家村占多用了水渠的水,更為氣憤的是他們村長兒子連我們一個傻女孩也欺負。

二叔這幾天常常到家裡來跟父親商量著什麼,也不怎麼跟我多玩,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他很愛跟我聊天講些俠義的故事,什麼‘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呀,‘秦叔寶劈板燒批反山東’呀,他講故事的時候很認真投入,仿佛自己就是故事裡俠肝義膽打報不平的英雄,當時年幼的我滿心崇敬也這樣覺得,如果他生在那個時代會是堂堂的一條好漢。他說完故事後有時候嘆口氣很久不說話,或者摸摸我的頭說:我們小蓮那麼聰明,要是男的該多好?這話讓我幽幽的失神。這也是學校周老師常對我說的。我在回家走過那條高高水渠時會想起二叔和老師的話,然後轉頭望著遠遠的天,心說:我為什麼不能?

那條高高的水渠,傻姑最近不能在那兒等我了。她這些天被關在家裡,在幾次尋死尋活的想逃出家門被父親嚴厲拒絕後,她就抱著黃狗整天窩在豬圈旁,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讓那份無助平白增加了幾分。母親這幾天也不敢出門,專職看門,一刻也不敢松。有一次沒留神,傻姑就偷跑了出去,結果母親急忙到處找,最後在舊廟那兒找到了她,她像一棵小樹立在那兒,全然無視午後毒火一般的日頭。母親低低的對自己說:造孽啊!造孽啊!一邊把痴痴出神的傻姑往 家裡拉,一邊眼淚就禁不住偷偷掉了下來。父親回來知道這件事後,一言不發的來到雜物房,默默的摸出一條手指粗的鐵鏈子,良久,嘆了口氣,又把鐵鏈放回了原處。我了解傻姑,她頭腦雖然簡單,但她是執著的。在這點上我們姐妹倆都繼承了父親一家的性格。

而說道倔強,二叔無疑是倔強剛烈更甚於父親,在幾次與俞家村村長交涉不果後,二叔終於決定動用武力,他在村裡有很好的號召力,他那鐵塔般的身形,古銅莆扇一樣的胸脯,洪鐘似的嗓門天生就是農民
領袖,在村裡有什麼爭執不休的事情他出面總能乾乾脆脆的解決。村里與外村有爭執也通常都是他出面,更何況這次是自己的侄女受了欺負?!這天一早二叔和父親就忙開了,先是從豬圈裡拖了條豬給殺了,再來尋傻姑的黃狗,黃狗有着過人的靈性和對命運的預感,它可憐巴巴的緊靠在傻姑身旁嗚嗚叫着,傻姑看到父親和二叔到來,二叔腰上掖着一條短棒,連忙用兩手緊緊抱住黃狗的脖子,絲毫不放鬆,眼睛盯着那根黃洋木棒,滿是哀怨、驚慌和乞求,嘴唇嚅動着喃喃的重複兩個字:“不要。。。不要。。。”父親和藹的用手揉摸傻姑的頭髮,說:“黃狗老了,爸爸再給你買條吧。”。又把她臉上的眼淚擦掉,傻姑也許知道命運是不可抗拒的,在最後緊緊貼了一下黃狗的脖子後,手漸漸鬆開到二叔可以略為使勁就可以把它拖走的程度。。。

我想黃狗是唯一毫無歧視的聽她話的動物,也許從那以後就再沒有人或動物能明白她了。

傍晚的時候,二叔把村裡的年輕小伙子招了來,抬出幾罈子烈酒來,把豬肉和狗肉掃了個一干二津,最後自己連喝三碗,在一股濃烈嗆人的酒氣中,霍的起身,從練功的兵器架子上拔出了一杆黑漆漆的長矛,眾人也血往上涌,脖子一仰把滿滿一碗的酒灌了進去,鋤頭鏟子攥在手裡,跟著二叔消失在灰朦朦的夜空中。

我不知道我們村和俞家村什麼時候結下的冤讎,大人說隔個幾十年就有一次大的爭鬥,然後會平靜下來,像火山爆發後的死寂,周而復始,歷史就是這樣無理性的重複向前發展的.

這次血腥的鬥毆我沒有親眼目睹,在俞家村村長家前的曬穀場上發出的喊殺聲卻在夜空中隨風陣陣傳來,夾雜著此起彼伏的犬吠聲。母親守在院門不讓傻姑和我出去,月光下我看見她淚珠晶瑩得像冰滴,傻姑一個勁的要出去看,我和母親使命的拖住她,母親最後厲聲訓斥終於讓她放棄了她那些誰也摸不清的念頭。撕殺聲約持續了半個小時,就聽到尖利刺耳的警笛聲和幾聲脆亮的槍聲。這渾雜的聲音讓我們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母親一手一個把我倆緊緊攬在懷裡,我沒有感到平時她懷抱里的那種特有的溫暖,而是冷冷的,她瘦弱的身子微微擺動,像風中的蘆葦。這時就聽到有人群慌亂跑動的腳步聲,雜草被人腳步踏過的嗦嗦的聲音和石板地的咚咚聲交雜著,亂成一團。終於,在我們忐忑不安,心都要跳出嗓子眼的時候,一條黑影跳進家門,轉身迅速把門扣上,我們強忍住慌亂,定睛一看,原來是父親回來了。

他用低低的聲音對我們說:“不知是誰報警了,二叔被抓走了。”我們的心像一塊巨石沉入深深的水底。

請原諒我無法詳述那晚上發生的事,如果記憶是可以從腦海里割掉的我一定會毫不猶豫把這部分記憶割掉,因為那無疑是也將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傷痛,那種死亡的震撼如此的強烈,即使熟睡中我的淚也會濕透愛人的胸襟。

那晚的鬥毆以兩敗俱傷,縣公安局緊急出動警察部隊干預而結束,此次事件驚動了市里省里的領導。俞家村有十六人在鬥毆中喪生,其中六人是被長矛洞穿了胸膛,周家村也有六人喪生。二叔在警察來後並不逃走,只是囑咐父親照顧自己的妻兒,隨即向警察自首。俞寶生則逃入茫茫大山,蹤影不知。

接下來幾天,村前村後掛滿了白色的麻布條子,幾具靈柩在村委會的大堂里停着,黑漆漆的棺木把這個初夏的季節變得如同陰風習習的寒冬,村民們守靈數日後紅着眼把幾天前還是熱血沸騰的生命送進了陰曹地府。

在我的理解里,這個陰曹地府並玄虛也並不遙遠。就在村北頭舊廟往西約5里地外,有一片黃土嶺,叫金雞嶺,土嶺上沒有這個地區特有的峻峭的山岩,也沒有這裡出名的翠綠竹林,有的只是憨實的黃土,和滿布的墳墓,附近村落的人死後都藏在這兒,包括周家村和俞家村的。他們降生後就被用村里那口古井挑來的水洗乾淨,長大後彎着腰與土地上打交道,最後就安息在這兒。每年清明節前後杜鵑花和野紫莓在土嶺上開的爛漫,畫眉鳥在杜鵑叢中叫著滿處亂跳。到了晚上這裡卻是一片恐怖的地方,磷火忽悠忽悠的飄來飄去,村里大人收工後愛講些鬼故事,說鬼會想找個替身回到人世間來,如果有人在背後叫你的名字你要匆匆直走不能回頭,還有你要儘快找有水的地方跳過去,鬼是不能過水溝的。這些故事讓我每次經過這裡都有種難言的恐慌,脖子後冒出絲絲寒氣。我暗中把附近有水溝的地方都記得爛熟,閉着眼也能跨過這些鬼不能過的防線。

那麼鬼呢,他們留戀的是什麼?是那口古井裡清冽的清水、還是一輩子耕作的土地?

我後來就一直相信生命存在著兩種方式,一種是肉體的方式、是暫時的,還有一種是精神的、永恆的。這樣說有點玄,具體說就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在慢慢的走近那片黃土-----永恆的世界。我滿腦袋的奇怪念頭傻姑是不會明白的,她那晚霞中讓男人騷動的豐盈背影和她的腦袋的發育完全不成正比。那又怎樣呢?那個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說過:在那片永恆的世界裡我們都是平等的。我想換種說法,多年以後,誰也不會記得有這麼樣兩個人在時間長河中存在過。

(四)

鬥毆事件漸漸的平息了下來,人們恢復了沿襲千年的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我照樣去學校上學,傍晚沿着那條高高的水渠回來,傻姑又繼續在村頭等着我,知道俞寶生已經逃走,父母也不再把她關在家
里,更主要的是她在這次事件中表現了小小的叛逆,像所有這個年齡的姑娘一樣,這種叛逆所傳達的信號是:她長大成人了。

於是傻姑得到了更多的自由,她的身影出現在田間耕作的人中間,像所有人一樣,她喜歡在窄窄的田埂上沐浴南方柔和的風,這裡一年種三季水稻,第一季稻子已到了該收割的時候,稻花的清香伴着陣陣清
風從田間拂來,吹在臉上是微微的舒癢,沁入鼻中是透俯的芯香。從一個草尖到另一個草尖常有紅蜻蜓、虎紋蜻蜓白蝴蝶、彩蝴蝶悠然飛過,有時候它們會落入蜘蛛布下的暗網中,身體抖動掙扎着,如果傻姑看見,一定會趕來救出這些美麗的小動物,蜘蛛垂頭喪氣地逃回陰暗處,傻姑則會把蝴蝶蜻蜓捧在手心裡,用一種驚喜又憐愛的目光看一陣然後放飛,看着它們風中重獲自由翩翩飛去的身影,她一臉羨慕和歡欣。

她在村頭看見我也是帶着那種歡喜,但好像多了一點什麼,她總在張望着,讓我覺得她不光是在等我,也許在她的生命中這附近的景物對她意味着什麼特別的東西。

其實對我也一樣,如今每當我想到那個舊廟、那棵村頭古老的相思樹,某種難言的感覺就堵在我的心裡,如梗在喉只盼能一吐為快。我想如果時光是流水、是風,那麼記憶就是水中的沉沙、風中的片片樹
葉,在我們猛然又看見了這些沉沙這些樹葉,記憶會驟然在陽光中翻起變得明亮,這才發現這沉沙和落葉已經成了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這樣自由自在的日子沒過多久,傻姑忽然莫名其妙的食量減少,而且開始嘔吐,每次吐的時候我就趕緊上去幫她捶背,回來我問大人:“傻姑是不是生很重的病?”父親皺着眉頭不說話,母親欲說什麼又止
住了。我心裡更是着急了,後來看見神姑婆來家裡給傻姑看過了。我聽見晚上父母跟傻姑說去打掉什麼,又說小孩出來沒有爹這算怎麼回事兒。可是她低着頭,死命搖着頭,我看見她的嘴唇被咬出了血。

這是我看見傻姑最倔強的一次,那副瞪着眼、咬着牙豁出去的樣子真嚇人,每次回憶起來都讓我心酸又心顫。

在傻姑視死如歸的氣概下,加上父親大概不願在村里仍然沉浸在死亡的哀傷和二叔生死未卜的氣氛中再逼死一條人命,就這樣傻姑肚裡的孩子居然奇蹟般逃脫了她本來不可逃脫的命運。

我們那兒流行一種說法: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孩子慢慢在傻姑的身上凸顯出來,傻姑仍然在每個晴天到村頭迎着我,仍然留戀的四處張望着,這樣的神態在我腦海里像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子,好長時間都
難以抹去,我後來到了醫學院上學,交過好幾個男朋友,有時候我會莫名其妙的折磨他們,讓他們在我宿舍外迷朦的雨夜中惆悵的等着我,這種殘忍讓我潛意識裡感到一絲快意,好像那個在夢魘中總壓着
我的舊廟在我的眼前、在我揮動緊緊握住的拳頭下轟然倒塌,斷壁殘垣後面是一輪火紅的太陽。

眼前的傻姑一邊雙手輕放在肚子上揉着,一邊跟我沿着彎彎的青石板小路回家,夕陽仍舊把我們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在晚飯後傻姑端個木凳坐着,用竹褊編着一隻一隻的竹籃,有時候又忽然摸着肚子裡的
小生命咕咕笑,大概感覺到了肚裡有什麼動靜,月光這時候正很柔和的灑在青磚砌就的院牆上。

幾個月後的一天,傻姑沒來村頭接我,於是我匆匆趕回家,在離家好遠的地方就聽到一陣嬰兒的啼叫聲,進了家門就見大人里里外外的忙活着,家裡那隻木盆里盛着古井裡打來的清水,一個小小的女娃兒正哇哇的哭着,盆里的清水溢出來,從盆邊向着牆角蔓延,我忘了十里長路的疲乏,趟着地上的井水奔過去,伸手要去摸那個嫩生生的小生命,大人呵斥着:輕點,你會嚇壞望兒。“望兒”是她的名字,她的眼睛烏黑溜亮,閃動的時候好像一抹清泉的水流過,大人說活脫脫是我小時候的模樣。而傻姑看着望兒時的眼神和表情一如十年前我眼前晃動的那張臉。

以後在村頭等我的是傻姑和蹦蹦跳跳叫我“姑姑”的望兒。

幾年以後我離開村莊上大學,父親和傻姑一路送我,經過了村頭的舊廟我又看到那一絲熟悉的眼神,這時我已經長大,有點明白那裡面是什麼,但是那個不值得等待的人一去多年沒有音信。

在我大學畢業的那年,我和男朋友走在街上,街邊有幾個人圍着在看什麼,男朋友好奇地擠進去看,他就喜歡這樣,看些不着邊際的東西然後回來哄我開心。我轉身在近旁的報亭翻看一會雜誌,一會兒他回
來故作神秘的要我猜他看了些什麼?我逗他:“美女照片唄,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他趕忙解釋:“不是那,是一個處決公告,其中一個是你們縣叫俞寶生的強姦了五個少女,還有一個。。。”。我的心一震,後面他再說什麼我沒聽見。我轉頭對他說:“我們回去吧!”

那晚我哭了,像解開了一個悶在心裡多年的死結,那個給傻姑帶來那麼多苦難的人,那個讓豪情狹義的二叔過早進入那片黃土的人,終於得到他該得到的命運。

我想起了村里那些鬼的故事,難道真的有輪迴宿命?難道他們真會投胎再來人世?如果這樣,一切還會重演嗎?

我那可憐的受苦受難的傻姑姐姐,如果有一天她也成了鬼,是不是也會留戀着人間?是留戀那口古井裡清冽的清水、或生命本身?

希望她下一世會有一個健康幸福的人生。

(完 ----最後沒寫得太悲,因為我想活着、有希望、就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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