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首尔的会场回来后我又回到了建筑工地,就像从一场虚幻中醒来又回到现实中一样。如同每一年的冬季,雁北的冬天似乎要提前来临了,虽然是初秋,然而这几天却意想不到的冷,我忽然想起整个冬天我都要在这样冰冷的户外干活就禁不住恐惧起来。而现在冬天还没有到来,我仿佛已经看到了眼前堆满了钢条和沙石,还有胶合板,然后是没有窗牖的窗户,没有门扇的屋门,没有护栏的阳台和楼梯。为了麻醉我伴随着第二天又要去重复这些事情的每个想法带来的恐惧感,我每天晚上都强迫自己喝个烂醉。 我穿着一身迷彩服和一双黝黑的胶鞋,仍然有一种无比空落的感觉,走进一间空房子里望着窗外,就像伫立在一栋安静的教堂内,天空笼罩着一片诡谲的乌云,被冻僵的天空似乎和我一样感到孤独和凄凉,所有的这些都迫切地给我一种正在发生战争的感觉。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每年秋天的时候,我都会被这种悲凉而消极的情绪紧紧包围,和往年不同的是,这个季节我并没有因为任何一件事而迁怒于人,我感到我正在和许多人一样变得成熟——不不,这应该是一种顽猾和无耻才对,这对我这样的年龄的人来说也许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证明我正在渐渐失去某种品质和锐气,转身的时候,我从墙根立着的一面玻璃中看到了自己,我放下手锯摊开双手,惊叹我的结实的身体,我想在我手中的如果是一把冲锋枪……这种感觉简直好极了。 工头牵着一条大黄狗站在离轧钢机不远的地方,噢,他一定是看到了我,他有一双真实和精准的眼睛,凡是有测量和做平衡的工作,所有人都必须无条件地依赖他。他开始破着嗓门喊我,直到我漫不经心地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身旁摇着尾巴的狗。他此时的表情极为难看,就像是一个刚从炮筒里射出来的人:“嗐!你整天都在想什么?像你这样还想挣到更多的钱吗?你以为你是学者吗,在这里没有任何狗屁事情要你去思考,你要考虑的是如何从我这里顺利拿到钱,如果你再这样就不要再来了!”我无话可说,顺便将手锯放在他手上,回到轧钢机前埋头工作起来,当我把一根钢条穿过轧口的时候,他这才摇头晃脑地离开。 旁边有两个木工诡异地笑出声来,他们正将一块胶板钉进木架里,腰上的工具袋闪烁着寒光,看上去他们很快乐,而且精力十分旺盛。我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地看着他们,以至于走神的时候工头又鬼魅般地站在我身边,我却丝毫没有察觉,我就像在赛场上看着我的对手做赛前准备一样望着他们。结果是工头又把手锯丢到我手上,让我不必在轧钢机前工作,他指挥我去加入到那两个木工的行列,帮他们一起搞那些胶合板,To tell the truth, this kind of boring things I'm fucking very tired. 在我进入他们视野之前,我抽去手套塞进我的裤兜里,这样使我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不惧恶劣天气侵袭的人。爬上架子,冷风就嗖嗖地穿透我的身体了,我的膝盖的部位又开始疼痛起来,这是我去年冬天骑电动车造成的,我开始后悔起来,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根本就没来过这儿。两个木工顽皮地冲着我笑,示意我拿起电锯来为每扇窗户锯出一块合适的胶合板。电锯的剧烈振动使我的肩膀像机关枪一样有力地晃动。做完后我有点轻蔑地扔下锯子,跳过窗户从架子上下来,忽然我感到后背一阵凛冽的刺痛,还没反应过来时,鲜血已经顺着我的胳膊肘流了出来。我勒紧袖子尽量不让任何人看到,我想如果那样我又会遇到在我看来是最为糟糕的事,那就是不得不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身旁的木工问我是不是有心事,好像我整天都在想一个极其复杂的事情。为了缓和这种紧张的气氛,我尽力挤出笑容说:“我想日本人抢走了钓鱼岛,国家为什么还不用导弹打他们。”木工笑了起来,他似乎是告诉我,这种在他们看来无关生活痛痒的事情能把我这样一个在这里干粗活的人搞得这么憔悴,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他开始对我说起他的儿子,目光里充满自豪,他骄傲地说他的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国防大学,这种事情应该是他儿子那样的人去思考的事。我忽然悲哀起来,我把我在大学四年的文科教育都用来与这些狗屎一样的混凝土和这些该死的木头、电锯、铁皮、雷管、引擎以及笨重的建筑设备打交道了,幸运的是我感到我的心中充满了光,在从事这个工作之后的三天后我有一种急速退缩的感觉,而在一年之后我觉得我已经抵达我想要或应该抵达的地方。 另一个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老木工蹲了下来,满脸沮丧,他把目光深深投向远方。他叹息一声接着说起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死于工作中的一次意外,单位至今没给他们任何说法,他的儿子就是他们全家的希望,而这个希望也随着他儿子的死彻底破碎了,他的老婆一病不起,不久离世。他为儿子的事上访奔波三年,并且花光了所有的钱一直到破产,不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因为上访而被一帮来路不明的人打断一条腿,他来这里做工只是为了还清为此所欠下的债务。我的心突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呼吸也变得不均匀起来,以至于我在抬起手摸我的额头的时候嗅到了我袖管中的血腥味儿。他忽然说自己活了一辈子了,社会发展的这么好,国家也富了,而他却不知道哪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我愣了一下,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想这个国家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属于你的,也许唯有钱是属于你的,但这必须要你亲自去拿才行。国防大学生的父亲瞪着眼睛开导他说,“有钱人多的是,你没钱是因为你没本事,你在这里抱怨有什么屁用,有本事你去闹吧,只要闹出动静来,国家不会少你的人命钱。”我本来想说他也只剩下一条完好的腿了……但我还是努力地咽了回去,我看到老人的目光黯然,泪光闪烁。 我忽然想到,日益增长的计划性方向已改变了现存社会的基本制度,作为活着的且必须要活下去的人,也许没有人不渴望能够使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没有人拒绝够满足基本需求并谋求发展,没有人会安于贫穷和动荡,甚至自己乐于被欺压和剥削。历史的发展已经给出答案:谋求生存并追求幸福生活的人们无法容忍阻碍他们朝美好目标前进的任何势力和制度占据主导地位,无法容忍他们永久性地霸占,甚至独有地享受着这些特殊利益的计划性,当人们感到离自己的美好向往越来越远的时候,矛盾就会爆发,不满就会变成仇恨,继而会有所行动——游行或抗议,甚至与统治阶层和权贵阶层发生暴力冲突,当小规模的抗议行动发展成为大规模的抗议行动时,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生质变——当整体反对这些特殊利益的计划性的时候,有可能就会产生一个自由并且合理的社会。所以合理分配社会资源,真正以人民的利益为本,这才是一个社会能够从根本上长久安定的先决条件,否则,所谓的安定也只能依赖权力甚至是武力镇压,而它的结果却是暂时的。 夜色是那么的美,糟糕的是它又那么的寒冷。几年来我埋头耕耘然后继续向前走,永远都不曾回首去看看,甚至我都不会给我的亲朋好友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报一声平安,而我现在想回头,但我想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工地的工棚里有小孩刺耳的哭啼声地传来,棚外的灯光被一团寒氛笼罩,跟前一台笨重的搅拌机还在工作,我感觉房子都随着它的节奏晃动起来,噪音大的足以淹没孩子的哭啼声,我在阳台前踱着步子,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傻瓜。 如果人们能自由地活着该有多好,每一个人都渴望活在自由的王国里,快乐而自在。当人们的物质和精神文明达到一定水平的时候,甚至实现自决(Self-determination),设想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法律,没有制度的王国,但人们仍然可以彼此爱护,彼此照顾,和睦相处,没有任何纷争,能够安居乐业……问题是人类是一种思想和感情都比较复杂的动物,没有制度的约束不可能诞生这样的“理想国”。有没有一种能使人们安定生存的制度?如果没有,这样的“理想国”恐怕只有在遥远的“神国”了,自决也只能在自己的精神王国得以实现,而经济剩余品(Economic surplus goods)的生产和分配的自决,也只有在个人生活上才会奏效。 自决也是一部分有宗教信仰的信徒们所渴望的,他们活在自己的信仰中,活在属于自己的心灵的国度,而且在这个国度他们可以自己决定和自行解决所有的事。也就是说,在这种信仰本身的制度的约束下——如果谁试图破坏这种制度,那就意味着他们的灵魂去不了“神国”,他们首先要自觉地遵守,进而才能实现这种在他们看来是有意义的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