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是中国第一位的朋友，终究由此成了奇怪的中国人的奇怪的主流意识。至于美国，这个从来没有掠夺过中国一寸土地，反而帮助中国避免亡国危险的国家，却老是被奇怪的中国人视为头号敌人。

在西方国家里，俄国是个特例，这是一个西方国家里的东方国家。尽管是一个跟大清建国初就进行了战争的国家，但当乾隆皇帝驱逐洋教时，偏偏愿意给俄国人在北京保留一块飞地，以至鸦片战争时英国人认为中国政府太不公平。

清朝曾经认为，俄国是个只要控制茶叶和大黄贸易就可以令其屈服的国家，反而长期对其网开一面，实际上这种网开一面是不断作出领土让步以保持自己的面子。也即，对不会大规模伤害自己领土这个根本的西方国家，中国最没有面子也因此最为仇恨，而对最会伤害自己领土这个根本的俄国，中国则自以为保有着面子而最不仇恨，这叫不恨剜肉，只恨打屁股。

【俄国开启了列强瓜分中国的危机】

尽管有一些言论家早就提出亡国论，但1840年鸦片战争后直到1900年，由于以英国为主的西方国家追求的是自由贸易，所以中国并没有出现过真正的亡国危机。然而1900年确实是发生了亡国危机，慈禧利用愚昧的义和团向世界开战，激怒了西方国家。虽然德国等西方国家的主旨仍然像以前一样，是对中国进行严厉惩罚，但干脆推翻蠢而无礼的清朝统治、将中国领土瓜分的想法，也已经出现。

俄国在八国联军以外组建庞大的总数达10多万人军队，占领并没有多少义和团暴乱的东北（中国政府军在东北的兵力也很单薄，所谓“东北军”是若干年后的现实行为）。占领后俄国积极寻求跟中国谈判，希望完成合法化程序。其他国家如果接受和承认俄国占领东北，中国就不得不也接受和承认，这对中国是灾难性的。

虽然失去东北并不意味着直接亡国，但既然俄国可以获得土地肥沃的东北，那么，其他列强为什么不可以获取一大块中国领土呢？之前日本虽然割去了面积并不小的台湾，但台湾毕竟还不是中国大陆本土。只要由俄国开创的在大陆本土的瓜分程序被启动，即使清朝继续存在，也不过是保留有一小块土地的王国，作为中国人的中国，则必然是亡了。

（政治漫画“中国蛋糕”，作于1897年。左起分别代表英、德、俄、法、日五国。）

【“门户开放”间接避免了中国的亡国危机】

然而，还在1899年时候，美国政府就中国形势问题进行专门研究，形成了一个被称之为“门户开放”的主张，认为中国应承认列强在中国的既有利益，列强之间则采取利益均沾原则，中国政府应对外国货物征收统一的5%关税，等等。美国政府这一主张在后来的批评者眼里，仍然属于一种侵略政策，这未免属于脱离时代背景和既有形势的苛求。

诚然，美国这一主张是有利于自身及西方国家的，但也必须看到，这在当时是最能有利于中国的，它的核心是推动中国的自由贸易，并能令中国政府得到财政增长利益。特别要看到的是，美国这一主张尽管承认列强在中国的既有利益，但也第一次确立了要列强承认、维护中国领土和主权的完整性。今天中国人几乎天天挂在嘴上的领土和主权完整话语，恰恰是由美国政府在中国政府自身不能也不会按照现代法理积极作为的情况下，主动为中国确立的国际关系原则。

简言之，美国门户开放政策是在中国政府自身无能的背景下，主动寻求和设计的能够令中国和西方双赢的道路，而就当时中国正处于最为衰弱的现实状态而言，中国由此获得的最大利益，就是避免了亡国命运。美国完全可以不这样做，不这样做其自身并不会损失什么。

1899年9月，美国国务卿海约翰将门户开放政策通知了在中国具有特别利益的英、俄、德、法、意、日六国。幸好这是在义和拳运动之前，包括俄国在内的国家都接受了美国这一政策，不然，这些国家并不一定会接受这种立场。

因此，当1900年9月后俄国试图迫使中国将其对东北的占领合法化时，尽管中国政府战战兢兢充满恐惧，但以美国为代表的国家则对俄国的要求给予了强烈抵制。虽然美国当时并非西方头号强国，更非军事大国，但既然所提出的门户开放政策为其他国家所认可，并且俄国自己也曾经给予接受。那么，俄国试图违背这一对华政策就会导致孤立并承担可能引起的严重后果。

美国反对俄国自然是坚定的，英国和日本也非常坚决。日本对中国政府进行了严厉批评，要求中国政府拒绝俄国的要求。意大利照会中国政府，声称中国没有权力单独就割让领土问题跟某个国家谈判。

这种态度似乎是直接压迫和欺凌中国，但实际上起到了在给中国政府撑腰的效果。中国政府虽然还是承认和接受了俄国的一系列利益，但终究是保留了中国政府对东北的统治权（主权）等底线。可以认为，1899年美国积极的门户开放政策，令中国避免了1900年亡国危机。

【俄国的空头支票欺骗了中国人】

似乎1905年由日本人帮中国人解了气，俄国作为头号西方敌人的观念，中国人很快也就淡化了。1923年12月17日，北大学生会主席、北京学生联合会主席朱务善以学界为主进行了一次民意调查，题目是“俄国与美国，谁是中国之友”。

以学界为主，就是选择了社会认知能力比较强的社会阶层。特意把美国挑出来跟俄国对比，因为美国已经是西方头号大国。调查结果是：被调查对象总共842人，其中12人认为都是中国朋友，226人认为都不是中国朋友，107人认为美国是中国朋友，497人认为俄国是中国朋友。

当高智商的社会阶层都这样认为，不得不承认中国人确实是个善于健忘并无视事实的奇怪群体。中国人对俄国的仇视轻易就化解，仅仅因为俄国在当时变成了苏俄，至于苏俄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其实中国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人搞得清楚。1923年8月从苏俄跑来一个外交代表加拉罕，9月份后在北京把功夫花在跟知识界等社会人士的务虚交流上，声称中国政府只要承认苏俄政权，苏俄就愿意放弃一切原俄国对华不平等利益。于是，中国人就群体性激动起来，强烈要求政府无条件承认苏俄。

（译报“加拉罕乃代齐切林者”，译自俄文报纸《霞报》，1922年8月。图片来自“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

还没有习惯占据外交主动的中国政府并不会把问题复杂化，所持立场其实非常简单。既然苏俄声称放弃一切不平等权利，在国际关系当中就不能是空口白话，中俄之间要具体谈清楚，然后签订相关的正式条约，其中自然也会包括承认苏俄政权的条文。

加拉罕无法回避中国政府这种质朴立场，但谈判时候，却蛮横指责中国政府所称的苏俄放弃一切不平等权利声明是中方伪造的，根本不存在，中国政府必须立即无条件承认苏俄政权。谈判参加者并不会多，对于大众来说具有隐秘性，人们并不知道加拉罕是这种无赖式和强盗式的态度。

而当加拉罕面对中国公众时则换了一个面孔，声称苏俄愿意放弃一切不平等权利，指责中国政府不愿意承认苏俄，利用苏俄当时已经悄悄运动了的左派势力，甚至吴佩孚之类，把矛盾集中到中国政府身上，激化中国社会矛盾。

中国人就是这样好骗，只愿意相信加拉罕大而化之的空谈。李大钊、蒋梦麟、雷殷、胡鄂公、邵飘萍、陈布雷等发动了一轮轮针对自己政府的施压运动和舆论攻势，掌握强大武装的吴佩孚则发布通电对中央政府进行威胁。胡适等人似乎不知道中华民国成立时俄国利用承认而迫使中国接受外蒙古“自治”的故事，认为“我们应该把承认苏俄这件事，作为纯粹友谊的表示，不该把他作为商买式的外交交换品”。

当人心的主流以俄为友时，中国政府只能无奈，不得不跟加拉罕签订《草约》，原则承认苏俄政权。当《草约》公布，人们发现苏俄并不愿意放弃原俄国在外蒙古等地的不平等权利时，也只有并不太多的人意识到了被欺骗，比如作为参议员的雷殷要求收回原立即承认苏俄的提案。

俄国是中国第一位的朋友，终究由此成了奇怪的中国人的奇怪的主流意识。至于美国，这个从来没有掠夺过中国一寸土地，反而帮助中国避免亡国危险的国家，却老是被奇怪的中国人视为头号敌人。当然，毕竟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这样奇怪，所以，俄国还是美国，一直是个弄不清楚的问题。

当1923年12月朱务善提出“俄国与美国，谁是中国之友”这个问题时，作为左派分子的他明知大多数人会选择俄国，他是借以制造向中央政府施加压力的民意。但是，他可能不会想到，自己由此提出了一个世纪难题，中国人大概一百年、二百年后，也不会形成符合基本历史事实和自身真实利益的，比较一致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