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1980年冬天的一個星期天,我到文川去買木頭,孩子們一天天長大,僅有的一間小房,怎麼也容納不下一個五口之家。雖然木頭貴得出奇,買一根不像樣的木頭,要用去我多半個月的工資,但也無可奈何。那時,木頭還不能公開買賣,買賣雙方像做賊一樣搞着黑市交易。集市地點經常在變,躲避市管會的打擊。好容易才在文川河道的坎邊找到。這地方既隱蔽又便於逃跑,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便能扛上木頭涉水過河,而那些吃公家飯的幹部,是不會脫掉鞋襪,踏進刺骨的河水去追趕的。
我買好了一根,正把我的乾糧往木頭上綁,突然聽到一聲先生的叫喊,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陳紀財。他滿面笑容,還真有些意氣風發的樣子。我說:“老朋友,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了。”
“咋不是?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咱倆的緣分還沒盡。”
“快,坐下來說說你的近況。”
我倆席地坐在了坎頭上。儘管下面的人討價還價吵吵嚷嚷,我們似乎覺得他們並不存在。
“我在王家橋搞了個鱉事(蠢事)你一定聽說了。大家肯定把我看的連狗糞都不如?”
“是不是為棉花的事?你把問題看得太嚴重了,合作化以來,誰家不是缺衣少穿被子用的爛兮兮的,哪個不想搞點棉花?只是不敢或者沒有時機。我們隊裡不是也偷偷給社員分了點棉花。從五幾年一直跟着運動打人的積極分子郝志夏,一心想當隊長就是當不上,他利用這次機會把分到的棉花背到公社去,揭發隊長瞞產私分,這才如願以償。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所以,大部分社員沒把它當回事。許多人評論你是個瞎好人,好事也干,壞事也做。總體說來,幹的好事多壞事少。說你正直義氣,機智幽默,這樣的人現在已經不可多得。”
“真的?我以為大家都認為我是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
“怎麼可能哩?我是聽了好多人的評論,才這樣說的。”
陳紀財聽了我的話很興奮。嘴裡喃喃地說:“謝天謝地,還是有人給我一個公道。”
“回去以后土地分上了嗎?”
“多虧回的及時,再遲了就分不上,還得回王家橋。現在這政策簡直是太好了,土地分到手頭一年,生活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首先糧食夠吃了。只要政策不回到集體化里去,就不會餓肚子。別的不說,單就我一家人一年收的油菜籽,比大集體時一個生產隊收的還要多。過去誰家過年捨得給孩子們炸點油果子吃?前些年,一年一人只能分到二三兩油,連嘴皮子都抹不勻。”
“二三兩油還是高的,毛嶺公社的周家嶺是全公社最好的隊,有一年給國家交了任務,每人只分到七錢油,也就是每兩個人才能分到一兩四錢。連會計也不知道該咋分才好。”
“天還是一樣的天,地還是一樣的地,為啥在集體手裡就不長莊稼,一到了自己手裡就嗖嗖嗖地往上長?過去年年號召全民大辦農業,一到三夏三秋,城裡的幹部老師學生都要下鄉助收助種,結果年年糧食不夠吃,現在城裡的人不來了,糧食反而多得吃不完。那時候是國家千方百計用各種名義強迫賣糧,現在是糧站收得裝不下,農民想賣賣不掉,賣糧倒成了難事,這到底是咋回事?”
“你提的問題,那是專家回答的問題,我咋回答得了。”
“年前臘月,我殺了一頭年豬,你猜殺了多重?”他高興地先伸出兩個指頭,然後叉開大拇指和食指,沒等我回答就搶着說:“光外殼稱了二百八十多斤,豬頭稱了四十九斤。天哪!我家哪一年也沒有殺過這麼大的肥豬。過年把一家人吃得滿嘴滿臉都是油,孩子們個個高興得手舞足蹈。記得五九年過年時,全隊食堂里只殺了兩條豬,最大的一頭才殺了四十二斤,還沒有我的豬頭重。這個變化簡直是太大了。”他臉上放着紅光,伸出一個大指頭,讚不絕口地說:“改革開放人人夸,小平的政策真偉大……”
“哈哈哈哈,”我笑得前仰後合,“你呀你,老毛病又犯了,沒人整治你,你的順口溜又溜出來了。”
“莫笑莫笑,人活在世上就應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跳就跳。不然,哭不准哭,笑不准笑,說不準說,鬧不准鬧,人就活得太憋屈,太沒意思。豬高興了還撒歡,狗高興了還跳圈。人被管得死繃繃的,連個豬狗都不如。”我聽他說得有趣又笑個不停。這時,只見坎底下的人停止了討價還價,齊刷刷地看着我們,疑惑的目光里似乎在說:瞧!這一定是兩個瘋子。
“快別笑了,大家都在看咱們哩。”
“看就讓他們看個夠,怕啥?先生,我的順口溜還沒說完哩,你得讓我說完才行。”
“好!今天你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盡情地說,我洗耳恭聽。”
陳紀財樂了,從地上撿起兩塊瓦片,敲擊着說起了快板:“改革開放人人夸,小平的政策真偉大。春雷一聲天地動,土地承包到農家。村村糧食都增產,農民種出好莊稼。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沒有零錢化。糧食多得堆成山,肥豬能殺二百八,幸福生活那裡來,感謝恩人鄧老爸。”
陳紀財的順口溜又逗得我忍俊不住大笑起來:“別人都稱鄧小平為先生、同志、總設計師,唯獨你稱作鄧老爸,我還沒有聽說過。”
“咋了?這樣的恩人,別說叫爸,就是叫爺叫太也不過分。再說,叫別的也不順口。”他閃動着兩隻圓圓的大眼睛分辯。
“你這樣解釋其心也誠,其理也通。不錯不錯。”
他聽到我的表揚,滿足得像個孩子:“哈哈,都以為我是個反動傢伙,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反動,我也是個有良心的人,有說好的時候。好就是好,壞就是壞,人說話做事不能違背天地良心,你說是不是?”
“是啊,但願世上人人都講天地良心,這個世界才能安寧。可惜呀,人的心都攪亂了,恢復起來很難。”
笑過了說過了,陳紀財邀請我到他家去看看,我也想去,只是我得把木頭扛回去,下午還要往學校里趕,只好謝絕。見我實在不能去,他急忙扛起木頭,說啥也要送我一程。每到一村,我都要他回去,免得家裡人牽掛,可他就是不肯放下肩頭上的木頭,一直把我送到徐家坡,我倆方才依依分手。
豈料,世事滄桑天各一方,這一別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也沒有聽到有關他的消息。轉眼三十年過去了,如果他還健在,當是八十多歲的老人。我常常站在自家的陽台上,望着東北方向,心裡向他遙祝:“老陳啊,現在政策越來越好,願您天天開心,事事如意,健康長壽!”
2010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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