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民普选与一党独大、父子传位

1959年新加坡自治邦成立，在大选中，51个议席全部是一人一票的全民普选产生，首席部长职位更名为总理，总督一职取消。李光耀正是在新加坡自治邦的首次大选中获胜，当选首任总理。

在中港台新四个华人社会中，台湾直到1996年才有全民普选。而香港至今仅有半数的议席是普选产生。1959年新加坡大选是英国殖民政府主导，一共有7个政党参选。李光耀的人民行动党是反对党，以反殖民主义为口号当选。包括英美中苏等世界各大国，以及新加坡人和马来亚共产党人，全世界无一人怀疑这一场选举的全民性、公正性、合法性。所以，李光耀毫无疑问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位经由一人一票民主选举产生的华人国家领导人。

在香港民众抗议时，中共经常反唇相讥香港在殖民时期没有民主选举。当年新加坡与香港都是英国直辖殖民地 (Crown Colony)，为什么与新加坡条件相似的香港没有在殖民地期间得到普选? 因为普选之后，当选人必然获得选票授权的合法性，殖民地政府就必然转变为自治政府，这是当年的中共政府强烈反对的。根据英国解密档案，在1958年1月30日，周恩来向英国首相转达中方立场：“任何将香港变成自治领的行动，中国均会视之为非常不友善的举动。中国希望现在香港的殖民地政治状态，丝毫不变。”1960年10月29日，廖承志会面香港工会代表团。针对美国人建议在香港新界建立自治政府的话题，廖承志严词警告英方：“美帝国主义者将永远不会成功。可是，若这个建议是由英方提出，就是另一回事了，到此非常时刻，我们将毫不犹疑地采取积极行动，解放香港，九龙和新界。”

新加坡从1959至今，一共有13次大选（1963，68，72，76，80，84，88，91，97， 2001，2006，2011），每一次大选均有多个反对党参与。 在最近的2011年大选中，执政的人民行动党得票率是60.14%。国会87个议席中，反对党有7个议席。

在谈到新加坡民主时，许多人批评新加坡是一党独大，所以没有民主。一党独大与一党独裁完全是两回事。民选国家中，一党独大的并不只有新加坡，日本从1955年起，就是自民党执政，一干就是38年。1993年自民党才下台，社会党只干2年，自民党又上了。今天安倍又是自民党的总裁。

有谁说日本一党独大是独裁政府吗？不仅是日本，还有那个公认全球最大的民主国印度，国大党从1947年干到1977年，也是三十年，77年下台一年后再上台继续干。

新加坡一党独大的历史原因，很多中国人没有想到，是文化大革命。当年国会51席中，反对党社阵有13席，为第二大党，但是领导人李绍祖1966年却宣布“社阵”的议员退出国会，抵制宪制，“把斗争带到街头去”。“他从北京电台广播的新闻中得到灵感，决定仿效疯狂的中国文化大革命，下令新加坡的社阵支持者举着横幅和标语牌上街，在小贩和流动夜市等群众活动的地方示威，跟警察发生冲突。”正是这些行动显示了这个政治力量的本质，最终导致了其群众影响的衰败。回顾当初的情形，李光耀不无庆幸地说：“李绍祖不但使共产党统一战线变得无能，他实际上也把宪制舞台让给了人民行动党。那是个代价很高的错误，它使人民行动党在之后的３０年在国会未受到挑战，占尽支配地位。



在谈到新加坡民主制度时，另一个经常被议论的是，李光耀父子传位。其实在李光耀与李显龙之间，隔了一个吴作栋执政14年，以及三届大选。美国的老布什与小布什，中间隔了克林顿执政8年，二届大选而已。在最大民主国印度，英迪拉甘地在1984年10月31日遇刺，同一天长子拉吉夫甘地接任总理。

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人怀疑美国，印度是民主国家吗？是民主还是世袭，最主要的标准，是一人一票，全民普选。在这一点上，新加坡毫无疑问是一个民主国家，而不是一个世袭专制国。

2： 没有绯闻的“独裁者”

我刚来新加坡时，惊讶于李资政与妻子柯玉芝的完美夫妻关系。柯是李的中学与大学校友，她比李还大三岁，长相中等，但智识很高。她是获得英国剑桥大学法学一等荣誉学位的第一位亚洲女性。李光耀自已在剑桥同一专业以年度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李光耀刚从政时，经常帮工会义务打官司，没什么收入，三个孩子的家庭，主要靠老婆的律师收入。李当上总理后，柯就成为家庭主妇，除了随李出访各国，并无任何公职。

2008年柯中风失语，瘫痪在床但神智清清醒。84岁的李光耀担心老婆寂寞无聊，每天抱着一堆老婆最喜欢的莎士比亚等英国文学，亲自朗读，坚持了二年。2010年柯去世后，从比利时首相到中国的江泽民，胡，温，台湾马英九等各国领导都发了唁电。柯仅仅是一位家庭主妇，为什么有此殊荣，显然是因为李光耀对老婆一往情深，举世皆知。

李与柯几十年相敬如宾。这是一健康正常的幸福家庭。但是对于一个常被误解为“独裁者”的政客，没有花边新闻，似乎不正常。

看看天朝，从建国领袖到现在周永康，大多数换了几任老婆。周如果没有下台，连省委书记们都不知道30出头的贾晓烨居然是他老婆。从中央到地方，有点实权，性取向正常的，基本都有小三小四。我不知道当周永康的大老婆不明不白去世时，江，胡，温是否唁电慰问？

熟悉新加坡选举政治后才发现，在这个全民直选的国家中，政客没有小三才是常态。

在2011年大选提名日，执政党候选人陈秉和因为网上绯闻而被迫退选。他至今坚持所传绯闻只是婚前感情纠纷，没有不道德的因素。选后次年，反对党议员饶欣龙因为婚外关系，被工人党除名，该区议员补选后，仍然在工人党手中。再过几个月，网上出现执政党年轻的国会议长帕默的绯闻。当天他就向李显龙总理请辞。该区议员补选后，落入反对党手中。

性，是人性中最大的弱点之一。但是有了公开公正的选举，不论是美国还是新加坡的政客，在这一点上都难逃舆论监督。

治理贪污也一样，其实不一定有中纪委，酷刑，死刑才能反贪。新加坡对贪污犯最重刑罚仅是14年。澳大利亚，挪威，瑞典这些全世界十个最廉政的国家，全部没有死刑。面对全民普选，最聪明的政客也会收敛一些，因为他知道大众传媒与选民这一关，他过不去。

时常有人质疑，为什么印度，马来西亚这些也有民主选举的国家，贪污仍然普遍？ 我以为，对于社会转型过程中第三世界国家，仅仅有民主制度，还不足以杜绝贪污腐败。民主制度，再加上最高领导人的坚定自律，人品示范，才能够达致完美的结果。两者缺一不可。



美国CIA 在50年代担心新加坡政府被共产党渗透，于是也向新加坡情报部门渗透，这事在1960年被新加坡政府发现。

CIA于是准备用330万美元贿赂李光耀，让他平息此事。李断然拒绝，反而要求美国援助新加坡3300万美元来平息此事。后来肯尼迪政府的国务卿鲁斯克亲自向李写了一封道歉信平息此事。

几年后李光耀将此事曝光，CIA如常发表声明拒绝承认。李非常愤怒，因为如果CIA官方否认，等于说李是个说谎者。而说谎诽谤，这是李光耀最常用于指责反对党人士的，怎么能让这种指责放在自已头上？

李先公开了国务卿的道歉信，并威胁要公开此事的录音。 CIA 急急忙忙收回拒绝声明。

有时在网上看到网上将李家与金家相比，我想说的是：在个人私德上，李光耀不仅比中共领袖和金家强得比，与世界上任何一个民选国家领导相比都不逊色。但是李光耀也有比不上金家的地方，那就是得票率。如果金家搞一场大选，得票99.999%是绝无疑问的。李光耀领导的执政党，得票率最高的一次是1968年，因为反对党集体退选让选民失望，又是独立后第一场大选，得票率超过80%，其他十多次选举，执政党得票率大都在60%-70%之间。



3：亲华反华? 亲美反美？

说李光耀反华的人，常常是将反共与反华混为一谈。李光耀早年强硬反共，因为马来亚共产党的后台是中共，而中共也通过华人社团影响新加坡内政。所以李对华社的态度也很强硬。福建会馆是最大的华人社团，前总理陈嘉庚在50年后就留在中国了。后任主席陈六使创办了南洋大学，但是陈本人被政府剥夺公民权，以华语授课的南洋大学后来也被强行并入国立大学，此事成为李光耀一生中的心病。2011年，李光耀个人捐出一千万新元给双语教育基金，鼓励新加坡从幼儿教育开始推广华文。

就是在李光耀与共产党激烈争斗的那些年，李仍与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保持良好的外交关系，新加坡也与台湾一样，全力支持儒家文化，对抗共产文化。在李光耀本人的办公室里，还放着一尊孔子塑像，你说他反华吗？

在邓共年代，李光耀与邓小平关系很好。既不反共，也不反华了。因为邓小平以李光耀为师，正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今天中国的基尼系数(贫富分化指标)超过欧美，以人口论，是全世界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了，李光耀为什么还要反呢？

晚年的李光耀不仅亲华，而且亲俄罗斯，他多次访问这两个大国，希望新加坡的政治经验能够推动这两个大国的政治转型，成就自已的历史地位。遗憾的是两国的政治文化与法律体系与新加坡完全不同，以李的西方文化背景，很难真正发挥作用。

李光耀即不亲美也不反美。他最亲近的外国是英国。李光耀本人是英国教育的产品，从生理基因看，他是一个华人，从文化基因看，李光耀是一个英国人。前英国外交大臣布朗说李光耀是苏伊士运河以东最道地的英国人（the best bloody Englishman east of Suez）

李光耀不仅全面继承了英国的饮食，阅读等文化习惯，他领导的新加坡，还继承了全套的威斯敏斯特议会民主，全民选举。

他也继承了全套的英国司法系统。他用于对付反对党诽谤法，也是英国人制定的。很多批评新加坡司法不完全立的人，没有注意到，从1959年到1990，李光耀本人担任总理的31年间，新加坡最高上诉法庭是伦敦枢密院（Judicial Committee of the Privy Council）。直到1994年，吴作栋当政时期，才将终审权收回到新加坡高等法院。

许多批评新加坡司法系统的人士，还提到新加坡内安法，认为这一套法律可以将反对党人士无限期拘禁。其实内安法也是英国人制定的。李光耀主要用它对付共产党人和宗教极端分子，而不是反对党人士。

主张暴力革命的共产党人，即使在今天美国仍是非法政党。至于宗教极端分子，美国也将他们无限期关押在关塔那摩，避免国内司法审判。所以这些做法，虽然违反了人权，但并非李光耀的独创。

在当年的历史背景下，李与共产党人处于生死之争。如果跟同一时代真下的独裁者相比，菲律宾的马克思屠杀了数以万计的左翼人士，印尼的苏哈托更杀害了二十万之众，其中许多仅是同情左翼的普通华人。相比之下，李光耀仅仅是关押了几百个共产高层，激进骨干分子和伊斯兰恐怖分子，无一例处死。而且，直到1989年，那些在内安法令被关押的人，同样可以向伦敦枢密院上诉要求释放。

李光耀对付普通反对党，仅在1987年动用一次内安法，将三十多个工人党积极分子当成马克思主义分子关押数年。这件事是他一生中的一件污点。其他案例中，李对反对党基本上都是诽谤罪定案，处以几十万元的索赔，或者几周到几个月的监禁。这点与专制国家动辄以颠覆罪关押几十年，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注意诽谤罪仅针对事实，并不对个人评价言论定罪，比如我说李显龙贪污却无法举证，这是诽谤，我说李显龙是笨蛋，这不需要举证，并不构成诽谤。在李光耀去世前一周，有一位网民伪造了李光耀的死讯，这是诽谤。一些反对人士也公开表示希望他早点走，这是个人感情表达，无罪。如果在中国，你公开发贴希望最高领导去死，恐怕就是颠覆罪，判刑比诽谤还重。

李光耀一生演讲无数，退休后还写了多本回忆录，回忆了数以千计的历史事例。他多次强调，如果他的言行有诽谤成份，反对党完全可以用同样的英国法律起诉他，不仅是在新加坡，也可以在任何英联邦国家用同样的起诉他。与他同时代的智利领导人皮诺切特，就是在欧洲被起诉了。

李光耀对中国领导人的批评，仅仅限于已经倒台的华国峰。他与毛，周领导的中共为敌，但在回忆录中，对二位即无一句好评，也无一句差评，只是简单地说毛的身体看上去非常虚弱。只要中共政府没有公开否定毛，李就不会冒着外交风险去批评毛。

李光耀对西方人经常做出激烈的批评。1980年李光耀访问澳大利亚时，批评澳洲没有开放经济，他说澳洲人将成为亚洲的垃圾穷困白人（poor white trash of Asia）。三十多年来，这句狠话多次被澳洲领导人提起，直到李去世了，澳洲首相阿博特仍然认为李是一个坦诚的人，这句话鞭策了澳洲人进步。 今天(星期天)是李光耀的下葬日，阿博特首相亲自来送葬，新西兰政府甚至为李光耀下半旗致哀。

在美国奥巴马竞选总统时，李光耀公开批评他是昙花一现的人物（flash in the pan）。而在几天前，奥巴马在唁电中夸赞李光耀是真正的历史巨人。

李光耀敢于批评任何一位西方领导，却不敢批评任何一位在职的中共领导人，这往往给人以反美反西方的错误印象。你能想像一下，如果李光耀批评中国人是亚洲的黄种垃圾，或者胡锦涛是昙花一现的人物，这个小国将面临如何严重的外交后果吗？如果连李光耀这样“中国人民的老朋友”都不敢公开批评中国新旧领导人，那天朝的文化自信，制度自信又体现在哪里？

其实还有一个东方国家，是李光耀非常欣赏，却不敢公开夸赞的，这个国家是日本。在日据三年时期（1942-1945），李光耀刚刚读完中学，就进入日本人办的日语速成班学习，然后又在一家日本军方的杂志社当翻译，这可能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李光耀在回忆录中提到，日本人管理下的新加坡社会整洁有序，黑社会绝迹，他虽然是受英国教育的，但认为日本人的社会管理方法，对东方社会是非常有效的。但是基于二战后东亚的国际政治现实，他难以公开赞扬日本人。曾经听新加坡同事说起，李光耀晚年只乘坐日本丰田的Lexus 汽车。

李光耀继承了英国人的政治体系，同时揉进了日本的政治文化，这可能是他成功的最大秘诀。

在很多时候，李公开地批评西方民主，虽然他本人是英国宪制政治的最大受益者，英国教育是他全部的文化基因。他以一位反对党领导当选总理时，手中还没有任何军队，他的全部权力来自选票箱而不是枪杆子。

西方政治文化的生命力，不仅在于培养出李光耀这样首位华人民选国家领导人。更重要的是西方政治可以承受包括李光耀在内的任何激烈批评，只要不搞暴力革命，恐怖主义，怎么骂西方都行，骂错了也没关系。

今天，在李光耀去世之前，网上与民间也有大量批评李光耀的声音。在这几天在哀悼期间，出于人性尊重，稍稍平息一些。但是仍有年轻人在网络上公开庆祝李光耀死亡。过几天肯定就要更多了。李今日下葬，盖棺论定，他再也不用顾虑年轻人骂他了。他如果还有在天之灵，关心的是一百年，三百年后，后人将如何评价他。在这一点上，他是有信心的。

东方政治文明的进步标尺，其实很简单：敢放开大选吗？允许异议分子公开批评吗？

参考：

Singaporean general election, 1959
http://en.wikipedia.org/wiki/Singaporean_general_election,_1959

為何英國不早給香港民主？英國檔案提供的答案
http://www.vjmedia.com.hk/articles/2014/01/11/60039

History of general elections in Singapore
http://eresources.nlb.gov.sg/infopedia/articles/SIP_549_2004-12-28.html

2011年新加坡大选
http://zh.wikipedia.org/wiki/2011%E5%B9%B4%E6%96%B0%E5%8A%A0%E5%9D%A1%E5%A4%A7%E9%80%89
毛主义和“文革”与新加坡左翼运动间的关系
http://www.cnd.org/CR/ZK08/cr478.gb.html

CIA TRIED TO BRIBE LEE KUAN YEW WITH $3.3 MILLION IN 1960 AND HE REJECTED
http://therealsingapore.com/content/cia-tried-bribe-lee-kuan-yew-33-million-1960-and-he-rejected

Commander of his stage： Lee Kuan Yew
http://www.economist.com/news/asia/leekuanyew

Court of Appeal of Singapore
http://en.wikipedia.org/wiki/Court_of_Appeal_of_Singapore

Mr Lee Kuan Yew's 'white trash' warning spurred Australia to be better: Abbott
http://www.straitstimes.com/the-big-story/asia-report/singapore/story/mr-lee-kuan-yews-white-trash-warning-spurred-australia-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