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車間黨支部的辦公室是靠着廠房蓋的一排簡易房中的第一間。這天下午,滿弈忐忑不安地走進了去。只見屋裡生着火,爐子上座着一壺水,噝噝地冒着熱氣。爐圈兒上扔着半拉已烤成金黃色的饅頭,發出一陣陣誘人的香味。兩張簡單的辦公桌對頭擺着,牆角立着一個報架,掛着最近幾個星期的人民日報。靠牆放着兩把落滿了灰的椅子。 今天是滿弈進廠兩年整,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今天就該晉級為二級工了。其中的重要意義是,從下個月起,滿弈的工資將從三十四塊三漲到四十塊一大毛,國營重工業企業二級工的標準工資。對當時的青工來說,工資就算漲到頭兒了,下次再漲工資就是猴年馬月的事了。(注1) 書記老白和副書記老費各自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白書記的桌子上放着一個黃色的牛皮紙檔案袋。見滿弈走了進來,書記對滿弈點了點頭說:“來了,坐吧。” 砂子・粘土・鐵 滿弈干的這一行如果不是最古老的工業行業,也是最古老的行業之一。自從我們的祖先開始使用青銅器以來,俗稱翻砂,學名鑄造的這個行業就存在了。說起來翻砂是挺簡單的一件事,就是用和上粘土的砂子做成內空的砂型,然後將融化的鐵水澆進去,等鐵水冷卻後,把砂子清理乾淨就得到了成型的鑄件。從價值連城,代表國家尊嚴的青銅鼎,到小巧玲瓏的手錶外殼;從笨重結實的機床底座,到我們每天要用的炒菜鍋,都是從這道工序開始生產的。鑄工,也叫翻砂工,每天接觸的就是這三樣東西:砂子,粘土和鐵。 不過這裡說的砂子可不是幼兒園沙坑裡或夏威夷海灘上金黃,潔淨,光腳踩上去軟軟的,感覺很舒服的那種砂子,而是粘土,黃砂和少量石墨粉的混合物,顏色是接近黑色的深灰色。抓一把在手裡後,你絕不會不洗手就去拿饅頭。這裡說的鐵也不是飯桌上那閃亮的刀叉、餐具,而是一千多度,融化了的猩紅色的鐵水。在鐵水包前一站,你會有一種臉上的汗毛都被撩乾淨了的感覺。這工作好不好?當時有幾句順口溜:“車鉗銑,沒法比;鉚電焊,湊合干;叫翻砂,就回家”。當然了,翻砂工自己不這麼說,他們也有兩句順口溜:“車工的王八鉚工的龜,翻砂的爺爺坐砂堆”。自嘲也好,驕傲也好,反正自己心裡明白。鑄造是重工業中的重活,按當時的規定,男工一個月四十五斤定量,每月的糧票比機關幹部多十好幾斤呢。 在技工學校學習和實習了兩年這種有三千多年歷史的技術後,十八歲的滿弈走進了北京一家機床廠的大門,成了翻砂車間的一名學徒工。因為有兩年的技工學校的學習時間,一進廠,滿弈就有了兩年的學徒工齡,按當時的說法是:這兩年不算實際工齡,但學徒時間由三年變成一年,每月拿十八塊生活費。學徒沒有工資,只有生活費。 學徒工,顧名思義,就是年輕,什麼都不會。換句話說,就是一棒槌。所以所有學徒工的名字前面全都加上個“小”字,小張、小李、小牛、小馬等。滿弈複姓呼延,加個“小”字叫起來挺彆扭,不過什麼事也難不倒能創造一切的工人階級,幾天以後,所有的人就都管滿弈叫小胡了。 滿弈在技校上學時雖還不是正式的煙民,但對那玩意兒一點兒也不陌生,幾個壞小子在一起時經常會冒上一棵。進廠不久,有一回開班組會,組裡的一個老二級(注2)遞給滿弈一棵煙。滿弈當時很有點兒受寵若驚,人家是師傅級的,還這麼客氣。於是恭恭敬敬地就把煙接過來了。這時候邊上另一位小師傅搭話了:“怎麼着,唐師傅,種一棵?” “說什麼呢,給新來的小胡發棵煙,怎麼叫種一棵?”唐師傅笑了笑說。 “種棵戰鬥的,趕明兒收棵香山的,您這點兒貓膩蒙誰呀”,那位不依不饒地非要把唐師傅的把戲給揭穿了不可。大夥都笑了,只有滿弈一個人還蒙在鼓裡。直到第二天他買了盒香山煙,回敬了唐師傅一棵時才琢磨出味兒來。“種棵戰鬥的,收棵香山的”,這買賣做的,種一畝高粱,收一畝花生呀。(注3)
(注1)那時的工資制度是國家規定好的,有國營和集體之分,還有企業事業之分,國營單位里又有中央和地方之分。文革十多年,國營單位中二級以上的工人就沒漲過工資。 (注2)老二級就是文革前的二級工,因文革的原因,十來年沒能提級漲錢,特倒霉。 (注3)戰鬥牌香煙那會兒賣一毛五一盒,而香山的賣三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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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又一蠻夷 |
| 留言時間:2010-04-17 13:02: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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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椰子:工農兵學商,我幹過三樣。老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於是就沒去,(其實是沒當上:-)。老話還說,十商九奸,所以也沒去(可看見人家大把掙錢心裡也很不平衡:-)。提到鑄造,原以為聽不到任何回音,可沒想到像站在天壇的三音石上拍了一下手似的。歲月如歌,引出讓人共鳴的感受,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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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椰子 |
| 留言時間:2010-04-17 12:39: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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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 沒想到你還當過鑄造工,你的經歷可太豐富了,怪不得後來還天南海北地吃烤雞喝雞湯的,那就是一步步走出車間進了“辦公室”了。 我的研究生論文是在廣州一家重型機器製造廠做的,所以對你描述的工廠環境那叫一個親切呀。而且你還很博學,教大家什麼是鑄造。工人們很淳樸,我永遠感謝他們給我提供的素材使我可以完成論文。 你說得真好,那是不發文憑的大學,讓我至今想起仍然留戀的大學。種一棵戰鬥收一棵香山,真划算:)!
牛哥說歲月如歌,讓人共鳴的都是有感受的,這就是咱們萬維的“主流文化”,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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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又一蠻夷 |
| 留言時間:2010-04-17 12:35: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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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是老了,居然沒聽出“敷衍”“呼延”的音來。梔子花,把我給“敷衍”了一把,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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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又一蠻夷 |
| 留言時間:2010-04-16 10:50: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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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大家來訪、留言。
春陽,琴韻:當年我在車間裡一直是最年輕的工人之一,總得管別人叫師傅,只有當有學工的學生來的時候才有機會被別人叫兩聲師傅,聽着特愉快。當年你們學工時到沒到過我那個車間呀?
五彩:說來慚愧,離開工廠後就不關心鑄造了。當然了,要是什麼時候能弄個商鼎放在家裡也不錯,肯定能和你那個五彩瓶子媲美了。
老木,琴韻:蠻夷個不高,身材瘦小,用《說唐》裡形容秦瓊的詞是“面如淡金”,用咱老百姓的話說是小臉兒蠟黃,常面有菜色。每月四十五斤糧食吃下去,臉色也好不了多少,倒是站在鐵水包前時臉還顯得紅潤些。
北村:下回沒有百分之一百以上的利潤的話,千萬別投錢進去。“種棵戰鬥的,趕明兒收棵香山的”,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覺得是句至理名言。
轉悠:找着老鄉啦?我這北京話也忘得差不多了,一邊寫還得一邊在心裡念叨一下,想想當年是不是這麼說話的。積肥這活兒我小時候也練過,一邊干一邊想着中午吃什麼,鼻子就不那麼難過了。所以現在吃飯的時候,誰說什麼噁心的東西都壞不了我的食慾。
梔子花開:確實是敷衍的過了點兒。工人老大哥的地位在當時是很不錯了。我們老太太那時就常說,比起我姐姐來,我就在天上了。她在山西插了七年隊,又在湖北小縣城裡幹了十幾年,二十年後才又回到北京。北村說“日月如歌”,只是有的歌調子要悲涼些。
多思:于洋的電影我看過,我那份量要是能趕上他一半我就知足了。不過當時在車間裡吆喝天車的時候,聲可不比他小。現在唱卡拉 OK時還能震倒一片呢。要說當兵,還真差點及當上了。那又是另外一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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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多思 |
| 留言時間:2010-04-16 06:05: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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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想不到你還曾經歷過這般《火紅的年代》(七十年代年影片,于洋主演)。你在河南農場務過農,你在北京工廠當過工(就差沒當過兵兵),真是“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接班人,選你當“博長”咱們一百個放心。博長不就是要“博”采眾“長”嗎!
順便推薦觀賞電視連續劇《我們的八十年代》,就是描寫一群青年工人的故事,夏雨、左小青主演。周末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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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梔子花開 |
| 留言時間:2010-04-15 21:35: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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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延”變“小胡”,好像也太“敷衍”了吧? 十八歲的小胡,甭管是鉗銑刨還是翻砂工,好歹都是工人老大哥,端的是鐵飯碗呢,比起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強百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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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轉悠 |
| 留言時間:2010-04-15 19:54: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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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聽出來了,一口的老北京,有味!咱雖沒翻過砂,但養過豬養過雞啊,給豬圈雞舍清糞,那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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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琴韻 |
| 留言時間:2010-04-15 18:48: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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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說一句,同意老木說的,覺得“砂子·粘土·鐵”這工作挺健美,挺陽剛的,幹這活兒的人一定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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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牛北村 |
| 留言時間:2010-04-15 17:46: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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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的好!真是日月如歌。 "種棵戰鬥的,趕明兒收棵香山的",到現在都有指導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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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新中國木乃伊 |
| 留言時間:2010-04-15 17:37: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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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工一個月四十五斤定量,每月的糧票比機關幹部多十好幾斤呢。" -- 挺好的呀,象是爺們兒干的活!你拿着護照買香煙,也是唐師傅給"種一棵"種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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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五彩 |
| 留言時間:2010-04-15 17:29: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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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帶小板凳, 聽課學習了。 現在翻砂技術變了嗎? 是不是都自動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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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琴韻 |
| 留言時間:2010-04-15 17:23: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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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陽的話差亦。俺也去過工廠實習,翻砂就是鑄造的一道工序,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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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春陽 |
| 留言時間:2010-04-15 17:15: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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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 這翻砂車間在這兒怕是只有你和我知道了. 我原來學工時, 在翻砂車間幹過一個月. 那黑乎乎的砂子, 難忘啊... |
更有什麼什麼流水 “敲三家兒”和“拱豬”是那會兒最流行的兩種撲克牌的玩法,吃完午飯或下班後等班車時,老的一堆兒,小的一堆兒都喜歡敲兩把。滿弈廠子裡的“拱豬”規則和通行的不太一樣,首先呢,牌是六個人打的,帶大小貓兒,每人九張牌,
大貓小,小貓大,當百搭使;再有就是不計分,拿筆拿紙太費勁,再說等車或飯後沒那麼多時間打五百或一千分。一把一拱,誰這把分多,誰就得拱。要是誰鬧了個豬羊滿圈加全紅,剩下的五個夥計一起拱。要形容那種牌局,就倆字:熱鬧。 進廠不久滿弈就成了個熱衷於此道的牌友,從小攢得那幾個心眼兒多一半都用在這上面了。中午在食堂打了飯就往更衣室跑,生怕晚了就占不着座兒了。一手端着碗,一手摸牌,九張牌抓起來後,先扒拉口飯再捋牌,然後就“拱豬”,“分紅”,“放羊”地叫喚起來。午飯後牌局的拱法也特別,輸一把,就在胳膊上掛一水罐。水罐是翻砂車間的特殊工具,鑄鐵的,比一般的大湯碗大點,兩邊有倆耳朵,用根鐵絲穿起來當提手。因為是鑄鐵的,一個罐就得有四五斤重。誰要是手背,連輸幾把,倆胳膊上就得二、三十斤的掛上四五個水罐,牌都沒法抓。不過不要緊,牌別人幫着抓,罐兒一定得掛好了。實在沒法再加新罐了,就往已經掛在胳膊上的罐里加塊磚頭。玩牌的時候,那可就不分師傅徒弟了。滿弈玩牌,最願意幫師傅拿罐了,把罐遞過去時還會說一聲:“唐師傅,罐兒可給您預備好了,這個您準備掛那邊呀?那什麼,牌一會兒我替您抓着,您就留神您那罐兒別着地就行了。您那口豬,要是再慎一圈,這五個罐,這會兒還不早全撂地下了。” 政治學習是那個時代的日常生活內容之一,每周有兩到三次。有政治學習的日子,提前一小時收攤,洗完澡,換下工作服後,大家分班組坐下來讀報學習。一般都是讀人民日報的長篇社論或類似的文章。如果文章較短,讀完後就能在班車來之前敲上幾把。讀報不是一好活兒,誰也不願攬那差事,可總得有人讀啊,於是只好大家輪着來。說實在的,在廠子裡能把報讀利索的還真不多。哥幾個想打牌,可這報就是吭吭嘰嘰地念不完,真能把誰給急死。滿弈在中學時語文學的不錯,常被老師叫起來讀課文,所以讀報不成問題。再加上他是個積極的牌友,所以不久滿弈就成了專職的讀報員。滿弈自己也樂意,因為他能讀得飛快,每次怎麼着也能趕出兩三把牌的時間來。 這一天又到了政治學習的時間了,老規矩,還是滿弈讀報。他讀着讀着忽然發現,同志們有的在抽煙想心事,有的在認真地打毛活,有的乾脆在那靠着牆,閉着眼養神,根本沒人注意聽他讀報。其實滿弈也不注意他自己在念什麼,只是想把報快點念完。發現了這個現象後,滿弈就開始試着跳過一段,然後再看看反映。結果,沒一個人注意到那文章怎麼會少了一段。在跳一段,同樣的效果。隔一段念一段,就又趕出了兩把牌的時間來。於是這就成了個技術革新成果,只不過不能公布罷了。滿弈自己將這個方法命名為滿弈奇數讀報法,平均工效提高百分之一百。終於有一次,滿弈的師傅,也是滿弈的班組長在一次政治學習之後問滿弈說:“小胡,那麼長一篇社論,你怎麼那麼會兒就讀完了?” “您還不知您這徒弟嗎,不但手底下活利索,嘴皮子練得也不錯,還說得過去吧。”滿弈眨眨眼睛,笑着對師傅說。 “算你小子能。”師傅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坐一邊抽煙去了。 不過要趕上車間裡開會學習,滿弈就伸不上手了。記得七六年他老人家的那兩首新詞《重上井岡山》和《鳥兒問答》在詩刊和人民日報上公開發表時,車間當天一上班就開全體會,由書記在上面拿着張人民日報給大家念這兩首詞。在讀到“更有潺潺流水”時,書記發現自己不認得那個“潺”字,於是只好念成“更有什麼什麼流水”,引來了下面一片笑聲。在念到第二首《鳥兒問答》中的“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時,書記點評了一句,說這句詩寫得有勁,於是大夥樂得更開心了。說起來那時我黨的幹部們比起現在的來,那可是要老實多了。
| 文章評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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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又一蠻夷 |
| 留言時間:2010-04-19 09:56: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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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陽,穀雨草鳴:練家子不少呀,當年都讀過報,而且都是為讀報而讀報,現在大概很難找到機會為幹什麼而幹什麼了。要是有機會聚在一起,一定得找張人民日報,隨機地挑出篇東西來,比比看到底誰讀得快,飛快和超音速,不知哪個快。
梔子花開:他老人家也有表現好的時候,不是還有“不須放屁”嗎。“這句詩寫得有勁”,評得多好呀。
北村:“大專以上,花花腸子”?這兩件事要是連在一起,有點兒說不清楚啊。就說咱萬維這地方吧,得個學士也就勉強算剛掃完盲,碩士、博士得用簸箕撮,那“花花腸子”得用什麼量呀?
五彩:“就你小子能”,從師傅那學的東西基本上都還給他了,就這句還記得挺清楚,表揚兒子時常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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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五彩 |
| 留言時間:2010-04-17 22:28: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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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你小子能! 佩服。俺在這兒傻笑了,就不再說什麼了,到廚房蒸饅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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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谷語草鳴 |
| 留言時間:2010-04-17 20:49: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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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滿弈奇數讀報法”真了不起。當年因為我的普通話標準,就成了固定的讀報員了。我可是奇、偶數不漏。只是超音速讀報法,廣受貧下中農的愛戴。那段歲月在回憶中很溫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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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牛北村 |
| 留言時間:2010-04-17 19:30: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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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說起來那時我黨的幹部們比起現在的來,那可是要老實多了。" 這話有理。那是大部分都是工農幹部,比較直來直去的;現在大幹部都大專以上,花花腸子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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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梔子花開 |
| 留言時間:2010-04-17 17:21: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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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咱們偉大領袖毛主席,一直號召要走群眾路線,可是自己卻又寫些文縐縐的詩啊,詞啊什麼的來難為革命群眾,這不是心口不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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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春陽 |
| 留言時間:2010-04-17 15:13: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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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讀報跳行我不能申請專利啦。我在林場讀報也老幹這個,貧下中農們聽不懂,知青不愛聽, 都希望能早點念完完事。 |
清明時的廣場 有一種說法說北京人特別關心政治,甭管什麼階層的人,當前的一些政治話題會經常出現在他們的日常談話里。這話說得沒錯,就是現在你在北京打車,碰上個特能聊的北京出租車司機,說不定他就你跟你侃上一路的腐敗問題。那時候也一樣,在車間裡聊天時常有政治話題出現,從當年四野的戰績,到當時紅都女皇的作者;從這幫老帥為什麼服老毛,到京派、海派之間的政治糾紛,什麼都聊。準確地說,就是一幫人在一塊振振有詞地胡說八道。說的人說得痛快,聽的人聽得過癮,散去之後誰也不記在心上。當然了,大伙兒心裡都有譜,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當着什麼人,什麼話能說到什麼程度。 七六年四五運動的時候,車間裡熱鬧得很,活湊合着干,有空就聚一塊兒聊天安門的事。溜號到廣場去看看也是常事,頭兒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人認那個真。四月五號白天,所有的人都預感到那地方要出事了。於是幾個沒家沒業的小青工商量好了,晚上八點在廣場國旗下集合,看看到底要出什麼事。這事自然少不了滿弈。晚上吃完飯,滿弈就蹬上車奔天安門去了。到哪一看,廣場上數以萬計的花圈已被基本上清理乾淨,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着當時北京市市長吳德的講話,讓所有的人立即離開廣場。帶着紅箍的工人民兵把整個廣場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滿弈到的稍早了點兒,見車間的同夥還沒到,他就存好了自行車,走到了國旗下等着。正在無聊時,滿弈聽見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一個好長時間沒見的技校同學,袖子上別了個工人民兵的紅箍。倆人聊了兩句閒天后,滿弈的同學問滿弈說:“你今晚上到這幹嘛來了?” “沒事兒,隨便瞧瞧。”滿弈敷衍道。 “別給自己找麻煩。”滿弈的同學好心地說,“我得過去集合去了。聽我的沒錯,你趕緊的,回家,現在就走!”說完就轉身走了。 忽然,一個頭上包着紗布的小伙子從廣場西南角公安部的大門裡走了出來,紗布上,幾塊血跡清晰可見。人們涌了過去,問這問那,可那小伙子卻一聲不響地徑直走出了廣場。天漸漸的暗了下來,廣場上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吳德還在那大聲地叫喚,廣場外圍由工人民兵隊伍組成的人牆已經開始初見端倪。現場那種令人窒息的氣氛使滿弈從心裡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和恐懼。以至他不停地繞着國旗杆走來走去,生怕站着不動會引起別人的懷疑。不一會兒車間裡其他幾個同事也來了。有幾個人在一起,大家膽子似乎都壯了些。他們就先上紀念碑看了看,又沿着廣場轉了一圈。眼瞧着工人民兵所圍起來的圈子越來越小了,大家一商量,看來今晚上是凶多吉少,趁早還是顛兒吧。 從小在北京長大的滿弈在廣場上放過風箏,騎過自行車,參加過國慶遊行,對那個廣場還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可從那天晚上十點多鐘,滿弈騎車離開時起,天安門廣場就再也不是從小在他心裡的天安門廣場了。 手抄本 滿弈愛看書的毛病是從家裡那個簡單的書櫃開始的。儘管經過文革,那時的中國幾乎成了書籍的“一方淨土”,但滿弈腦袋裡還是污七八糟地很裝了一些書,而且常引以為榮。到哪都覺得自己是一書蟲,吃過的書比別人見過的都多。可萬萬沒想到,在車間裡載了一大跟頭。 那天干着干着活,突然停電了,於是滿弈就和一起幹活的一個老二級坐下來聊天。天南海北地聊了會兒,不知怎麼,話題轉到了巴爾扎克身上,滿弈自然不能放過賣弄的機會。可三兩分鐘後,滿弈發現事情有些不妙。眼前的這位拉起《人間喜劇》的清單來,跟背九九表似的,自己肚子裡那點水兒,說句不好聽的,連晃蕩的資格都不夠。換到雨果,沒兩句,就又憋在那了。滿弈本想再掙扎一下,可轉念一想,別不知死了,認栽吧。沒說的,滿弈從兜里把那盒香山就給掏出來了。 從此以後,封神榜,說唐,三言二拍這類的古董,巴爾扎克,雨果,托爾斯泰,羅曼・羅蘭等這類人的洋書,曹禺,巴金,老舍,艾蕪等人的毒草就開始不斷的出現在滿弈的床頭。時間再長些,滿弈發現,車間裡還有好幾個整天瞪着倆大眼,四處踅摸“大洋古、封資修”以一飽眼福的書蟲。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些人臭味相投,自然就常聚到一起,說些個上不得台盤的事。後來滿弈的母親從幹校回來後,因工作原因,在北京圖書館上了一年多的班,可以借到許多當時不外借的書。這一下滿弈在這些書蟲中間的地位一下有了質的變化,從常給別人買好煙抽到常抽別人的好煙了。 那個時期有一種披着一層神秘面紗的手抄本小說。他們只在同黨之間傳閱,規格不一,字跡潦草,滿篇錯別字。手抄本並不全是色情小說,滿弈第一次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讀得就是同黨的手抄本。另外還讀過油印版的《一雙繡花鞋》,當然也讀過手抄的《少女的心》。插着門,豎着耳朵,激動不已又忐忑不安地讀手抄本的那種感覺,現在的年輕人也許很難有機會體驗得到了。古人說:“天下第一樂事,無過於雪夜閉門讀禁書”,讀過手抄本的人,一定對這句話深有感受。
| 文章評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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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又一蠻夷 |
| 留言時間:2010-04-21 12:59: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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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領導階級確實感覺不一樣。瓜田李下,提鞋正帽,毫無顧忌可言。偷雞摸狗都讓我們理直氣壯地給改成抓雞打狗了。
那時要是有紅袖添香,哪還有心夜讀書呀。到現在,添香之紅袖倒是可以留着下回給多思施美人計時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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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oldnavy |
| 留言時間:2010-04-21 12:08: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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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得好。 不過要是我來選, 還是覺得"紅袖添香夜讀書"更樂一些。 " "雪夜閉門"還是睡覺的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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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多思 |
| 留言時間:2010-04-20 19:41: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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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搞逼供信,迫使他人“坦白交代”居然還可使用“美人計”?真是第一回聽說,這次已是“竹筒倒豆子”(徹底坦白交代)了,以後還真的想領教領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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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牛北村 |
| 留言時間:2010-04-20 16:24: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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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豪氣雲干,農民歸領導階級管,“秋收”理所當然嘛!
俺也依稀記得《槍擊》:中尉和一富家子弟決鬥,富家子弟不畏死,捧着櫻桃吃。據說這裡有普希金生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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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又一蠻夷 |
| 留言時間:2010-04-20 15:56: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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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思:這回表現還不錯。我這還有一條美人計沒使呢,下回要是不好好交代問題,說不定我就得試試了。
北村:普希金有一個短篇好象是叫《槍擊》,講得也是沙俄軍官決鬥的故事。那裡有個中尉,搶打絕了,什麼時候看見天花板上落個蒼蠅,一槍就把蒼蠅打到牆裡去。“酷斃了”,就這詞兒。“鼓上蚤的營生”,太自卑了,在工廠的時候我們也常干那營生,不過我們管那叫“秋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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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牛北村 |
| 留言時間:2010-04-20 13:51: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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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那時有個同學,母親在省圖書館工作。下課後兩個人就悄悄地鑽進查封的倉庫里,一看就是兩三個鐘頭。先是中國的,然後是外國文學。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果戈理的《死魂靈》,莫泊桑的《羊脂球》《項鍊》等就是那時偷看的。用現在的話,《當代英雄》中走上決鬥場的沙皇近衛軍驃騎軍官簡直是酷斃了!
不過讀書並未使俺長什麼出息。咱是白日讀書,夜晚和小夥伴們在郊區公社的瓜田李下做那鼓上蚤的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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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多思 |
| 留言時間:2010-04-20 13:12: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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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蠻夷傳達黨的政策的感召,也是受“抗拒從嚴,坦白更嚴”強大威力所迫使。本人繼續交代--在滿夷騎車去廣場之時,本人還曾傳閱抄寫過“總理遺囑”,這可已經是“竹筒倒豆子”,再也沒有什麼可交代的了。千萬別搞逼供信,咱可不想當甫志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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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又一蠻夷 |
| 留言時間:2010-04-20 11:45: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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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陽:我想禁書好看的最主要的原因是那個“禁”字。如果那個“禁”字不復存在了,那就得看書本身是不是真的好看了。《一雙繡花鞋》實在是一本一般的書,開禁以後,自然就失去了魅力。
多思:總覺得你從小就是一個完美的好孩子。不抽煙,不喝酒,存一腦袋的知識,分享給大家還得悄悄地,沒想到你也有出軌的時候呀。黨的政策從來就是抗拒從嚴,坦白更嚴,所以接着交代,除《第二次握手》外,還有什麼,別不好意思,大家都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
梔子花開:沒書看是那時青年人的共同問題。我為我有一個能提供書的母親和一幫愛讀書的朋友而感到十二分的幸運。
五彩:從毛詩到佚名詩,反正從你哪來的都是詩呀!看過一本叫《神廚傳奇》的書,裡面專門寫了一桌詩意席,每道菜對一首詩詞,吃的人得先說出出處來才能動筷子。五彩,我看你的廚藝和詩才全倒火候了,該向更高層次進軍了。吃不着你的麵包,只好給你出點難題了。
葉子:想寫這篇東西想了挺長時間了,總找不到個合適的方式表達出來。寫流水帳自己都不看,別說別人了。上禮拜上班開會時無聊,就胡亂寫了個引子,於是就有了這些互不相關的段落。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就用我們計算機行當里的術語叫:無序散點描述。(好像在文藝理論里也有類似的說法)
老木:小時候為了書沒少打架。有一次一個大孩子把我跟別人借的一本書給扔房頂上去了,好幾天都得求着他把我書給夠下來。那時要是有春陽的本事就好了,不用那麼低聲下氣的了。
琴韻:看來手抄本的流毒甚廣,同齡人都不同程度的中了些毒。我以前還真不知道閃閃的紅星還有小說。“潘冬子,你爸爸是紅軍,你媽媽被火燒死了”。祝新運和李雙江都是那時出的名。
轉悠:我有一朋友“六四”當天就在廣場內,聽見過子彈劃空而過的聲音。那種感覺,真是一言難盡呀。
Love陽光:中國被禁的東西太多了,所以才有了各種各樣的特權和關係。沒在哪生活過很難想象為什麼會有那種東西存在。好像是第一次來吧,歡迎一下。讀過你的一些介紹韓國生活的文章,也有同感。
穀雨草鳴:列寧好像說過,只要一聽到國際歌的歌聲,就知道找着同志了。看來手抄本也起到過類似的作用。“同志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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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谷語草鳴 |
| 留言時間:2010-04-20 11:34: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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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蠻夷:《“天下第一樂事,無過於雪夜閉門讀禁書”,讀過手抄本的人,一定對這句話深有感受。》。原來我們都是當年的地下黨員啊!同志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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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轉悠 |
| 留言時間:2010-04-20 07:00: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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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你這廣場經歷讓我想起了六四的第二天,和幾個夥伴騎着單車闖廣場的莽撞,後來想起這事,就有些後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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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love陽光 |
| 留言時間:2010-04-20 01:45: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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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蠻夷:挺新鮮。對俺來講,是第一次聽到這麽詳細的描述。在中國有特權、有關係是最好的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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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琴韻 |
| 留言時間:2010-04-20 00:59: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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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象都是同齡人啊。浩然寫得那幾本書都不好看,但容易看到。我記得和大家傳看的手抄本是“梅花黨”。我也沒看多少書,記得看了“林海雪原”“苦菜花”“播火記”“閃閃的紅星”,“第二次握手”是後來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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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新中國木乃伊 |
| 留言時間:2010-04-20 00:14: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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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服,四五運動的四五那天就在天安門廣場,就算是“沒事兒,隨便瞧瞧”,也可稱是 been there, done that! 現在有點理解你的的標題了, 那個年代的生活, 就是大學, 不發文憑而已.
嗯,那時誰有書,那得拍馬屁。"艷陽天", 三大本,好象也沒什麼意思,沒的看呀。記得那時, 一本"野火春風斗古城"幾乎讓我跟人幹了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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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葉子 |
| 留言時間:2010-04-20 00:11: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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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你的動作好快,看完了引子,還沒來及說話,回頭再來讀時,二、三已經完成。
跟讀你的文章,整個人都好像回到了那個年代,感慨又感慨,親切加親切。期待這《不發文憑的大學》的完成和“天之驕子”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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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五彩 |
| 留言時間:2010-04-19 22:51: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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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也是先天不良的,小時沒看過什麼書。倒是記得一幫大人到俺家竄門,說起一首詩, 頭兩句現在還記得“黃浦江上有座橋,江橋腐朽已動搖。。。”,說是暗指四人幫要倒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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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梔子花開 |
| 留言時間:2010-04-19 21:29: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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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小時候就是缺書,所以現在總覺得自己先天營養不足,哪像你不但有書看,還有人家好煙伺候,羨慕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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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多思 |
| 留言時間:2010-04-19 19:23: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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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人“坦白交代”,不僅曾經傳閱過,而且還與幾個小年輕一起抄寫過《第二次握手》。當然,也曾經傳抄過很多七六年四五運動時期天安門廣場流行的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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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春陽 |
| 留言時間:2010-04-19 18:19: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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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雙繡花鞋”我也看過,怎麼後來再看就不覺得有手抄本好看了呢? |
定力測驗 廠子裡的工人多數是地道的北京人,住在四九城內大大小小的胡同里。每天上班時,聊天,開會,鬥嘴甚至吵架,耳邊都是那抑揚頓挫,從容流暢的京腔京味兒。滿弈雖然從小在北京長大,但因為一直住在城外機關大院裡,這種環境他也是頭一回接觸,很多事情對他來說都挺新鮮。 比如說吧,工人們要是不到動了真火,非動手不可的程度,是不會罵人的。滿弈在廠子裡工作了四年,像媽媽,姥姥,奶奶這樣的詞,比在萬維網上聽到的次數都少。什麼時候要是聽見這類詞了,想勸架的,你就得抓緊了;想看熱鬧的,你最好往後稍稍,省得打起來傷着。不成文的規矩是說話不能帶老家兒,只有大爺是個例外。所以男人有什麼最好別有弟弟,要不然背後總有人罵你。 不罵人不等於不放粗口,那種拐着彎,不帶髒字的罵人話隨時都可能聽到。有時候你挨了罵還不知道是怎麼挨的。當然了,多數情況下是開玩笑,逗悶子。有一天食堂吃肉片炒洋蔥,大師傅可能是走神了,洋蔥炒得稍微欠了點火候。到下午打牌的時候,這欠火候的洋蔥就開始發揮作用了。這一不小心,唐師傅就走火了。一塊兒打牌的哥幾個哪能隨便饒了他呀,馬上就開始數落上了:“誰呀誰呀,知道你中午吃一甲菜,幹嘛這麼張揚啊?吃熬白菜時沒見你有這麼大動靜呀。” 唐師傅也不回嘴,慢條斯理地一邊捋着牌,一邊講開了故事:“今早上來上班的時候,車上有一夥計放了個質量很高的屁,惹得一幫人在那罵,可罵管什麼呀,找不着正主,而且誰也躲不開呀。一會兒車到站了,那位衝着大夥說了句:‘東西不多,大夥都嘗嘗’,然後下車走了。當時誰也沒明白他在說什麼呢,車又開始走的時候,大伙兒才醒過味兒來。” 故事講完了,唐師傅問道:“嗨,哥幾個,我這個質量怎麼樣?”唐師傅那天中午沒少掛罐兒,可掛得高興呀! 滿弈的同黨里有人找了些潔本的《古今小說》,《金瓶梅》之類的被嚴禁的淫書來。可秘密傳看時誰都覺得不過癮,因為書裡動不動就來上一句“此處刪去三十五字”,或“此處刪去七十八字”,然後就是一大串小方格。不過癮怎麼辦,有人建議說,既然高鶚能續紅樓,為什麼咱們就不能幫馮夢龍和蘭陵笑笑生填回空呢?這個建議立刻就得到了大伙兒的一致贊同。滿弈自以為文筆還說得過去,可這回又栽了,填這種空,文筆不重要,輸就輸在沒有實踐經驗上了。 有點文化的搞填空,沒什麼文化的有更高的。翻砂車間裡有一個叫定力測驗的傳統節目,絕對是雅俗共賞,連文盲都能欣賞的經典作品。澆鑄一般都是夜班工人的活,幾十噸一千五百度左右,融化的鐵水澆進砂型後,工人們全都是一身臭汗,滿臉煙塵,洗個澡是必須的。吵吵嚷嚷地進了澡堂子,就有老師傅發話了:“小哥幾個,想不想聽段葷的?” “要說就趕緊的,別賣關子。”年輕人心裡着急,可嘴上還不服輸 “得,有一個算一個,脫了衣服,沿着池子坐好,關上燈就開講。”於是一幫大小伙子幾下就把自己扒得精光,黑着燈坐在池子邊上聽老師傅講他當年洞房花燭夜,賀喜的客人們都走了以後的故事。繪聲繪色,再加上點兒口技來烘托效果的故事聽得這幫人一個個的是心跳加速,熱血沸騰。故事講完,老師傅啪地一聲就把燈給打開了,說誰要是現在能走到噴頭那去洗澡,就算通過定力測驗了。二十郎當歲一幫大小伙子,誰能通得過這樣的測驗呀,於是大家哄叫一聲,各自搶占噴頭去了。 等退票 都說文革十年,只有幾個樣板戲可看,其實也不盡然。特別是到了文革後期,七五、七六年的時候,至少在北京,還是有些樣板戲之外的文藝節目可看的。出於什麼目的不太清楚,反正那會兒江旗手從全國各地調來了很多省市一級的文藝團體,在北京輪流演出。節目雖然仍很單調,但絕不局限於樣板戲。有歌舞,曲藝,甚至還有獨唱獨奏,重唱重奏音樂會。不少文革前的名演員那時都被“解放”了,到北京來演出。 滿弈和車間裡幾個青工閒得難受,想去看看演出給自己長几個藝術細胞。可大多數的演出都不對外公開售票,所有的票都是通過內部渠道發售的。這幾個人里沒一個有門路能搞到內部票。想看節目可沒地方買票,怎麼辦。活人不能讓尿憋死,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辦法一,後來證明是唯一可行而有效的辦法,就是在演出開始前,站在劇場門口等退票。 當時在北京的所有演出有一個非常簡單的票價標準:板兒團和非板兒團的。板兒團就是樣板戲級別劇團的意思。北京有五個板兒團:中國京劇團(紅燈記),北京京劇團(沙家浜),中央樂團(交響音樂沙家浜),中央芭蕾舞團(紅色娘子軍)和後來新成立的中國藝術團(中國歌舞)。另外上海有兩個,山東有一個。板兒團的票價,六毛,四毛,兩毛;非板兒團的票價:五毛,三毛,兩毛。 每來一輪演出,北京日報第四版就會登半版的廣告(那時不叫廣告,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每當這時候,車間那天的報紙就歸這幫青工了。每天看好了哪有演出,下了班不回家,直接就奔劇場。好幾個人站在劇場門口,手裡舉着六毛錢零票,眼巴巴地盯着一個個走向劇場的人,嘴裡不停地吆喝着有富餘票嗎。有時候為了一張退票能跟其他等票的嗆嗆起來,每到這會兒人多就顯得特別有用。你別說,等退票的成功率相當高,至少在百分之五十以上。不過也相當辛苦,特別是冬天,哆哆嗦嗦地在那站小一個鐘頭後沒等着票,那份掃興讓人相當沮喪。肚裡沒食,心裡窩火,坐在四面漏風的公共汽車上回家時,凍得直哆嗦,想止都止不住。夏天的日子就好過多了,尤其是在中山公園音樂廳等票,因為那是個半露天的劇場,有時等不着票,幾個人就在外面找條長凳,買個麵包,再來瓶汽水,坐那聽一場,其樂也融融。 當然了,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能等到票。進場時要是演出還沒開演的話,就先買點吃的墊墊肚子,要是演出已經開始了,就得等到中間休息時再去買吃的了。有時候乾脆就省了,因為中間休息時還得抽棵煙呢,肚子就先委屈委屈吧。 隨着看演出次數的增加,滿弈開始收集所看過的演出的節目單。那時的節目單印得簡單的很,一般是八開或十六開的普通紙套紅印刷。沒有明星照片,有的甚至連簡單的節目介紹都沒有。節目單上只有一個按演出順序排的節目表和演員名字。就這樣樸素的節目單,滿弈攢了有半抽屜。 那段時間,滿弈真看了不少場演出,在劇場裡看過不少名演員的表演,像黑龍江的郭頌,西藏的柴旦卓瑪,新疆的克里木,湖北的吳雁澤,北京的郭蘭英,李光曦,胡宗華,羅欣祖,劉秉義,劉德海,劉明元,上海的朱逢博,施宏鄂,閔惠芬,部隊的張越男,馬玉濤,馬國光,張振富,耿蓮鳳等等。曲藝界的侯寶林,馬季,田連元這等名角。還有中央樂團的冼星海音樂會,那是滿弈第一回聽到黃河大合唱。印象特深的還有陝西省歌舞團的一台節目,一陣充滿革命激情的西北風吹得真是飛沙走石,黃土漫天。從那以後,滿弈對陝北民歌就有了特別的感情。 在所有的這些演出中,給滿弈印象最深的一個節目是一首並不廣為人知的男聲四重唱。那是一首由中央樂團男聲四重唱組演唱的《漁歌》(于會泳根據民歌編曲,秋里指揮。楊煥禮,吳其輝,王世光,賈宗昌演唱)。演出地點是北京民族文化宮劇場,四個人高矮胖瘦不一,着一身毫無特色的深色中山裝,隨意地散站在台上。當他們開始歌唱時,那悠揚的漁歌仿佛帶你走進了蔚藍的大海,看到了藍天白雲下的點點漁帆。隨着歌聲,參差不齊地站在台上的四個人逐漸化成一堆矗立在海邊的礁石。大海,藍天,白帆和礁石在歌聲中和諧地融為一體。 啊,什麼多? 啊那白雲多, 白雲吆呵沒有咱那個漁帆多耶 , 你來吆呵駕帆吆呵我掌舵吆,我掌舵吆, 東來西去似穿梭
…… ……
| 文章評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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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又一蠻夷 |
| 留言時間:2010-04-22 10:39: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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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謝謝來訪並留言。不管是黃的還是紅的,看來生活還是得有點顏色才好。
陽光兄:不期在此遇到一位也已知天命的博友,握個手了。想來我們都到了測驗別人的年紀了,不用參加這類測驗啦。(我有個問題請教,請看你的 QQH,謝謝)
琴韻:那時的歌好聽的實在不多,可角兒就是角兒,在現場聽角兒獻藝,確實是享受。
春陽:很長一段時間,北京人買肉不用肉票,也是沾了在天子腳下的光。
北村:當了領導階級後就不再故作陽光狀,去歡迎賓努之流了。倒是在上技校的時候,到過機場,手持鮮花,跳着腳有節奏地,一遍又一遍地對着賓努之流高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轉悠:那會兒不懂做後備,所以也不知去捧名角之前自己有幾個藝術細胞。剛才自己數了一下,現在有半拉,但願當時一個都沒有,好歹也算有點兒進步不是。
五彩:還有“出大力,流大汗,大干六十天為國慶獻禮”的時候呢。想想灰頭土臉地在車間旮旯叴(qiu 3)着,抽着煙就要睡着了的時候,怎麼說呢,又是一種幸福吧。
穀雨草鳴:你這一提醒我還真想起來了,賈平凹也使過這招。還是在那時才明白的,有了實踐經驗後,填空的遊戲就沒那麼有意思了。
多思:比這個俗的還有不少,可就這個最為雅俗共賞,而且超越時代,什麼時候說都有“味兒”。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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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多思 |
| 留言時間:2010-04-22 06:03: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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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的生活經歷實在豐富精彩。看了你的這一出,方才知道“東西不多,大夥都嘗嘗”的典故來源。有年頭了啊!怪不得“越醇越香”呢!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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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谷語草鳴 |
| 留言時間:2010-04-22 00:17: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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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今小說》,《金瓶梅》。。。填這種空,文筆不重要,輸就輸在沒有實踐經驗上了”。作者後來看賈平凹的書,是不是填這種空很利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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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五彩 |
| 留言時間:2010-04-21 22:50: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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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你的日子過得真幸福,有吃,有喝,有抽,有票,有戲看,有書讀,有定力。。。, 特懷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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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轉悠 |
| 留言時間:2010-04-21 21:02: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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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牛北村 |
| 留言時間:2010-04-21 17:31: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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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春陽 |
| 留言時間:2010-04-21 16:54: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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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琴韻 |
| 留言時間:2010-04-21 14:40: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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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love陽光 |
| 留言時間:2010-04-21 14:34: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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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意思。俺還是第一次聽說“書裡動不動就來上一句此處刪去三十五字,或此處刪去七十八字,然後就是一大串小方格。”好像在看電影呢。 您的定力測驗那一段,俺現在准過的去。半百了呀。HA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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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犯 玩兒了半宿的牌,滿弈睡過梭兒了。猛地睜開眼一看表,已經八點半了。揉了揉發紅的眼睛,滿弈沒馬上起來,心想反正已經晚了,再晚會兒也是晚。又躺了幾分鐘,他不慌不忙地起來洗漱了,又吃了些東西後,出門坐上了去廠子的公共汽車 因為已經過了上班的高峰時間,所以路上挺鬆快,快到廠子了,為了倒車,滿弈在公共汽車站上等車。正在那站着無聊,他看見廠子裡唯一的那輛“上海”從眼前駛過,往城裡的方向開去。出乎滿弈的意料之外,那輛小車在前面的路口突然調頭回來,居然停在了他的面前。滿弈正奇怪呢,只見車間副書記老費從車裡一臉嚴肅地走了出來,徑直來到滿弈面前。 “小胡,上班去嗎,怎麼沒坐班車呀?”費書記不動聲色地問道。 “那什麼,有點兒鬧肚子,昨個跑了一晚上茅房。今早上到我爸單位醫務室要了點兒黃連素,所以就沒趕上班車。”滿弈覺得沒必要和書記交流打牌的經驗,所以就拿黃連素擋駕了。說完指指自己的臉又繞了一句:“您瞧,臉兒都綠了。” 沒接滿弈的話茬,費書記哼了一聲後說:“你上班去?得,順便,搭廠子的車去吧。”說完沒給滿弈答話的機會,轉身自己先上車了。 七十年代那會兒,中國就兩種國產轎車,紅旗和上海。紅旗自然一般人想都不要想,那是權利和地位的象徵。就是上海也得是司局級幹部才能享受的。滿弈工作的那個工廠不大,廠長頂多也就是個副處級幹部。可人家是個老紅軍,從三十年代初期起就一手拎着腦袋,另一手拎着槍跟國民黨和日本人玩兒命,雖說字兒識得不多,能力也有限,可資格在那擺着哪,所以和機械局長坐同一檔的車:上海。 滿弈站在車門前有些不知所措,有機會坐坐上海當然不錯,可這到底是為什麼呀?他心裡忐忑不安地鑽進了上海,關上門,小車一溜煙地向廠子開去。一路上沒人說話,可滿弈注意到,費書記不時地從後視鏡里看他兩眼。這讓本來就很不安的滿弈更加不安了。 等車子停在廠里,滿弈對和他一起下車的費書記說:“費書記,要是沒什麼事,我去車間了。” 費書記攔住了要走的滿弈,仍是一臉嚴肅地對他說道:“你等會兒再去車間,先跟我到保衛科去一趟。” …… …… 那是七八年的夏天,把腦漿子都快熬幹了的滿弈終於把高考對付過去了,成績好壞,考得上考不上,暫時都扔到腦後勺去了。收起了那幾本看了無數遍,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教科書,恢復了聊天,打牌,等退票看演出的正常生活。每天下班坐班車回家,再也不用為了省出一小時的複習時間而呆在廠子的宿舍里了。雖說不住了,可宿舍里的那個床位還在滿弈名下。宿舍挺簡陋,可畢竟有張還算乾淨的床,比起車間的更衣室來還是強多了。所以有時洗完澡後,要是還有點時間,滿弈還是願意在等班車的時候,到宿舍里伸直了腿躺會兒,抽棵煙,聊聊天兒。 星期六是政治學習的日子,提前一小時停了工,大夥洗完澡換好衣服,坐在那開始念報紙。一身輕鬆的滿弈自告奮勇地把讀報的活又攬了過來,運用他那奇數讀報法,很快就把報紙讀完了,於是班組長宣布,政治學習結束,同志們自由活動。 還有半個小時班車才能來,嘴裡哼着小曲,滿弈和小馬遛遛噠噠地回到了宿舍。一看宿舍里還有一位,滿弈掏出煙來發了一圈,自己也點上後,就往床上一躺,愜意地吐着煙圈和那兩位聊起了大天兒。 …… …… “你星期天都幹什麼去了?”保衛科的幹部臉上的神色比費書記還嚴肅。 “沒幹什麼呀。睡懶覺,洗衣服,幫我媽幹活。”滿弈努力做出一副好孩子的樣子,“對了,聽說街道上還要給我評先進呢。” “你嚴肅點兒。星期六晚上你幹什麼去了。”保衛科的幹部眉毛都沒動一下,板着臉接着問道。 “我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跟審犯人似的。” 一個小時後,滿弈垂頭喪氣地從保衛科出來,回車間去幹活去了。 原來周末的時候,工廠的宿舍失火了。火是從滿弈的那張床開始的。估計就是那棵煙鬧的。可因為屋裡一整天沒人,門窗又全關着,所以屋裡缺氧,火沒真燒起來,可那張床和床上的所有被褥都化成了煙霧,最後在屋裡留下了一堆灰燼。幸好那張床和其他東西不挨着,不然的話,那結果就不僅僅是把白牆染成煙色那麼簡單了。領導們還不錯,知道滿弈以前也沒什麼掌,所以就只給了滿弈一個口頭警告,當然那個床位也隨着那陣煙而去了。 後來當滿弈拿着大學錄取通知到廠里各科室辦手續時,在保衛科又見到了那位保衛幹部。這回滿弈發現他還是會笑的,他抬頭看了看滿弈,笑了笑說:“你呀,我當是誰呢。怎麼着,準備換個地方放火去呀?” “那什麼,您別拿我開心?”滿弈顯得有點兒尷尬。 “上回你要是真把咱廠的宿舍給點了,可就沒你今天這齣了,”保衛幹部晃了晃他手裡滿弈的錄取通知接着說:“以後還是小心點為好,小伙子。” 滿弈一臉誠懇地點了點頭,沒說話。
| 文章評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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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又一蠻夷 |
| 留言時間:2011-03-27 21:25: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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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時候湊熱鬧,翻出個老段子來參加徵文,也看了一下這篇,又想起一段來,加在這湊篇幅。
轉悠: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老頭在講故事,講的什麼故事呢,從前有座山,山里 …… 這故事也不錯吧 :-)
瀛洲大蟹:我從六六年一直晃蕩到七八年,腦袋早晃蕩暈了,說出話來,一般人還真不容易學。
春陽:我這周末沒動機器,所以回復晚了,也說句周末好。
鶯歌燕語:手抄本哪能這麼放心大膽地看呀。所以呀還是手抄本好看,那份刺激就沒法兒比。
百草:那地方學的東西多,還不用考試。
smile4gd:想來也是看了些老段子,是不是覺得這蠻夷,怎麼是這樣的呀。
五彩,老冬兒,葉子:別說躺在床上抽煙,連站在地上都不抽了。那會寫了篇戒煙,春陽,五彩帶頭起鬨,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不好了,我這把火引出好幾把來,聽起來還都是“恐怖”級的。我可既沒用老虎凳,也沒用美人計,那可全是你麼自己要招的:-)
北雁:沒上過那種大學的人,只好自認是年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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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北雁高飛 |
| 留言時間:2011-03-27 14:34: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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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發文憑的大學”真讓人羨慕,咱沒福分上,只能趴在窗戶外面聽課了。嗯,比說書的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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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葉子 |
| 留言時間:2011-03-27 00:08: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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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寫的很風趣,工廠的生活也很親切。
我也有一段別人縱火的故事,等冬兒寫出來,看看是不是比她的還恐怖,比得過,我也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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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老冬兒 |
| 留言時間:2011-03-26 11:39: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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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了,我也有段放火的故事,比蠻夷的還恐怖,以後得空也寫出來。不過,不會有蠻夷的這個晃蕩味。 :-) 我也想知道五彩問的問題答案,還躺在床上抽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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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五彩 |
| 留言時間:2011-03-25 22:30: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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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百草園 |
| 留言時間:2011-03-25 19:31: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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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放火嫌疑犯,不發文憑的大學學的東西還真不少。
周末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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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鶯歌燕語 |
| 留言時間:2011-03-25 19:02: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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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你以前發表的也補上了。一句話,比那年代的手抄本好看,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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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春陽 |
| 留言時間:2011-03-25 16:42: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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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瀛洲大蟹 |
| 留言時間:2011-03-25 15:44: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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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弈是晃蕩後進大學,我是大學後被晃蕩,這一時差體現在談天說地、行文捉字時,楞是不一樣,想學也學不到、更學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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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轉悠 |
| 留言時間:2011-03-25 15:39: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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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師益友 翻砂車間的東頭兒是個空場,每天夜班澆鑄出來的鑄件都堆在那,白天由清砂班的人運走清理。每天上午,一個神色漠然,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就會出現在這堆鑄件旁,先用錘子把鑄件的大毛刺打掉,再用天車把它們吊裝到一個鐵架車上拉出去清理。一段時間後,滿弈注意到這個中年人很少和車間裡的人打招呼,更甭提和大家聊天了。唯一能見到的就是他招呼天車工去幫他吊裝那些鑄件。 有一天當他又出現在那堆鑄件旁時,滿弈好奇地問組裡的師傅:“那師傅是誰呀?看上去不太愛說話嗎。” “他姓劉,原來是技工學校的老師,發在咱們這干清砂。” “發在咱們這?”滿弈聽出來這話後面一定有什麼故事。 “他是北大數力系的高材生,五七年還是學生時就給劃成右派了。”師傅說完,轉身幹活去了。 右派,這個只有中國人才懂的名詞對滿弈來說並不陌生,因為他家裡就有一個。滿弈的伯父就是一個右派,五七年被劃成右派後在一個百貨商店當倉庫保管一直干到退休。滿弈從來都搞不明白,這個和藹可親,酷愛繪畫的老頭怎麼會是個右派。滿弈的父母有些右派朋友,文革中很少來往了,可文革後他們常到滿弈家來,總是神情激動,慷慨激昂地談些祖國的前途,人類的希望之類的話題。滿弈其實挺煩他們的,覺得他們的那些清談對祖國的前途和人類的希望完全沒有任何意義,不過這是後話了 差不多有兩年多的時間,滿弈和這位劉師傅除了走對面時點點頭,打聲招呼外,沒有任何來往。劉師傅每天一個人在他那間機器轟鳴的水利清砂操作間裡,日復一日地用一杆高壓水槍清理鑄件。滿弈對他所有的了解就是知道他是個右派,另外他老婆也是翻砂車間的,做產品統計工作。 七七年當恢復高考的消息傳出來後,滿弈就急了眼了。二話沒說,立刻就戒掉了除抽煙之外的所有惡習。小說不看了,票不等了,牌也不打了。因為不打牌了,讀報的差事也能推就推了,甚至連政治學習也常找機會溜號,躲一邊兒去溫書,為此還被扣了兩個月的獎金。 有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車間主任把滿弈和他們組裡的另一個青工小王叫到一邊說:“清砂的劉師傅家裡有事,下禮拜請三天的假,你們倆去幫幫忙,頂幾天。今兒就過去,先熟悉熟悉設備。”臨走時又自言自語地說了句:“這麼些年沒覺得他請過假呀。” 把手上的活料理一下,滿弈和小王就奔清砂間去了。到那一看,劉師傅正在那等着他們呢。操作間不大,屋中間是一台一千六百千瓦的電機,占去了小半間屋的地方。牆角有一個小衣櫥,看來是劉師傅換工作服用的。引人注意的是,衣櫥旁邊有一張自製的小桌子,說是桌子,其實就是一鐵架子上搭了塊兩尺見方的木板,桌子前放着一個小板凳。 沒說什麼廢話,劉師傅就開始告訴滿弈他們倆怎麼用那隻高壓水槍和一些安全生產的注意事項,然後又帶着他們操作了兩遍。看看沒什麼問題了,劉師傅就開始收拾他的東西準備走了。這時滿弈注意到,那張小桌子上放着一本挺舊的書和一個普通的練習本。仔細看了一眼,書名是《吉米諾維奇習題集》。 七七年考大學時,那些非在校考生的最大困難就是沒書,有錢都沒地方買去。滿弈當時手裡只有兩本文革前出的青年自學叢書和幾本零散的中學課本。所以只要一看見和考試有關的書他倆眼就放光。他不認得吉米諾維奇是誰,可認得習題集這三字。眼看着劉師傅要把書給收起來了,滿弈終於忍不住了,對劉師傅說:“劉師傅,跟您商量個事。我今年想去考大學,手頭缺書。您這本習題集是什麼方面的,能借我看看嗎?” “你要去考大學?”劉師傅那雙一向冷漠的眼睛裡好像閃出了一絲熱情,可轉眼間就消失了,“這本書是高等數學的習題集,你高考用不上。”說完拿起東西,轉身就走了。留下滿弈一人在那發愣。 三天一晃就過去了。滿弈和回來的劉師傅交接完工作,正要出門時,劉師傅突然說了一句:“小胡,數學要是有問題,可以來找我。”劉師傅的這句話讓滿弈大喜過望,他和劉師傅不熟,可他知道北大數力系是個什麼概念。他回過頭看着劉師傅,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愣了一下只說了句:“那可真謝謝您了。” 滿弈的初中是在農村大隊中學上的,基本上是玩過來的。他沒上過高中,在技校兩年只上過一年的文化課,學的製圖,金屬金相,鑄造工藝什麼的人家又不考。到參加考試,他只有三個多月的時間先撿起初中的數理化,再學會高中的數理化,還得背政治。開始的時候滿弈自認為語文沒問題,可仔細一想,初中畢業後唯一拿筆寫的東西就是跟着大夥起鬨,給潔本的《古今小說》填空。所以怎麼着也得寫兩篇作文練練手,要把那段填空拿上去,那不等於找死呢嗎。所以在滿弈的時間表上,高中數學,滿打滿算就有十四天,而且是八小時外的十四天。 北大數力系的大好資源沒能很好地利用上,可滿弈卻認識了一個默默地待在工廠角落裡,心裡仍對知識和未來充滿希望的“右派”。在和劉師傅交往的日子裡,滿弈知道了那本《吉米諾維奇習題集》是一個蘇聯人編的,五六十年代所有數學系的學生都必做的數學分析習題集。滿弈看見的那本是劉師傅在工作之餘,坐在那張小桌子前當遊戲做着玩,活動腦子用的。 滿弈七七年的考試終於以失敗告結束。儘管滿弈知道憑他當時的底子,那年的考試也就是練練手,見見世面,絕不會有希望的。可當他被通知說他和錄取分數線失之交臂時,仍覺得十分沮喪。那天當劉師傅問他最後的結果時,垂頭喪氣的滿弈說了句:“唉,無顏見江東父老呀。”劉師傅愣了一下,沒多說什麼,安慰了滿弈幾句就走了。下午,劉師傅的老婆馮師傅出人意料地到組裡找到了滿弈:“小胡,聽說你考完試了,辛苦了吧,晚上到我家吃晚飯,給你落落汗。” 那天晚上劉師傅兩口子對滿弈說了好多的寬心話,最後劉師傅說:“小胡,明年還有機會,你先歇幾天,然後重頭再來。別的我幫不上忙,數學你就交給我了。”說實在的,滿弈當時並不完全明白為什麼劉師傅兩口子那天要給他說那麼多的寬心話,只是覺得挺感動的。直到幾年後有機會認真讀了遍《史記》中的項羽本紀,滿弈才真的懂得了兩位的那一番良苦之心。 七八年滿弈終於如願以償地考上了大學。在離開廠子的時候,滿弈又去了趟劉師傅家。這回他們沒說太多的話,只是聊了聊家常。劉師傅告訴滿弈說他正在努力找個學校去教書,也不知什麼時候能調走。 直到八零年,劉師傅終於也離開了那家機床廠,調到北京電視大學主講數學分析。在劉師傅,現在該改口叫劉老師了,第一次上課的那天,滿弈沒在學校上課,而是自己找了台電視,獨自坐在那又聽了一次劉老師的數學課。在電視上,劉老師還是一臉嚴肅,不苟言笑,可再也看不到在他臉上停留了很多年的那副冷漠神情了。 尾聲 “小胡,”白書記一面從檔案袋裡往外拿材料,一面對滿弈說:“我們徵求了車間和班組的意見,” “老白,”費書記插了一句:“這是正式談話,咱們還是用大名吧。” 對對,費書記提醒得對,”白書記又看了看滿弈的檔案材料,接着剛才的話說:“呼延滿弈同志,我們徵求了車間和班組的意見,又經過了支部的討論,根據你這兩年的工作表現,” 正在這裉節兒上,車間工會主席老靳推門進來打斷了書記的話:“白書記,您的電話,是您愛人打來的,好像有點兒急事。”那前兒電話還是個稀罕玩意兒,全車間就一部電話,裝在工會的屋裡。書記一聽這個,站起身來對費書記說,你們先談着,我去接個電話就回來。說完就跟着老靳出去了。 屋裡只剩下滿弈和費書記倆人。滿弈跟費書記不熟,只知道他是個退伍軍人。倆人好像都不知該說什麼好,過了一會兒,還是費書記先打破了沉默,對滿弈說:“小胡,聽說你挺喜歡看書呀?” “也不是特喜歡,瞎看。”滿弈心想,這是誰不拍爛了舌根子,把我愛看書的事捅給他了。要知道,愛看書在那時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聽說你還特喜歡看外國小說,是嗎?看那些資本主義的東西可得小心哪!”費書記的口氣里頗有幾分語重心長的味道。 “可了解一下也沒什麼壞處呀,您說是不是?再說不了解也沒法批判不是。”年輕的滿弈有點不知好歹。 費書記吃了個軟釘子倒也不生氣。可談話不投機,兩人就沒再說什麼了。就這麼挺干地待了五六分鐘,白書記一臉不高興地回來了。“有什麼急事嗎?”費書記關心地問道。 “沒什麼,大驚小怪的。”白書記坐到桌子前,對滿弈說:“接着說你的事吧。經支部討論,你升級的事定下來了,從下個月起,你就是二級工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看來白書記讓家裡的事搞得有點煩,沒工夫和滿弈磨嘴皮子了。 “沒有沒有,您忙着,我回車間幹活去了。”滿弈滿心高興地走出了支部辦公室,心裡卻說:“就他媽這麼句屁話,憋了這麼大功夫。” …… …… 你要問這四年的工廠生活和四年的大學生活哪個更有意思些,滿弈準會撓着腦袋說:“我真的說不清楚。大學四年,學會了使計算機,還得了張文憑;工廠四年,怎麼說呢?” - 全文完 -
| 文章評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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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又一蠻夷 |
| 留言時間:2010-04-27 10:07: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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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梓:歡迎新朋友。我有許多朋友和同學都是從社會大學走到大學去的,這些人共同的一點就是對學前的那段經歷都非常珍惜,學到了“很多書本上和學校里學不到的東西”。
漁舟舟:你是老資格萬維博主了,歡迎來訪並留言。望今後能有機會多聊。
椰子:自從到萬維博客後,開會遲到甚至逃會都是常事,我可知道該怪誰:-) 有時開會的時間也被用來寫一段,反正別人也看不懂,都以為我在很認真地做筆記呢。筆走龍蛇,讓人眼花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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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椰子 |
| 留言時間:2010-04-26 22:43: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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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 你的故事就講完了,還接着講嘛,生動、真實,你那篇定力測驗,還有大家嘗嘗等名言,就是時代的故事。聽蠻夷講故事,我忘了去開會,弄得心情有點。。。這不怪你,怪我自己。謝謝蠻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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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漁舟舟 |
| 留言時間:2010-04-26 21:56: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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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山梓 |
| 留言時間:2010-04-26 21:31: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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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過你的故事,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我在上大學前也當過幾年工人,也幹過最髒最苦的活。在那裡有很多書本上和學校里學不到的東西。說它是不發文憑的大學頗為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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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又一蠻夷 |
| 留言時間:2010-04-26 08:56: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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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謝謝幾位一直跟着讀,還不斷地給我寫評語。對我來說,大家的評語,不管是表揚鼓勵,分享心得,評頭品足,評批指教,還是調侃說笑,都是鼓勵我把這篇東西寫完的動力,能和大家用這種形式交流,實在是一種生活中的享受。
多思:高爾基?過了。高爾礎還差不多。老舍寫的《高老夫子》裡的那位。
北村:IQ 勉強到平均,EQ 就談不上了。能有機會在上大學前上社會大學還是很有用的。
琴韻:那會兒樹棵子裡,沙堆邊上常有異人,能碰上一個真是三生有幸。用第三人稱寫自己的事開始有點彆扭,多寫幾段就習慣了。滿弈的寫作水平高嗎?我怎麼沒覺得呀!
古語草鳴:芝麻開花節節高。現在就剩芝麻了。
老木:二級工就是那時的最高念想了,什麼時候到了二級就別想別的了。
葉子:天津北京在語言上有很多相同的地方,我也是試着用點北京話,其實我不是老北京人,要是我什麼地方說的不對了,千萬別客氣。
春陽:七七年北京高考的作文題是《我在這戰鬥的一年裡》。當時我特想寫寫打牌、讀報的事,我想要是我真寫了,說不定就蒙上了呢。等到七八年的時候,語文不考作文了,結果說來慚愧,考工科的學生,六門考試就語文考得好。
五彩:謝謝了,可是不發文憑的大學永遠也畢不了業。咱們現在是在同一條戰壕里了,學也學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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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五彩 |
| 留言時間:2010-04-25 19:16: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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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奕:恭喜你在發文憑和不發文憑的大學都畢業了,俺只有羨慕的份了。不發文憑的文憑對人生對未來,一定更有意義。頂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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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春陽 |
| 留言時間:2010-04-25 11:16: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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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胡哇,二級工還不“蠻夷”,還能考上大學,不簡單嘛。據說七八年更難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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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葉子 |
| 留言時間:2010-04-25 00:19: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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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一直跟讀這一篇,寫的實在又調侃,京味十足,很耐看。多出佳作。
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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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新中國木乃伊 |
| 留言時間:2010-04-24 22:18: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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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下個月起,你就是二級工了" -- was that the highest level you got in those four years before left for scho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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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谷語草鳴 |
| 留言時間:2010-04-24 22:00: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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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年代,當兵的和當工人的是人上人呀!蠻夷的人生旅程像什麼。。。芝麻開花。。。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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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琴韻 |
| 留言時間:2010-04-24 17:33: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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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看,蠻夷的第三人稱寫作水平很高。和滿弈相似,額當年也在農村遇到了發配在農村勞動的交大畢業生。很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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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牛北村 |
| 留言時間:2010-04-24 15:27: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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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年代能考上大學的,大多IQ,EQ 兼備。 沒拿到文憑前,文憑就很重要;拿到文憑以後,文憑就無所謂。能在社會大學畢業,才是最有用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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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多思 |
| 留言時間:2010-04-24 14:45: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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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夷,你的回憶錄可用高爾基的小說命名---《我的大學》,對嗎?幸虧你儘早就知道“懸崖勒馬”、“迷途知返”,否則,如今還在車間當翻砂工?或許國企效應不佳,早就下崗了吧?哈哈!周末快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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