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人师徒不消一顿饭功夫,就到了村口。迎面一座三丈多高、四面陡峭的黄土牌坊,把进村的道路一分为二。转过黄土牌坊,只见西边的黄土高崖上,有一排一排的窑洞,洞前有十几家篱笆墙院。透过篱笆墙,可以看见院子里盛开的鲜花和各种陶器摆饰品,多是牛、羊、蛙、鱼、狗猫、花盆、花台等等,颜色鲜艳,各不相同。东边是一片狭长的杨树林带。高士元见了,暗暗称奇。一则是因为这里和光囊传出的影像几乎一样,二则是一个小小的谷地村庄,竟然如此整齐雅致。问了一个玩童,知道土娃家住在村子北端。到了那里一看,果然有一所院落,青砖围墙,朱门半掩。门前一棵大槐树有三合抱粗,枝繁叶茂,一串串白色槐花悬在空中,香气弥散。门边两排六个石人栩栩如生。智人师徒觉得新奇,正在门前观赏石人风采,忽听有人热情地问道: “师傅从啥地方而来?要找啥人?” 智人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高大健壮,鼻直口方,粗眉大眼,黄发黄脸,手里抱着一头陶牛,蓝色的布衣布鞋上沾满了泥巴。 “我们从横贯山来,要找黄伯升老先生。”高士元道。 “噢,找我爹。跟我来吧。” 那少年用胳膊肘推开前门,领着智人师徒进了院子,自己到侧窑告诉父亲。不一时,一位老人,七十开外,手拄拐杖迎了出来,邀客人窑中叙话。这位老人就是中州制陶第一人黄伯升。 黄老爷子一边喊佣人张妈给客人上龙泉茶,一边拿起一个一尺长多长的烟管,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打量着智人师徒。 “高僧从横贯山来,”黄老爷子道,“走的是旱路,还是水路?” “先走水路到白沙渡,后换旱路到乾唐。”智人笑道。 “经过清水河的时候,高僧有没有到岸边的村镇走走?”老爷子问道。 智人微微一笑,心中道:原来老爷子对他的僧人身份有疑虑。 “在柳树村吃过中州拉面,在戊阳鸡心滩住过连水居。昨天中午,把船留在白沙渡,骑马赶天黑到的乾唐镇。” “老实说,”黄老爷子道,“我看你不像是僧人,倒像是个教书先生。” 智人不禁哈哈大笑道: “您老果然好眼力!我们的确不是僧人,而是半崖洞的隐居之人。” 黄老爷子吃惊地道: “难道是中州智人高士元先生?” “正是在下。” 老爷子马上放下烟管,满脸堆笑地走到智人跟前,热情地握住智人的双手道: “哎呀,失敬,失敬!早听说智人学识渊博,手下的弟子都是能文能武的高手。方才多有冒犯,请智人见谅。” 智人谦逊地笑了笑,忙说没有关系。见黄老爷子高兴,高士元趁机推说弟子喜欢陶器,求黄老爷子允许,叫土娃带童智子去陶器厂参观参观。黄老爷子会意,一口答应了智人的请求。 目送两个少年出了窑洞,黄老爷子抽了口烟道: “我家世代制陶,与横贯山素无来往。不知道智人为啥来我家?” “听人说,你儿子黄仲仁,为人正义,火中救人,临危不惧。又兼他聪明好学,我就想收他做我的徒弟。不知道老爷子意下如何?” 黄老爷子的脸马上沉了下来,冷冷地道: “不行,不行。” “为什么?” “先生有所不知。我原来有两个儿子。老大昆仁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就剩下仲仁一个了。他要是上了横贯山,那我们黄家祖传的制陶业谁来继承?我也知道做先生的徒弟,是件极荣耀的事。换了别人,只怕求还求不来呢。只是我要是让仲儿去了,就对不起黄家的列祖列宗!” 智人还想规劝,不料老爷子把话锋一转,只谈些他走南闯北、买卖陶器的事。高士元明白,这种事强求不得,只有慢慢图之,就不再提收徒弟的事。 童智子跟在土娃身后,出了黄家大院,往东穿过扬树林,来到了黄土沟的边上,朝下一望。笔直的峡谷壁上,稀稀疏疏地长着多刺的野草。谷底的小河,像一条细细的蚕虫。河边有几处院落,里面有房有棚。人就像蚂蚁似地来回走动,忙碌着什么。土娃领着他顺着一条人工开凿的羊肠小道,一溜烟地跑到了谷底,进了黄家陶器作坊。土娃到了作坊,就像蛟龙归了大海。他一边向童智子介绍陶器的制作过程,一边同正在忙碌中的工人打招呼。童智子饶有兴趣地参观了选料、和泥、制作、烧制和清理整个过程。土娃还当着童智子的面,亲手在旋转台上做了一个水罐形的器皿。他那粗大有力的双手,只要一放在旋转的泥坯上,就变得格外灵巧。童智子边听边看,被土娃的勤劳、朴实和热情感动了。出了黄家陶器作坊,土娃一面在河边洗着沾满泥巴的手,一面抬头问道: “我忘了问你,你们是来买陶器的吗?” “哈哈哈,”童智子笑出声来,“不是不是。” “咋了,我问错了吗?从外地来这里的人,都是来买陶器的。” “你没问错。是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半崖洞只用石器、玉器,很少用陶器,就忍不住笑了,你别介意。我们半崖洞里有很过种石器玉器,数都数不过来呢。” “都有啥?”土娃问道。 “有石桌、石椅、石盘、石盆、石碗;玉鸟、玉猫、玉虫和玉花;就像你们这里的陶器似的。” “我跟爹去过北域,做过陶器生意。那里的人家,除了用陶器,还用牛皮、马皮做水罐,做小动物呢。” “是吗?没见过。”童智子道,“看来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呀!你还去过什么地方?” “没有去过啥地方,就去过北域。你们不买陶器,来我家干啥?” “知道我师傅是谁吗?” “横贯山来的僧人。” “不是。” “那他是谁?” “是中州智人高士元,我是他的徒弟。” “啥?高士元?”土娃道,“我不信!高先生是中州的名流,大人物!大学问家!他才不会来黄土沟。” “我没有骗你。”童智子诚恳地道。 “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从来不骗人。” “为啥找我爹呀?” “我问你,想不想和我一样,也拜我师傅为师,了解天下大事,为国为民干一番事业?” “啥?不行不行,我哪里是那块料啊?”土娃摆手笑道。 “怎么不行,我看你行。听人说你不但火中救人,还言而有信!” “甭夸我,我不行!除了会做陶器,我啥都不会。退一步说,我是那块料,也去不成!” “为什么?”童智子道。 “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走了,谁管他呀?再说了,我又不懂国家大事,只知道做陶器。我给你说,我最近发现咱们中州第三纪西德时期的陶器制作得好极了,正在琢磨是咋做出来的呢。” “给你说实话,我师傅这次来,就是想收你做徒弟的。” “真的?我不信。听说横贯山的弟子都是精挑细选的。你是高先生的徒弟,听你讲话就知道有水平。”土娃道,“我是个玩泥巴的,咋会选我呢?” “师傅选你,肯定有他的道理。你看,我们相识时间不长,就已经很投缘了,说明师傅选对了。土娃,你知道吗?我师傅要悄悄收你为徒。为了不叫人知道,才装扮成僧人的。” 土娃满脸狐疑,弄不明白中州智人高士元为啥要收他做徒弟。看来童智子也不知道原因。他决定领童智子沿原路返回。不过,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顺着一溜青砖台阶,爬到黄土崖顶上。童智子心生好奇,也随他来到崖顶,抬眼一看,这里松柏参天,青草铺地。二人走过松柏林,来到峡谷边上,看着沟壑对面的村庄,笼罩在淡淡的薄雾里。土娃呆呆地看着远方,很少说话。他们在这里游荡了一会儿,才回到黄土崖村北端的黄家大院。 高士元见童智子和土娃回来了,便向黄老爷子辞行。土娃忍不住仔细地打量了高士元,见这位先生气度不凡,眉宇之间有股子英气。虽然年过半百,但声音宏亮,行动敏捷,举止儒雅,叫人觉得又可亲又可敬。黄老爷子当着中州智人的面,告诉了土娃高先生的来意,也说了自己的看法。 “你父亲希望你继承家业,”高士元道,“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我爱陶艺。另外,我爹年龄大了,我不想离开他。我要留在他身边伺候他。” “嗯,是个孝顺的孩子,我不勉强你了。日后你要想来,随时欢迎你。” “谢谢先生!” “土娃,我要记住,”高士元道,“你将来的才能之大,不是一个乾唐镇,也不是一个中州能让施展得开的。” 说完这句话,中州智人师徒就辞别了黄土崖,到城中客栈取了马匹行李,一路快马加鞭,经白沙渡,乘快舟逆水而上。童智子见师傅心情沉重,少言寡语,也不敢多嘴,只是加大马力,一路向西,仅两天就来到横贯山半崖洞附近的清水河边。师徒二人上了岸,走在通往横贯山的小路上。见林木苍翠,鲜花盛开,他们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 “师傅,您还为黄仲仁的事烦恼呢?” “他不能来,师傅是有点失望。可是师傅相信,土娃和我们横贯山有缘分,他会上山来的,只是时候还没到。” 童智子听了心中高兴,眼前浮现出他和土娃同窗共学的情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横贯山的高空,有一只秃鹰在云雾中盘旋。它好像有着惊人的滑翔能力。倘若一直注视它的话,就会发现它从来不用煽动自己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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