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塆子里的文革名人----汉香哥他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他的弟弟是最小的,比他小十多岁。在那样的时代,农村人重男轻女是必然的。在他的弟弟出生以前,他在家里的地位肯定是很高的,加上家里还比较有钱,所以他受到了特别的“优待”。别人要捡柴火,割猪草,帮忙做农活,他则不需要。他专门读书,一直读到了高中毕业,这在村子里无疑是最高学历。别人饭都吃不饱,他则可以吃很多营养品,以及他的老爹带回来的各地的特色食品。据说,他的老爹买回来的银耳,用大锅炖给他吃,他有时吃得不耐烦了就端出来给别的小朋友吃,甚至悄悄地倒掉。他毕业于庙头高中,毕业后就到江西工作,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又回来了。这样来来去去,耽误了结婚养孩子,所以当同龄人的孩子都很大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单身汉。他应了农村这样的俗话,“末末有汤喝”。他娶了一个高中毕业的姑娘做老婆,可把人羡慕死了。要知道,那时的绝大多数妇女还是文盲,至多不过读两三年书,勉强认得几个字,而他的老婆居然是高中毕业生。所以,他的老婆一娶进门就成了附近一带的名人。他个子不高,瘦瘦的。他的嘴巴有点大,但嘴巴很薄,非常能说会道,说话时神采飞扬,有精有神,极具感染力。他那时年轻气盛,偶尔也说一些怪话。比如,当时经常要加班加点工作,很晚还不能下班,他就开玩笑说,毛泽西都回去了,我们还不收工!文革期间,他的这些言论被造反派搜集起来,成为巨大的政治问题。在高压统治下,他很老实了一段时间,不敢乱说乱动。文革初期的大混乱过去后,国家的秩序开始慢慢恢复,学生大多回到教室,学校开始开展正常的教育教学活动。但学生人数变多,老师却越来越少,于是出现了大量的“民办教师”。厐汉香也成为了一名民办教师。我那时正在老窑小学读书,他在那里教语文。不过,学校并不比较教学成绩,所以我也不清楚他的教学实绩怎么样。我只记得,有一次学校老师加餐,他喝酒喝醉了,两个老师用一张躺椅把他抬回家。他们走在路上碰到了我,就要我把他的两只脚扛在肩上。而这之前,他的两只脚随着躺椅的颠簸一直在晃荡,像两只鼓槌击打着大鼓。我记得他还有一件事,——他杀死了我喂养的一只黑色的狗。那只狗是我在一个同学家里抱养的,养得已经很有一点大了。那只狗很乖巧,我每天上学它都送我一程,放学的时候多半看见他睡在我家大门前的石阶上。它一见到我,就会很亲热地跑上前来打招呼,围着我转圈,有时也用舌头舔我的手。有一天,它跑到厐汉香的家里偷吃他家猪食盆里的饲料,正好遇到厐汉香回家。它一见人家主人回了,马上就吓得跑了。也是该它悖时,它跑着跑着就放慢速度回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送了自己的性命,一溜烟跑掉不就没事了!它大概想找机会转头再来,这个贪心的家伙!谁知厐汉香手上拿着一根冲担,他一下投掷过去,冲担头上的金属尖尖正好刺入它的脑袋。它拖着冲担跑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而倒下了。他不说他杀死了我家的狗,反而怪我家的狗不该回头看的。真是岂有此理。他教书期间,有机会读到报纸,也比先前更有空闲时间,所以他经常在村子里与人聊天,高谈阔论。他大约这时也有机会讲究生活了。在村子里,他是第一个买手表戴的。他戴着新买的手表,大谈其感受,其神态是很自豪的。那时食油供应十分紧张,一个5口之家一个月也许一斤油都没有吃的。但他一个月起码要吃掉3斤棉油、两斤猪油,有时就直接把猪油拌在饭里吃。他也很会做菜,买了鱼啊什么的,都是自己去处理,然后烧熟。有一次,他买了两斤青蛙。他的老婆怪他太不节约了,呶呶不休地批评他。他一气之下,把已经烧好的一碗青蛙肉倒进厕所里去了。他老婆再也不说他了,但有一次他们却大打了一出。我从来没有看见村子里的夫妻这样打架。他们两个扭在一起,他狠命地揍她,她也不甘示弱拼命地还击,好多人劝架都拉不开。好不容易拉开了,他正在和别人说着什么,他的老婆拿着一把锹就冲上来,高举着朝他的背后砍去。锹最锋利的地方在最头上,而不是在侧边,如果直接拿锹杀过来,那就惨了。他们饭也没做,3个孩子围在身边哭也不管了,打累了就气冲冲地要去离婚。在民政部门登记完,他的老婆直接回了娘家,他一个人很沮丧的回到了厐家塆。晚上,又要做饭,又要帮3个孩子洗澡,还要喂猪,喂鸡,真是烦死了。他越想越后悔,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就去找村里的妇女队长商量办法,央求队长去帮他把老婆接回来。他们来到他的亲爷家,不敢直接去找老婆,就找了当地的妇女主任。在遭到众亲友集体批斗的时候,他还振振有词地解释原因,为什么这一次打得这么厉害啊?因为我们有十年没有扯皮了。十年该积攒了多少矛盾,这次总爆发了;我不冷静,她也不冷静。基本没有赔礼道歉,他完全凭三寸不烂之舌,把他们说服了。她其实也有点后悔,不该跑回来。她要牵挂的东西太多了,那都是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怎么舍得丢开?那些革命家打下了江山到死都舍不得放手,更何况一个农家妇女呢?经别人一劝说,她马上就跟着接她的人回家了。生活真是一个魔术师,一个雕刻家。想当初,他的老婆刚来厐家塆的时候,脚穿一双白球鞋,身后扎着一对辫子,多么时尚,多么洋气。十多年过去,她和其他农家妇女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有趣的是,过了几天,民政部门的人骑自行车找到村子里来了。那个人一进村口就打听厐汉香,问他的婚还离不离啊。大家都说不离了,不离了。那个人还是找到他们本人,问明情况,并要他们在一个什么文件上签了字。看那情形,他们两个还很不好意思。不知什么时候,大家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厐哥哥”。年长的人这样喊,他不怎么生气,有比他辈分低的人这样喊,他就要开骂了。我一直都没有琢磨透这个外号是个什么意思。我后来外出读书,他不久后调到了窑新中学教书,我还曾送给他几本参考资料。再后来改革开放之风吹遍农村的角角落落,他辞掉曾经令人有点羡慕的民办教师工作,和村里的人一样投身到了商海之中。也难怪,他一年的工资,还没有别人一个月拿得多。他并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要去受穷?没有多久,他就赚到了第一桶金。他拆了旧房子,做了充满现代气息的新房。然后,他投资养殖事业,在靠近襄河大堤的地方,修建了精养鱼池,养起了鱼。他充分发挥自己文化水平高,遇事爱钻研的特长,刻苦学习养殖技术。我不敢说他发了多大的财,但他至少比村里其他人到处跑要轻松许多。他在鱼池旁边也建了住房,晚上在那里过夜。白天一般是早上在鱼池做事,中午吃了饭就到村子里来打牌,或看人打牌,聊天。我偶尔回家,他就打听学校的一些情况。也许,他心里还牵挂着学校。再后来,他慢慢地变老了。有一次,我递烟给他抽他也不要了。再后来,他说话都不清楚了。前年听说,他已经死了。80多岁的“厐哥哥”永远离开了我们。
by seawa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