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母亲吕玉兰 江河 ·2023-04-04
母亲去世已经整整三十年。我也有三十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临西,虽然我对家乡的印象早已模糊,但是母亲和我在一起生活的片段依旧能够不时地从脑海里跳出来。
在我记忆中,母亲没有轰轰烈烈的光辉事迹,在她身上也看不到任何名利场的熏染。她留给我的只有作为一个平平凡凡的母亲呵护孩子的点点滴滴。
母亲去世时,我十六岁。在十六年里,母亲从没和我说起她辉煌的过去,后来她去世后,才陆陆续续地听别人说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说她是全国劳模,我很惊讶,在我记忆里,妈妈不过是个喜欢在家中小院锄地种菜的人。说她见过毛主席周总理,我很惊讶,在我记忆里,妈妈不过是个喜欢箍着白毛巾地地道道农民打扮的人。说她年轻时在家乡植树造林,是个女强人,我很惊讶,在我记忆里,妈妈不过是个身体不好,给我们做完饭自己却不吃,躺在床上休息的人。说她是个大领导,曾经做过省委书记,我很惊讶,在我记忆里,妈妈不过是个衣着俭朴,经常跟我们讲开一次冰箱要花两毛钱的人。
在我上小学那几年,也正是母亲在保定上大学期间。每次放暑假,父亲就把我和妹妹送到农业大学,和母亲团聚三个月。母亲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我们,一看到我们来,非常高兴。母亲的三顿饭几乎都是自己在宿舍里煮面条,然后加点盐和香油,连鸡蛋青菜也舍不得放。每次我和妹妹吃几天白水煮面实在吃不下去时,母亲便跑到大学的小卖部给我们买一袋方便面。煮好的方便面,我和妹妹一人一半,妈妈看着我们吃。有一次我们路过大学食堂,看见里面有炒菜和米饭,我和妹妹都很馋,妈妈也没给我们买。当时,我一直认为妈妈最喜欢吃面条。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她上大学那几年,受了很多苦。一方面是身体严重的营养不良,另一方面是年纪太大还要背负读书考试的精神压力。
我和妹妹去大学找母亲的时候正值盛夏,宿舍有很多蚊子,母亲的蚊帐很小,只能容下我和妹妹,每晚她就睡在蚊帐外面守护我们,早上起床就看见她身上被咬得斑斑点点。母亲就是这样用尽全力来保护我们姐妹俩。
春天来了,满院的白玉兰绚烂地盛开,被封印的记忆慢慢苏醒过来。
母亲从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农业厅,在工作之余,她喜欢在小院里种地、干体力劳动。院子里种着葡萄,西红柿,茄子等各式蔬菜,我们吃不完的话,母亲就会摘一些送给邻居朋友。农业厅经常举办联欢活动,母亲每次都要清唱一段她自己改编的河南豫剧,声音慷锵有力,从容不迫,唱出了气势,使得会场死气沉沉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演唱结束后,台下全场人员起立喝彩,我也拼命地为她鼓掌,这是我童年第一次为母亲感到骄傲和自豪!
在我心里母亲不是做官的,因为她不是高高在上,她是最亲和的人。虽然她不施粉黛,不戴任何首饰,不穿任何奢华的衣服,但她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经常洋溢着自信的笑容,穿着朴素干净的衣服,我在她身边永远是自豪开心的。
那时候母亲还是健康的,她脸上经常有一种灿烂的笑容。母亲一笑,像太阳出来,让见到她的人,心里敞亮。她说话较大声,语气干脆,冬天喜欢穿个军大衣,半披在身上,走路带风,泰然微胖的身材略显魁梧。
在农业厅任副厅长那几年,母亲一方面积极工作,一方面过起返璞归真的生活。她喜欢种地,唱豫剧,画国画。她的国画启蒙老师是著名画家黄琦先生。那时候母亲就经常拉着我和妹妹去黄老家请教。一开始她照猫画虎,后来有了一点自己小小的风格,她画的荷花从容自若、孤独清高、凝神静气。她不喜欢富贵热闹的牡丹,也不喜欢孤傲嶙峋的梅花。我想那时她的心灵境界如同荷花一样,通过笔下生辉,抒发了她内心长久压抑的情感。
现在有时想起母亲就心里难过。想起她生病三年残破不堪的身体难过,也因为自己不能帮她改变命运难过。
母亲得脑血栓那三年是我们相聚最多的时光,在我们写作业的时候,母亲会轻轻地推开门,拖着不方便的身体,端着一杯热水送给我和妹妹喝。得了脑血栓的母亲面容一下子衰老了,以前喜欢唱豫剧,现在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她经常用笑和哭来表达她的感情。我给她洗澡时,看见母亲成了这个样子,忍不住哭起来,她却看着我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嘴里哼哼着要安慰我。我能为她做什么呢?我没有能力帮她恢复从前的光彩。越是长大后知晓母亲曾经风华绝代、名噪一时,越是体会到那三年的病痛对她来说多么残酷。
母亲是爱我们的。她在这个世间最舍不得的就是我们姐妹俩。昏迷几天几夜的母亲,好像决心要忘掉这个世界,任凭别人怎么呼唤她,她就是纹丝不动,面无表情。直到昏迷几天后我和妹妹被接到她床前,有人轻声地告诉她,江河、江华来了,你睁眼看看啊。她才从紧闭的眼角里流下一行行眼泪,此刻我心如刀绞。母亲在病痛中身不由己,直到最后她虽然昏迷,但意识还在,她的心一直在挂念我们。
她没有给我留下过多的人生教诲,也没有留下肺腑的遗言,她只在十六年时间里用行动来表达对女儿的爱。她舍不得走,担心我们。我多么希望在长大成人后,孝敬陪伴母亲。但是她没有等到这一天。这也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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