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欢开玩笑。当然,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开自己的玩笑,比如我常常会说一句话,俺没啥文化,书读得比较少。其实在十几年前,当我说这个话的时候,心里揣着的,是一种淡淡的孤傲。现在很有些不同了,我还是会说这句话,不过修行了这么久,相对的概念,已经沁入到自己的骨子里。虽然在现实生活中我很少碰到读书比自己读得更多的人,但是,从相对的角度来说,我书读得比较少,是肯定没错的。 果然是自己书读得太少了,五十岁以前,我竟从来没有读过史铁生的书。史铁生的名字,我其实并不陌生,在二三十年前,就知道有他这样一位作家。但是我潜意识里,总觉得他只是众多写伤痕小说的一员,再加上他那文革口号一般不讨喜的名字,我差点错过了这样一位心灵上的好友。
当然,我还算是幸运的。最近几年,陆陆续续读了一些他的朋友们的文章,将那些对他一鳞半爪的描绘汇总起来,我脑海中的史兄的形象,变得丰满了起来,并且觉得他是个有趣并值得一交的朋友。要想交一个朋友,最好的途径,当然就是去看他写的文章,去了解他的信仰和世界观。我于是开始读他的作品。现代科技带给了人类社会很多的弊病,但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当我想找他的文章的时候,在网上才敲了几个字,他一生的心血和精神的浓缩,就赫然呈现在我眼前了。 我读的第一篇史铁生的小说,是《插队的故事》。这一篇是他在残疾了十几年以后写的,已经是他功名成就以后的作品。这篇小说写作上的功力,结构的精巧,人物的塑造,就不必多谈了。我的感觉是,他的行文游刃有余,写作手法炉火纯青。通过文中一系列的故事,我了解了他的一段艰苦的历程。从清华附中到了陕北,经历了磨难和洗礼,二十出头就不幸残疾,最后不得不依靠轮椅度过下半生。史兄豁达的胸襟,对世间无常的洞察和平和,都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接下来的一篇,是《我与地坛》。可以说,最近的好几年我都没有看到像这么好的文章了。那一句“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就是出自于这篇文章。我自己最近也遭遇了至亲的突然离世,对他文中那种排解不去的对母亲的思念和愧疚之情,深有体会。当然,这篇文章的意义远不仅于此,他那种对自己命运的反思,对生活无比的热爱和细致的观察,对生命力的描绘和赞美,都是非常令我震撼的。 然后又读了《合欢树》和《游戏、平等、墓地》,这两篇都提到了合欢树。合欢,合欢,皆大欢喜,其实,讲的却是人人平等的观念。我很欣喜地发现他在精神上的探求更加深入了,也更加平和了,文中讨论了诸多对生死无常的沉静以及生活的态度和乐趣。 还有一篇《写作的事》。这一篇比较杂,谈到了关于写作的境界,关于神,关于有趣,以及死后的世界,个体的差异,和什么是终极。我非常认同他所论述的三种文学类别:纯文学,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我想,喜欢文学的朋友不妨读一读这篇文章,也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写作,是属于那一个范畴。 史兄是信神的。不过,他对信仰,是持开放的态度,并且一直在内心中思辨和探索。他写到: 也许我们下辈子有幸做一种比人还高明的生命体,但又怎么想像在一个远为高明的存在中可以没有欲望、没有矛盾、没有苦乐呢?而在这一点上佛说对了(这属于世界观):永恒的轮回。这下我有点懂了,轮回绝非是指肉身的重复,而是指:只要某种主体(或主观)存在,欲望、矛盾、苦乐之类就是无法寂灭的。(而他又希望这类寂灭,真是世上没有不犯错误的人!)这下我就正像您所判断的那样“越走越逼近绝境”了,生生相继,连突围出去也是妄想。 于是我相信神话是永远要存在的,甚至迷信也是永远要存在的。我近日写了一篇散文,其中有这么两段话:“有神无神并不值得争论,但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自然会忽略着科学,向虚冥之中寄托一份虔敬的祈盼。正如迄今人类最美好的想往也都没有实际的验证,但那想往并不因此消灭。”“我仍旧有时候默念着‘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 我想,他这里所说的精神,我们每一个正在人生路上行着的,有灵性的个体,都会有所思考并产生共鸣。史兄是个有趣的人,他说自己交朋友的本事是世界第一流的,我非常相信这一点。我只是觉得很遗憾,没有机会在史兄生前和他痛饮几杯,交流一下各自对精神和命运的体会。史铁生提到过一个问题, 但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妙论一触及人生观便似乎走入了歧途,因为我总想不通,比如说:佛要普度众生,倘众生都成了“忘却物我,超脱苦乐,不苦不乐,心极寂定”的佛,世界将是一幅什么图景?而且这可不可能?如果世间的痛苦不可能根除,而佛却以根除世间痛苦的宏愿获得了光荣,充其量那也只能是众生度化了佛祖而已。 其实,对于他的这个问题,我是有解答的。只可惜,天人两别,斯人已去,再也没有办法去和他分享自己的体会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史兄来过这个世界,他看过了,经历过了;他是个有趣的人,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就够了!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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