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讀者網(Creadres.Net)20周年有獎徵文稿件
前註:
遠涉重洋的遊子們,在與故土父母的故事中,生離一刻的難捨,死別一刻的永訣, 是特別驚心的片斷,無論他們是闖蕩在溫哥華,還是拼搏在多倫多。 這些年,步入中年階段的一代大陸移民,在返回故土的行程中,不少人是為萬里奔喪而歸。我周圍的同事和熟識的朋友中,一些人如是,可謂絡繹在途。 人隔重洋,中年奏驪歌,斷雁叫西風,是海外華人難以避免的傷痛。 我的家人曾說,父親病重的消息,其實一直不想讓我那麼早知道,免得讓遠行人煩惱、傷心……而身在遙遠的異國,即使竭力想弄清楚父親發生的一切,也未料到,最終竟不能見其一面。 因為這樣那樣,因為這事那事,我們還無法逍遙自在, 說走就走。 我與舅舅臨別時,他眼神看在別處,對我說了這麼一句:“恐怕最後,我也無法見到女兒一面,跟你父親無法見到你一樣。”他的女兒落腳在美國,為了她自己的女兒和更美好的生活。 我無言以對,只有沉默。 我心裡琢磨,父母走了以後,也許我們在海外漂泊的生涯,才真正開始了。 下文是我的經歷:
1.
父親走了。 我回到故鄉的老家,是在新年開始的前一天,他火化三天后,從萬里之遙的加拿大。 我在一間寺廟附近,一處周圍有松柏的安息堂里找到他。一方黑漆的骨灰盒,盒上留有他的一幀小照,帶着一絲笑容。周遭,冷冷清清。 我把頭倚在骨灰盒旁,一時悲從中來。 臨終前幾天,他還吩咐所見的人,幫忙尋找他的一隻戒指。那時他的手腳已經不能動彈,只好躺在病床上。他要人家掀開他的床單,再翻轉他的身子搜尋,然後查看他的床底下,反反覆覆,折騰了好幾天,那戒指卻無跡可循。他因此着了急,納悶生氣,有時叫喊,不得安寧。 他本想着,留那枚戒指給我。這戒指曾一直戴在他的手上,歷數十年,留有他的生活印記。或許他覺得,這枚具有溫度的戒指,對遠行的我有一種特別的意義;或者他認為,這是他不多財物中的一份,算是遺產,要傳給我,久別了的小兒子…… 最後一段時光,他意識是清楚的,努力想見到我。腳步聲從病房的過道上,或者,從他臨終的老房子門口傳來時,他的眼睛就轉向門外,不住盯着看,希望忽然我就站在那裡,帶着遠道而來的風塵。
2.
算起來與他漸行漸遠,是從我十八歲上,讀書離家開始。那時起,父與子的關係,變成了一隻風箏,偶爾牽着,大部分時間存放在那裡。日常間的交流、問候, 都在過年過節時,算來屈指可數。有時候偶爾電話拿起,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是略問一點家庭的瑣事,再說些年節有關的應景話,無關痛癢。每言及兄弟及家事諸般等,他皆稱一切都好。我也不願妄具一詞,儘管兄弟各具其情,各具其態,比起我來,他們畢竟就在他附近,盡着衣食照看的心力。 轉頭看看,自我婚後二十多年間,一共只回家三次。偶爾幾次的回家,也是蜻蜓點水,與他見見面,一起吃幾次飯,偶爾閒聊而已。與其他人的應酬往來,反而更在日程上。 所以這麼多年來,與父親的情份,似在若有若無間。如此一想,覺得自己作為人子,甚有虧欠,終有不安。
3.
我以前呢,還對我父親,存有諸多的不滿。 總覺得,我原生家庭的悲悲喜喜,起起落落,跟他有莫大關係。甚而家庭每個人的個人命運,都與他休戚相關。 他六十年代帶領全家從上海到鄉下,結果他自己不擅農事,溜回另一個城市的冶金廠工作,把同樣不懂農事的母親和一家人遺留鄉下。退休後回到家,他做不來農活。生活在農村,他過的卻是一種城市生活的路數。 我對他不免有所怨懟,同時把兄弟姐妹那時的生存狀態,歸咎於他,埋怨他讓我們整個家庭失去機會。並且,因目睹過往母親的辛勞辛苦,對他更生出不少看法。我對我父親的心病,大概是從這上面而來。 他退休回家以後不久,我母親因病而去;又不久,兄弟結婚分家;再經姐姐出嫁,熱鬧的日子慢慢冷清寂寞起來。那時,那個原生的家庭只剩下了他和我。 我們父子單獨在一起的日子並不長,我還經常與他鬧些彆扭。年少輕狂不懂世事的我,常出言刺他 “不能給家人創造幸福生活”, “帶領家庭走下坡路”。 我高中住宿讀書,大部分時間終於離開了他。他守着一間舊屋, 更加空巢落寞。 我大學畢業,本有機會留在南京一所中專教書,但我想避開這個家,遠離父親一點,不受他的拘束,換一種自由生活的環境,頭腦一熱,“天高任鳥飛”,義無反顧地去了哈爾濱。 最後移民海外,離他越來越遠,對他而言,一如斷線的風箏。
4.
奔喪回到加拿大的家,坐在窗口,失神地望着門前的積雪,再次回想我與他的一場父子結緣。 童年時,他背着我回家,小心哄我,因為我發着高燒,剛掛過鹽水; 午飯時,他為我夾海帶燒肉,遭哥哥嗆聲:“難道他自己不會動手?”;坐在他的自行車背後,去拍小學畢業照…… 當然,還有不知何緣故,被他拿着木棒雨天裡追打的情景。少年時,聽他訓斥;青年時,我反過來跟他拌嘴鬥氣…… 想到朱自清寫的背影,他對父親的那份感情。無論父親身體多麼笨拙,人生多麼不成功,還因家庭瑣屑而無故動怒,他卻依然在心底里,在匆匆的人流里,緬懷着自己的父親。 我也是的吧?我的父親 ! 人到中年,世事滋味已嘗,不會輕易落淚。即使偶爾垂淚,也是在背轉身去的一剎那,落在人後。 走過塵間的喧囂,願我的父親安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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