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讀者網(Creadres.Net)20周年有獎徵文稿件
每天坐火車去Manhattan上班。從前也坐火車上學或謀生。火車綠皮,老舊而巔。南北東西的日子久遠卻在記憶里清朗。終於有一天坐出了許多迷茫來,生命的真相在日復一日裡遙遠。突然有一天像電影切換了場景,視線所及之處有眾驕子去國。驕子步履盈盈,在人群里像眾星拱了月。在界線里久住,界線外的世界大而未知。那裡希望依稀,欲望各樣,卻都未卜。佛說,對任何事物的迷戀,都是貪。那是生命沉澱以後的認知,而當生命尚未被生命本身處置一場以前,計無返顧的決絕是生命份內的事。 二十多年逝去,你仍然坐着火車,卻在另一方土地上。清早的太陽光白而亮,在樹梢間掠過,閃耀了你的眼。駛到EAST RIVER橋上,火車的回聲空曠起來,哈林125街是你的中轉站。 火車換地鐵的匆匆,像一個短暫的遷徙,人們如角馬結群,疾走在各自的目標里。你尋找棲息地的歷程里,走過了一塊又一塊的新地。你像一株幼弱的插枝,在風風雨雨里被不斷不斷連了根拔起,再摁到新的水土裡。你與水土彼此不服。你終於來到最後一片新土地,那是最後的迦南地,你四顧自語。你要在這裡扎牢了根,養育兒女。這片土地與你的故國是如此相異,你穿梭而過的豈止僅是時空,你猶如來到一個新的維度。你未曾預料,這個維度最終怎樣改變了你猶如重造。 你疾走穿過哈林125街區。三百多年的種族歧視和隔離,在這裡以貧窮的方式接續,世界遠非如意。你曾驅車南行,去尋訪那段涌動的歷史。人類追尋自由的步腳從未止歇,長歌當哭。街頭的鼓聲和歌聲訴說着未敢忘卻的過往和漫漫前路。貧窮暫存長存,生命卻平等,這裡的眼神與卑賤無涉。你那曾經被顛覆了常識的眼睛,掠過這九歌般的生命力。時光倒轉,你的懼恐也曾綿綿不絕蝕骨入心,粘貼在一呼一吸里,而你年幼,不知為何卑賤。你來到這個國度,在驚乍里看見生命的張力和不可辱沒。你從不以為人類高於別的生物。即使命運待你如芻狗,你也要夜鶯啼血,開出玫瑰花來。篳路藍縷原是本分,是值了生命的一遭。 你來到地鐵站。地鐵坦坦敞着老態的懷,在經年不變的路線里,吞吐着相仿的故事。你隨有序的人流坐上6號線。車廂里廣告紛紛雜雜,卻無妨人們奔波生計各懷心思。你在各色謹慎迴避的眼神里與壁上的詩歌四目相接。哦,整齊排排坐的豌豆,在綠色的獨木舟里,不堪露水之重;孩童在月光下獨自捉着迷藏;星光從東方熠熠穿過樹林;詩人與鏡中的陌生美麗女人相問,何以於此?你與詩神會心領。 懷揣遠方故鄉的人們,無以抵擋暗黑無着處隆隆的孤獨聲,詩的想象是婉轉的救贖。童年的故鄉永遠是你回望里的光,要相隨你到永久。那浩劫里的日日荒誕,也要隨那光讓你不忘了來路。人既是自然的一份,便被天賦了化劫難為夷的應變。莊子夢中羽化,夏卡爾畫裡升空,皆為逃遁的極致,而生命總是在苦難里才計出量份來。倘若可以重來,你知道選擇依舊,猶如宿命。 你收起半空中的思緒,《Heaven》*長驅直入攫住了你的眼: It will be the past And we will live there together. Not as it was to live But as it is remembered. It will be the past. We will all go back together. Everyone we ever loved, and lost, and must remember. It will be the past. And it will last forever. 詩句打中了你的腰,擊出淚來。縱然朝夕相處相望,也終要兩隔。關山迢遙,父親漸漸老去,你卻是他永恆的小女孩。父親沒有著名的背影,卻有視頻裡默默凝視的眼睛,像要把你刻在他的心上,帶走。而面對相望時分,卻如聖賢之徒,跨不過擁抱的柵欄,愛得不敢聲張的模樣,留你兀自隱泣。那不得載承之重,在時空的長遠里,逃而無望。而我們最後都要一起回去,在叫作天堂的地方重聚,雖然不似曾經活着的日子,卻似記憶中的模樣。從前將會永續,縱然只剩安慰,也要抓牢在手,不讓風吹散了去。愛是人類的最後一張王牌。 你在火車停頓里回神。下車匆匆行過96街,跨過懸崖式上升的階層。往南,行走於斯的人們漸顯裕如,投足間道出時代的差異與現實的無奈。這裡的人們各各使了全力,在這個世界占了好位勢,縱是見識了虛空,瞭然了捕風,卻也如細沙被裹挾了不得已,倒一如人間的景象。外婆的小腳曾在金殿上歇息,也在泥濘里顛顛來去以求遮衣果腹。那一夜之間的摧毀,雖亦時代之所為,卻也屬生之本象。人在沉浮里看多世道,便知曉了更厚的生命層疊,也莫不是運好。你搖頭甩去妄念,佛說無所住而生其心。你常在境絕處以佛寬心,卻雜念泛沉,是休想沾了佛的邊的。你眼前開始亮起來,樹綠了,枝杈斜覆。你來到了第五大道博物館一哩長街。 大都會博物館的富藏離你咫尺,陳述着世界文化思想的來路。你故國的榮光在人類的顛峰之作間默默卻並無遜色。歸宿於此,不知它們在人潮鼎鼎里是否也曾思鄉?在你童年少年的荒蕪里,父母以教職的微薄微卑,在禍至烈的驚懼里托起你,溫飽之餘仍有一縷書香,但人文匱乏的延伸卻經久留在了你的生命里,讓你顯盡粗鄙。每每路經,你總要駐足於此,在點滴的滲透里看見世界之大。 而你此刻卻行色匆匆,無意停了腳步。路的未盡處,有你的學生在等你。她們學着你的語言,卻總說出不一樣的話語來。 “老師,孔子我們很不喜歡。” 世界哲學課歸來,老實前來通報。 為什麼?你不知為何覺得大難臨頭,卻知道那是遲早要來的一擊。 “孔子讓人跟着很多role model,你就成了別人要你成的樣子,要是那個role model壞了,怎麼辦?” 少女芊芊,話語鏘鏘。 “孔子讓人聽這麼多人的話,人就沒有自己了。活什麼呢,死了算 了。” 剛學會“算了”,用得精準。 “沒有自己了,怎麼改變世界?” 你一聲嘆息。夢想成形於少年,是這塊土地的魔力;而齊了心備了力促夢想成現實,則是大智慧吧。智慧不總是古老的精當。 曾經,幸福於你父輩只是活着。再後來,父親會突然感嘆,這個世界真好,罪名不再莫須有了。而你少年時學得最快的一個成語叫何患無辭。 你們聽人的話,就很乖,別人就喜歡你們了。 “老師,什麼是乖?” 你的學生不知道什麼是乖。乖是生命里的三尺冰凍。 你無以挽狂瀾。孩子們,世界自有它的宿命,文明文化思想亦然。軸心時代,上帝自有用意。人類在相互的觀照里才能認出自己並因此豐盛了彼此罷。當你們注視並探究來自不同國度的另一種文明,它總會豐富了你們的生命,讓你們看見自己。來日方長,而急於論斷,倒辜負了你們的自由。 你日日以叨嘮你的故國謀生,說着她的榮耀與患難。倦了,就一語帶過眾苦難。你把學生送回你的故國去,卻不知叮嚀什麼。你知道他們自有思想,無以左右,只願他們看見並理解那個不一樣的國度,並因此以不再相同的眼光看世界,就如你的眼睛與二十年前不再一樣。 每日下班坐火車回家。晴好的黃昏紅紫藍綠橙。S城是你的家,那裡你的兒女擁抱迎你,天然的模樣。愛如呼吸,是不可掖藏的。 “老師,中國人用什麼交通工具?” 火車。快的。 這個世界有多少人不懂別人的自得自豪,所以狂大倒像了徒然自戀。你故國曾經的華燦何止區區快車。四百多年以前的幾千年,她都在世界的顛峰處。從高峰滑至谷底,抑或是躍向更高處的必然起勢罷。你希望那個高度是可以企及的。你的兒孫有一日要回你的故國,坐新而快的火車,去尋得着自由。 火車終要遠去消失,一切總要歸零。你在這塊土地上,生成並持着的對生命的奇想和踐行,讓你終於看見自己,你小弱的生命好像配得一直一直走下去了。 *《Heaven》(《天堂》):紐約地鐵詩歌,由詩人Patrick Phillips 寫於1970年以紀念死於癌症的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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