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渡中的三个女人 李公尚 十五 我们五个人先被关押在镇上的警察署拘留所里待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被转押去了设在圣安东尼奥附近的移民局监狱。这是一个关押了上千名各国非法移民的监狱。男女分监。一进监狱,我们身上的所有物品,包括我腰带里藏的五千美元和内裤夹层里藏的护照、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及我买好的长途汽车票等,全部都被没收了。 我们四个福建男人和十多个拉美人关在一个有十张上下铺的大牢房里,淋浴厕所都在室内,没有遮挡,十多个人轮流使用,整个房间就像一个潮湿的大厕所,秽气冲天。犯人每天早晚两餐饭,每天上午有两小时的轮流放风时间。放风时在押人员必须要参加一定的体力劳动,清理和打扫室内室外及整个监狱的卫生。所有在押人员轮流把每天监狱内产生的垃圾抬到外面去处理掉,然后再把看押警察的宿舍、浴室、洗手间、办公室等处打扫的一尘不染。 两天后我才被轮到第一次提审,提审时审讯官不许提问题和自我解释,只许回答他明知故问的几个问题。也就是说他只是按照我被搜去的证件,询问并核实我们的姓名、年龄、国籍以及何时被抓等情况,然后给我录制指纹,并建立档案后,又把我送回了牢房。 两个星期后,我住的牢房里转走了几个拉美人,同时又被关进来几个刚被抓到的福建人,其中有四个人曾经和我一起被关在过法国监狱。他们告诉我,在我离开法国监狱不久,法国移民局在中国政府明确表示拒绝受他们去中国后,认为没有必要长期羁押他们,就分期分批按照他们机票上的目的地,把他们驱逐出法国,送上了飞往拉美国家的飞机。他们几人到达墨西哥后,被关了两星期,干了两星期苦力,然后被送到飞哥伦比亚的飞机。他们在哥伦比亚福建同乡那里打了两个多月的工,在那里认识的八个福建人,合伙买了一辆货柜车,让当地的福建老板帮忙雇了当地司机开车,他们藏在货柜里,专门在夜里走,一站接着一站开往墨西哥。途中每到一个国家,他们就要买当地的车牌,然后更换一个当地司机。路上车坏过好几次,每次坏了都要找人来修,有时一停下来就是一两个星期。这样走走停停,走了五个多月,才到达墨西哥边境。进入墨西哥之前,他们把大卡车送给墨西哥蛇头,让他带领偷渡到了墨西哥。在墨西哥,他们主要靠分段坐长途巴士。到了美墨边界,等了两个星期,在当地福建人开的餐馆里打工。昨天他们刚让人带领偷渡到美国,就被美国移民局给抓了。庆幸的是,他们一进入美国,就按照蛇头的建议,把护照等一切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全都销毁了,这样美国移民局就不会把他们遣送出美国了。 我第二次被提审,是六个星期以后,审讯官换了一个人,他审问我来美国的整个过程和路线,以及在各地的联络人等。由于我在这次被审讯前,听到同一个牢房里的人说起过,在接受审讯时,要装语言不通,尽量不开口。尽管审讯官不断诱惑你,说你交代的越详细被释放的越快,但结果正恰恰相反。实际上是你说得越多,对你不利的证据就越多,反而会被加重罪行。因此我就以听不懂他的问题为借口,不回答或答非所问。后来审讯官找来了一个中文翻译,可能是一个的华裔的越南美国人,翻译出来的中文更让我不知所云。最后审讯官失去了耐心,在我的卷宗上写了几行字,把我关回了监狱。 我被关了八个月后,才被移民局拘留所起诉到移民局法庭。上了法庭,在一个中国人的翻译下,我向法官诉说了我来美国的原因是上大学,以及我来美国之前申请赴美签证被拒绝的情况。法庭查验了我提出的证据,从移民局调来了我被没收的护照、大学录取通知,以及我买好的去密苏里圣路易斯的长途汽车票等作为物证,认为可信,当场宣布我可以找一位居住在美国的亲友缴纳一万美元保释金,将我保释出去。我告诉法官,我在美国没有亲友,法官听了,又把我送回监狱。和我关在一起的其他福建人,都陆续被在美国的亲友保释出去了。 又过了四个多月,我住的监舍里已经换过了五批在押犯了,我终于再次被监狱当局送上了法庭。这次法庭刚一开庭,法官就宣布我不需要提交保释金,立即假释出狱。法庭为我指定了一名移民局的假释官,要求我离开出狱后,每个月必须按照假释官的要求和放式,定期向假释官报到一次。假释期间可以申请获得工作签证,两年后再由假释官根据我的表现,来决定我的身份。当天,移民局监狱把我的护照和大学录取通知等文件发还给我,让我离开监狱。但警察从我身上搜去的钱,就不知下落了。 离开监狱后,我不知身归何处。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先去纽约,投奔秀姨,我们毕竟是患难之交,生死之交。幸好,我离家时我妈妈在我的一件衬衣的领子下面,为我缝进了三百美元。这件衬衣我一直没穿但都一直带在身边。我找了一个最近的长途汽车站,花了一百八十多美元买了一张去纽约的长途汽车联票。我原希望来美国来上大学的美梦,就此彻底破灭了。 我坐了四天长途汽车到了纽约,按照秀姨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打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秀姨的弟弟,他告诉我秀姨半年前结婚了,和她丈夫住在一起。他给了我秀姨的手机号码,让我直接和她联系。此时我无家可归,顾不得秀姨是否还愿接纳我,硬着头皮给她打电话。秀姨接了电话,听出是我,又惊又喜,问明了我的情况,就说她马上给了我订一家旅馆,让我先去住下,洗澡休息,她晚饭时会过来看我。 下午六点多,秀姨满面春风地来了,见面后恍若隔世,物是人非。见面前我一直都在担心见了面该说什么才好,想不到我一见到她精心修饰过的仪表,竟忍不住上前就把她按倒在了床上。这下倒也避免了彼此见面后不必要的客套,秀姨挣扎着说:“阿棠和阿椿过一会儿就到,现在你这样浮皮潦草的弄不完,也过不了瘾,让她俩撞见了也不好看。我知道这一年多一定把你给憋坏了,看你这样我也心疼,我先给你揉一揉,你再忍忍,等到晚上我让你痛痛快快地弄。” 秀姨在旅馆的楼下订好了晚餐,我和她搂着亲着摸着没过多一会儿,阿棠和阿椿就都到了。不同的是她俩每人都是抱着自己的孩子来的。秀姨告诉我,阿棠和阿椿到达纽约后,和她俩早已订了婚的两个男人,都急着要为她们办理身份,所以见到她俩后,让她俩休息了一个星期,就分别和她俩登记结了婚。阿棠和阿椿的婚礼是在一起同时举行的。人们在婚礼上挂了中国国旗,参加婚礼的人都唱了国歌,她们向国旗三鞠躬后,夫妻才对拜鞠躬,然后放了鞭炮,宴会开始,还录了像。这表示着他们的婚礼隆重正式,有故国的官方背景。 我听了不由感慨:我们福建人千辛万苦地来到国外,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如此怀念祖国。秀姨说:那当然!不管福建人以什么理由留在了美国,但绝大多数福建人都热爱祖国。听说有一次中国国家领导人访问美国,到联合国出席会议,住在纽约的华尔道夫饭店,被少数反华分子挡在饭店门口闹事,中国驻纽约领事馆的人员一个电话打到福建同乡会那里,要求帮忙解决,福建同乡会当即通知了各地上千名福建人前往纽约。各行各业的福建人接到通知后放下手中的活,聚集到中国领导人下榻的饭店,组成欢迎的人墙,把少数闹事的人驱赶开挡在身后,让国家领导人顺利通过。 阿棠的丈夫是早年从村里偷渡出来的,比阿棠大十六岁,来美国十多年了,现在开了一个拖车公司,有两部拖车,他自己开一辆,雇人开一辆,日子过得不错。阿椿的丈夫也是多年前偷渡出来的同村人,比阿椿大十八岁,在纽约开了一家中餐馆,自己当老板兼厨师,雇了两个福建同乡帮工,虽是小本经营,日子过得也很殷实。现在这两家都有了儿子,日子过的都非常心满意足。她们打算等孩子再大几个月,就会托人捎回福建老家去,在老家养到五六岁后,再回到这边来上学。秀姨说,她自己是半年前结婚的,男人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老华人,从来都没结过婚,开了一个废品公司倒卖废品,和他凑合着过,主要是为了办身份。 席间一家人自然不免悲欢喜乐。阿棠逗着她怀里的儿子,对我说:“快叫舅舅看看,咱长得像谁?像不像舅舅?”那孩子倒不认生,我一伸手,就接了过来,笑着亲我。秀姨见了看了阿棠一眼,说:别让孩子弄脏他舅身上的衣服。说着就把孩子抱了过去。这时阿椿逗着她儿子说:“来来,咱让舅舅抱抱,舅舅和咱亲,因为咱长得才真像舅舅,长大了也和舅舅一样上大学。”看着这两个可爱的孩子,我突然感到一种一见如故,曾似相识,他乡遇故知的亲切。阿棠和阿椿告诉我说:想不到的是那样巧,这俩孩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阿棠儿子是出生时到了日子顺产,阿椿的儿子本来预计要晚两天才生的,但那天突然就破了羊水,赶紧送医院,医院就给做了剖腹产,竟然比阿棠的儿子大几小时,当了哥哥。他俩虽然不是孪生,但长得却像亲兄弟。 那天晚上,秀姨让阿棠和阿椿各自带着孩子回家后,她给她丈夫打电话说,晚上不回去住了,她要陪一个刚从国内来美国的亲戚住一夜,帮着安排一下生活。打完电话,秀姨对我说:她那个男人一直都想要个孩子,她也想再有个孩子,将来和她做伴。但是那个男人那里不好使,指不上他了。 我对秀姨说,阿棠生了孩子比以前更漂亮了,阿椿也好看多了。只是阿椿还是那样愿意和阿棠较劲儿。秀姨说:阿椿就是这个脾气,从来不愿吃亏。咱们在来美国路上,每次你和阿棠先弄,阿椿总是嘟嘟囔囔地嫉恨阿棠。后来她发现你和阿棠先弄,你出得快,弄得时间也短,你休息一会儿后接下来和她再弄,弄得时间比弄阿棠长,她就觉得你这是喜欢她,愿意和她多弄,所以才慢慢地不再嫉恨阿棠。秀姨说完,警惕地瞪了我一眼说:她俩可都是有了丈夫和孩子的人,一家人都和和睦睦的,你可不能再打她俩的主意。那一夜,我和秀姨颠鸳倒凤地折腾到天亮才睡。 秀姨介绍我在她弟弟开的五金批发商店打工,我在那里干了两年多,就去学驾驶大货柜车,拿到驾照后,我在一家运输公司干了两年大货柜车司机,存了点钱,就贷款自己买了两辆大货柜车,当起了老板。开始两年生意不错,我打算再买两部车,扩大公司经营。不幸的是一次大雪天,我开车去加拿大运货,在途中出了事故,撞伤了人,我自己也摔断了几条肋骨。结果因病返贫,公司开张不到五年,就全部赔光了,我只好去秀姨的另一个弟弟开的装修公司去打工。现在我已经自己接活了,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老板,自己雇自己。 现在,我来美国快二十年了,仍然孑身一人。阿棠和阿椿都又生了两个孩子,秀姨的丈夫六年前去世了,她自己带着十几岁的儿子,支撑着她男人留给她的废品公司。我有时寂寞了,就过去给她打个帮手,和她搭伙过几天。秀姨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她不愿意再这样拖着我,因此常劝我赶紧找一个女人结婚成家,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但在美国找个合适的女人不容易。秀姨说美国不好找,就回中国去找一个,现在网络发达了,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偷渡了,有了目标,让她来美国旅游一趟就留下了。 但是现在中国也已经不是过去了,国内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富足起来,很多国内的人比我们这边过得舒服,年轻人来美国读书的多了,想靠打工糊口的少了。很多早年偷渡来美国的福建人,在美国存了点钱了,就都抓住机会回国去发展了,回不去的还是那些靠打工糊口的穷人。现在从中国来的年轻姑娘,再也看不上中国在美国打工的穷人了。 我父母退休后曾经来美国住过一阵,后来他们住不习惯,回去了。临走时对我说:“老大不小了,实在不行,就回去吧。还是国内机会多,趁着不到四十岁,回去成个家,说不定还能干出点什么来。” 但是,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前不久我因为身上经常疼痛难忍,去医院看病,被检查出患有食道癌和直肠癌,已到晚期。我使用“美国贫困人口医保(Medicaid)”就医看病,等待手术治疗被排在了十一个月以后,我知道我可能根本就活不到那个时候。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不让我父母知道这事,也不让秀姨、阿棠和阿椿知道这事。为此,我来到了佛吉尼亚州打工,已经尽量减少和她们的联系,希望她们从此渐渐把我从她们的印象中抹去。现在我让人帮我记录下我的这段经历,以证明我曾来到这个世上,到此一游。各位看官看了我的这段经历,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乐了,笑了,骂了,忘了,一切也就都成了过眼烟云。 (根据当事人回忆采写。完) 2022年9月14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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