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气

在人们的气质中，小气大约是每个人最不愿意坦诚的。其它诸如勇气、义气、神气、霸气、英武之气、豪侠之气等等，人们不仅喜于夤缘攀附，且唯恐沾光不均，更不要说人人都爱无中生有且又每每自诩自誉的浩然大气、凌然正气，将帅虎气，帝王紫气了。有时，人们甚至连晦气、丧气、泥土气、书生气、寒酸气、市井气等，都不惜援以自嘲或假己调侃，却唯独小气，总是羞于言己并怯以告人的。《三国演义》中拒不出战的司马懿接受了诸葛亮送来的女人衣物，堂而皇之的穿在身上表现女人气，却不许手下部将暗讽他小气。然而恰恰唯有小气，却是人们与生俱来，却之不去，且相伴终生的。

小气是一种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极易被感知感悟的存在，但它不像空气那样能用无色无味，无形无影来形容。它不存在于自然界，无法用度量衡，声光热和色香味来分析定量。似乎也不存在于理学范畴，不能用亚里士多德的情势，姿态，形体和状况等来推论和概括。当它招摇于人们的社交中和日常生活里时，人们就尽量用拟人化的词汇捕捉它，例如自私，吝啬，气量狭隘，羡慕嫉妒恨等。这倒有些接近康德《纯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中《十二范畴》（Verstand Kategorie）里的关联说和依赖论了。但是人们似乎不肯就此放过这个与己生死与共的气质，犹其不满足对它形而不上的声讨和批判，便又创作出更丰富更形象的文史刻画予以笔伐，如《三国志·魏书·曹洪》中“洪家富而常吝啬”的为富不仁，《宋史·列传·曾公亮》中“性吝啬，殖货至鉅万”的贪婪无度，吴敬梓《儒林外史》中奄奄一息的严监生见点着两根灯芯不肯咽气的生命诚可贱。当然还有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的凶狠，果戈里《死灵魂》里波留希金的迂腐，莫里哀《悭吝人》中阿巴贡的多疑，巴尔扎克《守财奴》里葛朗台的狡黠等等。

根据心理学创始人威廉·冯特（Wilhelm Wundt）“依靠不断观察对象和对照自己内心的感受”来研究他人心理的方法，人们对照自身品质折射在自己内心的感受来界定别人的品质时，发现人人生而小气，小气人人见异。这个心得，近年来似乎得到了德国波昂大学（University of Bonn）研究团队2008年发表在《社会认知与情感神经科学》（Social Cognitive and Affective Neuroscience）期刊上的研究报告支持，该研究报告认为“不同人们表现出的各种小气行为源于自私基因”。这似乎也证实了人之初性本恶，子不教父之过。由此人们知道，当人们因别人的小气，如自私，吝啬，贪婪，嫉妒，冷酷，多疑，狡诈等特征感到不快时，正是人们自身的这些品质与别人相同的品质发生了冲突。人们因贫富地位对小气的感受不同，并能在不断发生的人品冲突中和平共处，是因为人类的社会性中存在着一个利益交换的最大公约数。这个公约数就是心理对等。

《论语·宪问》中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是提倡对等的。《旧约·申命记》中的“以牙还牙，睚眦必报”也是号召对等的。《红楼梦》中袭人见贾宝玉分赠给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礼物不同，作嗔道：“宝二爷大方的这样小气！”道出了袭人的嫉妒，贾宝玉不计较，不是贾宝玉不小气，而是不值得与她小气。《西游记》中孙悟空抓耳挠腮地说了一句“方丈最小气”，道出了佛门的虚伪，也泄露出孙悟空与方丈斤斤计较的小气。缺少性功能的老年男性看年轻女人的目光总是意味深长的猥琐，年老色衰的大龄妇女面对青春男女总是独具匠心的挑剔，不是因为老年人的恶气小，而是他们的小气恶。年轻人不理会老年人的恶毒，不是年轻人不小气，而是年轻人小气得不屑与“老不死的东西”沆瀣一气。

小气多被不屑，根本原因还在其“小”，作为气，本来就虚无缥缈，捉摸不定，又以小见称，气量和气度都不能让气顺畅，很难不被鄙之不屑或视之轻贱。人们的心态历来以大为喜，好大喜功，因而不乏妄自尊大之徒。有些小国寡民优孟衣冠，妄称“大XX帝国”或“大X民国”，就小气得有以蚁充象的笑感。小气小到如此大而化之，反倒很有被进一步小而化无的危险。小气所以显小，是狭窄的气量中充斥的人文气太浓重，将气氛浓缩得让人深感窒息的压抑和狭隘的禁锢。出生在江南的鲁迅告诉萧军“我不爱江南。秀气是秀气的，但是小气。”他直言不讳地厌恶江南放眼的小巧玲珑和满目的小家碧玉，缺少了“快意恩仇，豪爽勇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和“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的“大气”。然而细考起来，小巧玲珑不是小气，当算大气的局部。小家碧玉也不是小气，而是尽显了大气的细腻。只是江南太多扭捏作态，翘着兰花指留着长指甲的江南才子气，和能矫揉造作得拧成蜜糖芝麻糕后时间久了就酸腐了的江南文人气。其实小气是千姿百态，五花八门的。九十九步笑百步是小气，百步媚九十九步也是小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小气，以君子之德怒小人之卑也是小气。妇人之仁怨丈夫之毒是小气，男人之劣强女人所难也是小气。富人守财是小气，穷人守家也是小气。怀财不悯是小气，借贷生怨也是小气。以小充大是小气，以大欺小也是小气。克己俭用是小气，慷人之慨也是小气。廉价求物美是小气，物美强廉价也是小气。阮籍骂刘邦“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是小气，曹操独据天时诛杀许攸、边让、华佗、孔融、杨修、崔琰、荀彧也是小气。尉迟敬德宴坐次位拳殴首席者是小气，张居正丁忧未满戴孝贪权也是小气。那句史无前例的“你操了我四十天娘，我操你二十天娘不行？”的历史顶撞是小气，那股刻骨铭心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无后乎？一个儿子打死了，一个儿子疯了，我看是没有后了”的伟大怨恨也是小气。乐于驭风而行的庄周，扶摇直上，背负青天九万里后问：“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说明他身处大气仍不能辨识其气质品相，足证即便是登峰造极，仍免不了小气。西晋郭子玄的《庄子注》云“大气浩荡，世人不知其大，以小度之，遂世间多小气。”说明小气与大气并无质的不同，只是量的差异。小气吹拂耳边，大气酿成气候。小气相对于大气，不登大雅之堂，但可以潜入寻常万户百姓家的饭后茶余。

小气不言于己，大约与“大度不展于人”一样有经天纬地之妙，符合《老子》“大巧若拙，大辨若讷”的守拙精髓。然而秉性小气的人却又大都“器小易盈”，量小气盛，且“好行小慧”，守拙以清心是做不到的，“不展于人”更是万万不能。越是量小的人越容易不自觉地指责别人小气，以证明自己小气得理所当然。就像妓女看到漂亮女人总会首先想到漂亮的女人一定也在招嫖，甚至嫉妒漂亮女人可能比自己卖的价格高，以论证自己为娼得问心无愧。气量狭小的人大都怨恨气量大虚张无益，大而不当，如同白居易的“海上有神仙，虚无缥缈间。”但并不妨碍气量小的人愿意仰仗他人的宽宏气度蝇营狗苟，即便知道气度狭隘多被不齿，也不妨碍怀着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鼠有鼠技，蛇有蛇道的操守，以小博大，以短击长，以小气蹭大气。身材矮小的人侧目窃骂身高的人穿衣服浪费布料，大龄求嫁的剩女恶狠狠咒骂男人没个好东西，大约都持类似心理。气量小的人不愿承认自己小气，但并不排斥以精明细致、工于心计、算计独到之类的代词为自己施粉妆容。

小气看来并不拒绝大气，反而愿意模仿大气，假装大气，借大气之名行小气之道。大气之人鄙视小气，但未必敢说自己从不小气。小气之人诋毁大气，更不敢保证自己从未假装大气。小气之人装大气，好比娼妓返乡时卸掉脂粉气娇态装扮一阵清纯。但让其自此从良，便就装不下去。跳出火坑是要脱胎换骨的，即便人老珠黄也很难心甘情愿地收心洗面。倒是一有机会能跳到回火坑里时，反而是情不自禁并驾轻就熟的。冯梦龙的《警世恒言》里说“一日为娼，终身为妓”，按照“小气遗传基因”的研究，那可是“生就小气，数代小气”的。

2025年6月27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