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身份不明的人 我也許真是天生的間諜。 有一天,我朋友帶我去見長春市團委邵書記,我一見到他就說:“咱們倆見過。”對方說;“不可能。”我們一攀談,一個是南方人,一個是東北人,(我後來跟父親來了長春),怎麼可能認識?我說:“有一年,你帶着兩個女大學生坐船過松花江,你手裡拿着一部海鷗牌照相機,我就猜,這兩個女生和你可能是什麼關係。”對方拍着額頭大笑道:“一個是我妹妹,一個是我女朋友——我現在的媳婦。我們那次是去吉林市,坐渡船去江南公園。天哪,你真神了,可以當間諜!” 那次在接爸爸回家的路上,我偷偷問京京:“姐,什麼是間諜?”她搖搖頭:“不知道。”後來她問過她老公後告訴我:“我知道什麼是間諜了,間諜就是特務,就是壞人。”我真難過,比考試作弊被老師當眾揭穿都難過。我看過電影《國慶十點鐘》和京戲《南海長城》,知道狗特務有多壞,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這麼說他的兒子。 我爺爺家就在贛州市文清路上,文清路是連接東門和南門的一條大馬路,這座古城的中軸線。站在家門口我看到過耍龍燈、踩高橈、扮故事-——我的兩個表姐被化了妝綁在竹杆上表演古代人物、支持古巴和反帝大遊行、最熱天全城人都在馬路上鋪上門板、涼蓆睡覺……爺爺家的房子是帶馬頭牆小灰瓦的仿徽派建築,四水流堂,三進的庭院,是洋務運動時期留下的。我太爺是清末瀚林,曾經在外邊和外國人做生意。解放後爺爺家的房子一次次交公,我看到爺爺在黑色的門柱上用白漆一次次寫着“自留”,自留的範圍越來越小,後來只剩下一進門西邊的三間房。要不是奶奶說:“我兒子就快調回贛州了,他可是共產黨的幹部!”這三間房子也保不不住。爺爺說:“住這麼大房子也沒用。”他說話時和我爸爸一樣面無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這麼想的。爺爺是清末最後一班舉子,廢除科舉制度後就到美國人辦的清華學堂念書,因家道中落肄業回鄉當教書。現任贛州市長都是他的學生,可他從不求人,這也許就是他的師道尊嚴。 我爺爺有三個兒子,爸爸行二。據爸爸講,我大爺曾在南京的銀行工作,得了肺病要回家治病爺爺不同意,就死在了外邊,為此,爸爸有點記恨爺爺。我大爺給爸爸唯一的紀念物就是一支桔黃色的鋼筆,是爸爸穿越火線都沒丟的東西,後來被我拿到外面玩給弄丟了,爸爸盛怒,讓我半夜三更敲開同學家的門找鋼筆,我這才發現他們全家都光屁股睡覺,也不避諱我這個孩子。從此這個同學就和我結了怨。我叔叔在解放前就去了台灣,投奔一個叫方天的人,也是我爺爺的學生。方天畢業於黃埔軍校,曾任國民黨江西省主席,中將,國防部次長。後來我叔叔求人輾轉香港給爸爸捎來了一封信,經我公安偵察發現來自台灣,就導致了他被牽連,這是後話。 我父親的身世一直撲朔迷離,大致有以下版本: 一、國民黨密碼專家,共產黨臥底,渡江戰役中帶着重要機密穿越火線回到解放區,對新中國有重大貢獻——這是我奶奶說的,她把這個故事講滿了一條街,保住了我們家三間房。 二、國民黨密碼專家,共產黨臥底,渡江戰役中帶着重要機密穿越火線回到解放區,可他的“聯絡人”在一次空襲中犧牲了,他就成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人”——這是我媽媽說的,她經常抱怨爸爸在政治上不清楚,讓她一直都入不了黨。 三、國民黨密碼專家,起義投誠人員,渡江戰役中帶着重要機密穿越火線回到解放區,他成了一個被監視使用的刑偵技術人員——這是劉政委說的,他曾想為給爸爸證名,可我國過去的檔案就是做得好,即使平反了原文件也放在檔案,預備舊事重提。連國家主席劉少奇都不知道公安部有個秘密的檔案庫,裡面有他的所謂“自首信”,就成了後來整他的證據。 四、國民黨特務,渡江戰役中帶着假機密穿越火線來到解放區,名為投誠,實為派遣,他多年潛伏在我公安的要害部門,為台灣輸送了大量情報,那封香港來信就是證明……這是後來揪斗爸爸時造反派給出的罪名。 五、民國時期南京高等師範學院數學專業三年級學生,曾拿過全國數學競賽第一名,被學校安排研發“密碼機”。渡江戰役打響的前一天他接到命令,要他秘密轉移,稀里糊塗就被送上了船,一上岸才發現是江北解放區。解放軍一看他帶的東西有用,人也留下吧,先被安排在了“四野”,就認識了我母親;後來轉業進了吉林省公安廳,後來就有了我——這是爸爸跟我說的。 記得在我們離開贛州的頭一天晚上,在爺爺小小的書房裡,我爸爸向他爸爸告別,奶奶抱着我在一邊抹眼淚。 “山雨欲來,這時候你帶山山回東北好嗎?”這是爺爺低沉而又沙啞的聲音。他那年已經七十歲,患有嚴重的肝病,我媽媽擔心他會不久人世。 “您放心,肅反和反右我都過去了,以後也不會再有什麼政治運動了。”爸爸說。 爺爺在眼鏡下邊看了爸爸一眼,爸爸就不敢往下說了,爺爺在爸爸面前仍然威嚴。 “山山七個月就跟着我,一直帶到這麼大,我怕他不習慣,也怕他媽媽不喜歡他。”奶奶說。 “他媽媽想他都快要瘋了!”爸爸有點急。 奶奶問:“山山,你願意回東北嗎?”見我不說話,流淚道:“這個沒良心的,就是想要那個玩具。” 我當時正凝視着牆上那個漂亮女人——我媽媽的照片,我想:“我可不能讓她這麼想我,可如果奶奶也這麼想我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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