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穿越中國 我和父親踏上了去東北的路。 我有點後悔,臨行那個晚上我問奶奶:“奶,我不走可以嗎?”她說:“你總得跟你父母在一起哇!”說着又摟着我哭了起來。我又問京京:“姐,我不回東北可以嗎?”她笑道:“你可以藏我家哇。”姐姐的新家收拾得可乾淨了,她結婚的頭一個晚上就把我帶上了她的床。她家的床頭柜上有一個石膏做的彩色新疆舞蹈娃娃,娃娃腰間放了個彈簧,一拔楞腦袋身上就會動,很像新疆人跳舞晃脖子的樣子。奶奶趕緊說:“這可不敢。”姐姐伸了伸舌頭。我爺爺家有許多神秘的地方,比如柴房,據說有狐仙,我從來都不敢去。但如果我藏起來一兩天爺爺奶奶都不會生氣——這得和奶奶串通好了,要不會嚇着他們。爺爺還會對爸爸說:“山山不想跟你回去,你就別勉強他了吧。”爸爸只能無功而返。可我還是跟爸爸上了路,就因為他那句:“山山,我想讓你照顧你弟弟,和你母親。”還有,我想坐火車。 我一出生就跟火車有緣。 我七個月那年和父母第一次回老家贛州,那時候京廣線還沒通,須在武漢換渡輪,路上要走十天。我一路都不哭,鄰座的乘客都說我是專為火車生的。就是那一次我爺爺看了我一眼就對我父母說:“把孫子給我留下,你們回去好好干工作吧。”連我那麼厲害的媽媽都只能聽命。 我第二次坐火車是在五歲那年,奶奶送我去東北,因為爸爸說我媽媽想我都快瘋了。我唯一記得的是一覺醒來發現身邊有一把寶劍,朱紅色劍鞘上鑲了一個小圓鏡子,真漂亮。我問奶奶哪兒來的,她說:“毛主席給你送來的哇。”我遺憾道:“毛主席來了我都不知道!”後來的事情我就記不得了。奶奶說我回東北後整天鬧病,爸爸媽媽只好讓她再把我帶回贛州,第二年媽媽就給我添了個小弟弟。 我第三次坐火車就是八歲那年跟爸爸回東北。一上長途汽車爸爸就嚴肅地對我說:“山山,這次是你一個人長途旅行,這是你的票,行李我替你看着。”我被嚇壞了:“爸爸,你不是又要失蹤了吧?”他說:“我給你講講行程,然後就由你領路。如果你領錯了我們就見不到媽媽了。”我直想哭,鄰座的阿姨看着好笑就說:“你爸爸不會丟下你的,再說你們都是從起點到終點。現在到處是雷鋒,你們儘管睡,不會丟東西。”我這才放心。 車到韶關。我們要在車站旅館住一個晚上,爸爸領我到街上散步。韶關的景象和贛州不太一樣,有更多的棕櫚樹和香蕉、荔枝賣,韶關人說話我聽不懂。站在北江大堤上爸爸感嘆道:“韶關是贛州人南下北上的必經之路,我幾齣韶關,南華寺、丹霞山、八圍屋,都留下過我的足跡。”爸爸朗誦道:“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桔子洲頭……”這是毛澤東早期的一首詩,爸爸朗誦時叉着腰、昂着頭,真有點領袖氣概。他還說孫中山北伐和紅軍長征都是從昭關出發的。我發現爸爸的臉上布滿了細細的皺紋,每一條皺紋都是故事。 終於上了火車。每經一個大站都會停很長時間,人們會趕緊下車洗臉、刷牙,站台上修了一排排長長的水池,一個個下車洗漱的人低着頭緊張的樣子就好像牲口們在槽子裡搶食吃。每經一個小站都會有小商販涌到車窗口賣東西:湖南人用小竹籠賣桔子、湖北人用荷葉包賣熱乾麵和肉粽子賣、河南的東西最便宜,一個雞蛋一分錢,一隻燒雞才五毛錢……火車啟動,商販們就追着火車給你找零錢,不像後來收了錢磨磨蹭蹭 就等着火車開。車廂里也有人推着小車賣食品,文革前火車上的飯菜最便宜,餐車沒有掙錢的任務。我在長長的車廂里來回跑,感覺這就是一間移動的教室——華老師又要上課了。 “山山,你知道中國有多大嗎?”老師問。 “不知道。”我回答得很乾脆。那一年我剛學完人、口、手,上、中、下。 “960萬平方公里,形狀像只公雞。中國版圖最大的時候是清朝初期,1200多萬平方公里,形狀像只桑樹葉。那時候還沒有美國、加拿大,俄羅斯也只是個東歐國家,中國是世界第一大國。”爸爸用圓珠筆在帶來的小本子上邊畫邊說。 爸爸肯定練習過繪製中國地圖,他念着口訣:“公雞頭、駿馬腰、尾巴翹翹像……”說話間一副中國地圖的外輪廓就畫完了。 “你讀中學會學到一門課,叫‘地理’。比如中國的地形西北高,東南低,有三大階梯,第一階梯和第三階梯相差四千多米。你知道四千米有多高嗎?相當於給老家的房子加上1333層!” “這麼高哇!”我故意尖叫以吸引身邊的乘客,就像那次在贛州第一百貨公司買槍時那樣。 爸爸怕影響人家休息,放低聲音:“中國的山脈以縱向為主,比如西南走向的阿爾泰山脈,天山山脈、崑崙山脈、東南走向的興安嶺、長白山脈。但你要重點記住是橫向的兩條山脈:燕山——陰山——賀蘭山——祁連山脈,它是中國歷代抵禦北方游牧民族侵略的天然屏障,也是萬里長城的基礎。太行山——秦嶺——大巴山——巫山山脈,它是戰國時期秦國和山東六國的分界,在這裡發生過中國最多的戰爭。” 我說:“爸爸你別說那麼多‘比如’好嗎?” 有乘客在笑。 爸爸皺皺眉:“好,我不說比如。比如中國的河流南多北少,東多西少,大多數河流都由西向東流,叫‘內流河’。這主要是地勢原因。中國的三大河流分別是長江、黃河、珠江。如果加上松花江和黑龍江,幾乎完全覆蓋了國土,但中國是缺水的國家。”小本子畫不下了,爸爸就在自己掌心上比劃,他寬厚的手掌和深深的掌紋真像中國的河流、而他的掌心就住着童年的媽媽——是四川盆地。 我問:“那……比如贛江呢?” 有乘客說:“這小鬼,好聰明!” “哈哈哈哈……”我得意地在椅子上晃。 爸爸向眾人抱歉地笑笑,再放低聲音:“贛江由章江貢江匯集而成,是長江第七大支流。” 我搶着說:“我知道‘章’字加‘貢’字就是‘贛’字。” 又有乘客說:“嘖嘖嘖,贛字我都不會寫。” 爸爸對大家說:“比如中國南起北緯4度,北至北緯53度,跨越了熱帶、亞熱帶、暖溫帶、中溫帶、寒溫帶等五個溫度帶,所以我們現在穿襯衣,而東北人卻穿上了毛衣。而在有些地方,比如新疆,早穿棉衣午穿紗,圍着火爐吃西瓜。” 我們身邊的阿姨羨慕道:“你走的地方是多!可孩子這麼小,能聽懂嗎?” 這時我感覺腦袋有點大,好象有股風從我這隻耳朵進,那隻耳朵出。 “比如中國有北京、天津、上海三個直轄市和二十八個省及自治區,他們的位置、資源、歷史、經濟、文化都各有特點。” 我打了個呵欠:“老師,該下課了。” 爸爸笑了:“好吧。不過以後你得學會編制屬於自己的中國地圖。比如以火車和長途汽車為主的‘交通地圖’,你每到一地都要首先研究從駐地到周邊各個重要地點的步行、騎自行車、乘坐汽車火車的路線、距離和時間,這會有利於‘轉移’。你還要有自己的‘方言地圖’,只要對方一張嘴你就得聽出他是哪個地方的人,最精確可以到縣……” 若干年後北京發生了一件外商綁架案,綁匪索要五百萬元贖金,不給就撕票——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綁架案,驚動了國務院總理。公安部分管刑偵的陶部長力主給綁匪送錢,點名讓我去,不讓帶任何武器、跟蹤器和跟蹤人員,這讓專家們不可思議。我來到聯絡地點就被兩個人蒙面人蒙眼捆手塞進了一輛無牌的捷達車,他們在城郊轉了好久才把我帶進了一間房,留下錢後又把我塞進了另一輛車——這一切都在我被蒙眼捆手的情況下進行,轉了好多圈才把我連人帶車棄在了路邊。我迅速解開繩索,用路人的手機向指揮部報告了綁匪的位置,並說出他們有幾個人,可能有什麼武器,是哪裡人。早已分布在附近的特警十分鐘就闖進了匪窩,他們還在點錢就被一窩端了。指揮部所有人都驚訝我是怎麼定位匪窩的,並且被蒙着眼睛也能說清楚現場的情況,陶部長神秘道:“這才叫‘特異功能’!他的故事我以後慢慢講給你們聽。” 八歲那年我和爸爸穿越了中國最長的鐵路——京廣、京瀋線,那次旅行是我人生最豐富、最有價值的一次“路考”,爸爸每經一地必講它的古地名、現地名、與周邊的地理和行政交界、它的風俗、它的特產、它出過的歷代名人和發生過的重大事件,還有,他親身經歷的事情……爸爸曾用一年的時間走過大半個中國,遊覽過名勝、考察過古蹟、看過風景也有過短暫的愛情;遭遇過匪盜、戰亂、疾病和拘禁——被抓過兵又脫逃,有些路段靠兩隻腳和做苦力才完成,回到贛州他已經衣衫襤褸如乞丐,我的姑姑叔叔們都不認識他。我聽得直掉眼淚,因為心疼我的父親。 那次回東北真是我帶的路,從那以後我就成了中國地面交通的活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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