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石溪也不比小宁多明白多少。 到宝成工作快半年了,每日里在她眼前上演的一幕一幕,她哪怕极力去变换着立场试图理解,仍然不可名状。几年前乔治嘴巴里的稀奇的老冯,到了今天,竟然成了宝成上上下下最不稀奇,最容易交流的一个了。至于别的人,那些人的脑力,在她看来是非常灵动的,在交谈中转动得飞快。各种会议上,那些人的态度,在她看来也是诚恳的,全心为公司利益负责的。他们似乎都有些想法,似乎也都有些行动。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把那些人的言行关联到一起看出来个门道。甚至,哪怕是同一个人,今天的言行和明天的言行,她也关联不起来。整个公司仿佛就是一盘散沙,每个人也是一盘散沙的感觉,她先前积累的工作经验,在这里,如同一颗大树被连根拔起,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在做什么。 可是偏偏这样的公司有项目持续地进来。只是,那些项目究竟是怎么计划和执行和交接的,她全然不清楚。她试图去跟一些人了解,但由于没有明确的上下级关系,别人对她和气也和气,她总是无法切实地进入项目。她所有的工作,都是邱董安排的一些会面,各种各样的会面,跟官员、学术界、寻求合作的外企,甚至有一次,她还接待了Beck驻沪的主管Michael。可是,Michael想知道的宝成“海外项目”,她也同样一无所知。很多时候,她自己都不清楚那些会面到底要指向何处,似乎就是聊聊天,吃吃饭,最多签一个意向合同或是备忘录类的东西。
一个周末,小宁到南京探望她的时候,她跟小宁说:“我在想,可能宝成不适合我,我想离开这里。” 小宁有些意外:“为什么呢?你在那边不是挺被你们董事长器重的吗?” 石溪:“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骗子,做的事情就是在骗人,而且还要用专业的语言去包装骗人的话。” 小宁:“你是说宝成跟振华合作的事?” 石溪:“别说什么合作,就是振华大学卖牌子。大牌子贵,宝成买不起,最后买了个小牌子。” 小宁:“你要是高兴,不干也成。你回来我还高兴呢。不过,你要想好,真辞职的话,你会高兴些吗?” 石溪:“反正我知道继续这样下去我会疯掉。” 小宁:“你到宝成后,做的事情都是务虚的性质。要不然你看看能不能去做一件真正的工程项目,有技术有工艺有产品那种。” 石溪:“我也介入过几个,可是,太多现象在我看来完全无法理解。举一个例子,宝成有个自己运行的污水厂,最近有些问题发生。其实几个星期前,刚有一些预兆出现的时候,简单调整一下运行方式也就解决了。可是我跟那个污水厂的厂长了解后发现,他并不想解决问题。他承认有些不太好的迹象,但他觉得那是个小事情,不用人为纠正,过几天自己就会变好。几天后,我问厂里负责监测的技术员,发现问题更明显了,可是,技术员说,厂长还是什么都不做。” 小宁:“奇怪。” 石溪:“更奇怪的还在后头。我忍不住,去找宝成集团总部分管污水厂运行的那个王副总,建议立刻采取措施,在事情恶化之前解决问题。结果发现,王副总居然早几天就知道这事了。” 小宁:“他怎么知道的?” 石溪:“他说污水厂厂长已经跟他汇报问题了,他还说这事不大,不用担心。于是,我就跑到厂里一趟,结果发现,问题已经有恶化现象了,排水口已经有鱼类尸体。要纠正的话,除了运行方式改变,还要投加一些化学药品才行。” 小宁:“他们什么态度?” 石溪:“还是什么都不做。直到又过了几天,周一下午开邱董在场的高管例会的时候,王副总终于提到宝成有个污水厂出问题了,他说问题比较麻烦,可能要花不少钱解决,而且弄不好环保局就会来找麻烦。王副总当着大家的面,用免提给污水厂厂长打电话,电话里,厂长显得很着急,说排水口周边的河水水质恶化严重,附近已经有居民投诉到环保局了。” 小宁:“这就是小病不治,拖成了大病。” 石溪:“问题不是他们因为无知而拖延,问题是在我看来,他们是有意拖延。” 小宁:“那是为什么?” 石溪:“我就是不明白啊,一头雾水的。” 小宁:“然后呢,他们还是什么都不做吗?” 石溪摇摇头:“电话之后,王副总当场就立刻派了他手下的一名工程师去现场解决问题了。听说一个星期后问题就得到了控制,水质不再继续恶化。为此,王副总还专门带着那个工程师去跟邱董聊了聊,邱董很欣赏那个工程师呢。” 小宁心头一动,他盯着石溪。 石溪:“你,怎么了?“ 小宁:“听过扁鹊论医术的故事吗?有一次,魏文王问扁鹊,你们家兄弟三人,哪一个医术最高?扁鹊回答说,长兄最高,仲兄次之,我最差。魏文王不解,问他,可是为什么你的名气最大?你能说明白一些吗? “扁鹊回答说,我长兄治病,是在病症还未表现之时就把病治好了,所以他的医术只有我们家人才知道,他的名气根本传不出去。我仲兄治病,是在病情初起时就把病人治好了,一般人以为病人得的只是小病,所以他的名气也不大,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我扁鹊治病,是在病情严重后才治,别人见我割肉切骨,动作颇大,就认为我医术很高明,我也因此而闻名于天下。其实,比起我长兄与仲兄来,我的医术是最差的。”
石溪恍然大悟:“所以,那个厂长还有王副总,是早就存了心要把小问题变成大问题啊。”
小宁:“是啊,这样才能显示出那些人救命于危难之中,你们邱董才能留下深刻印象。” 石溪:“看来,那个王副总推荐的处理问题的工程师接下来要被提拔了。” 想到这里,过去这几个月在宝成经历的种种费解的事情,好几件在石溪的脑子里都突然清晰了起来。她对小宁说:“在美国工作的时候,感觉公司里悄无声息的,所有事情都在良性运转,其实是因为无数的小问题在苗头刚刚出来的时候就被发现,然后被及时处理了。而在中国,我时常觉着自己在看一幕一幕的戏剧,似乎公司永远都在面临大的挑战,或者是前所未遇的难题。早先我以为是宝成的人缺乏经验或是知识不足影响到判断力,现在想来,并非都如此。有些时候还真是存心要这么做,以在董事长面前显示自己啊。” 小宁:“这就是人心的算计。”
石溪:“我不想继续在宝成做了。” 石溪心里突然有一个声音,仿佛是流铭在跟她说话:“如果是上帝带你回到了中国,那么,就去经历那里的一切吧。哪怕是不公、邪恶、失败,也去经历,那么你就能更多地理解公义、良善、和成功。” 与此同时,小宁说:“我还是建议,去找一个实实在在的项目,你去负责执行,怎样?” 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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