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恰巧赶上了光荣妈妈的时代,那时国家号召鼓励多生孩子。那时候,既没有避孕药,避孕套,又没有性知识教育,还不让轻易做人工流产。她为自己怀孕七次感到非常无奈,同时又为自己生了七个没有残疾的孩子感到无比的庆幸。可她的孩子们又轮上了独生子女政策的新时代,在我妈看来她的孩子们远比她幸运,赶上的是一个轻松的时代。
面对十年所生七个孩子,一个孩子就是一份责任,七个孩子增加了七份负担。怎么办?其乐无穷,其乐无穷啦!当时我家还在北京,五个孩子,全职工作的妈请的是一位北方保姆照顾我们。那个北方保姆不但人胖,还拖着一对三寸金莲(小脚),那双可怜的小脚跘住了她的利索,她在我家根本忙不过来。也许北方离着皇城近吧。我妈说那时找到的北方保姆都是小脚。我妈后来又听人说北京来了一批安徽保姆,除了不会做面食外,个个能干,而且还都是大脚。托别人介绍,一位安徽保姆走进了我们的家庭,从此被大家称之为阿姨的这位安徽保姆忠心恳恳在我家一呆就是几十年。
老阿姨到我家时刚好四十岁,那时我只有两个月。我妈说那天天气热,她在长安街顺便买了一个大西瓜拎回来,没到家就把我拎早产了。生下来的我异常的小,体重只有两斤半,我妈说有的老母鸡也重过我。我在保温箱里呆足了一个月,医院里才同意父母把我抱回家。我妈说第一眼见到的我那才叫可爱,一头长长的黑发,头上还被护士们用条粉红色的绸带扎了个大大的糊蝶结,把张白白粉粉的嫩脸映衬得格外好看。长大了怎么会越长越丑?接着我妈每次都要对此发出叹惜,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喽,反正漂亮的专利已被我姐拿到,我也不在乎什么美丽不美丽了,这耳朵听那耳朵出,就像这话不是在说我。小时候我的身体一直比较弱,我妈说我两三岁前成天住院。幸亏安徽阿姨来到了我家,她专门带我和大我一岁的四姐,还负责家里的洗衣和卫生。那个小脚胖阿姨身体不灵活,但做面食却是一把好手,于是,就让她专门在家负责做饭。其他的姐姐和哥哥们平时上幼儿园,反正家里的孩子一到该上幼儿园的年龄就都被送进了幼儿园。
我妈说第一眼见到的老阿姨白细的皮肤,眉清目秀,一点不像乡下人。她一接受被分配的任务后,马上鞋子一脱裤腿衣袖一卷,拿起苕帚先把家里一扫,再端起盆水往地上一泼,拿起拖把就里里外外拖将起来。四十岁的她身强体壮,人又勤快,三下五除二家里就被她弄得一尘不染。然后来到洗衣房唰唰唰唰,一会儿就把一大盆泡在盆里的脏衣服全部洗掉。做完这些活之后剩下的任务就是带我和我四姐。我妈说那时哪见过妇女光着脚干活的,还那么泼辣能干。那阵势一下子就震住了我的妈,不用试用了,马上决定留下她。我妈后来常常提到,保姆好找,找个好保姆那可不易。
我家阿姨经常说,我家家务那么重孩子那么多,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孩子们喜欢我,还有看我妈人好,下了班还要忙一大堆孩子太不容易的话,她早就另换一户人家了。长大后只要她一提起过去的事,我总是喜欢跟她逗,问她为什么不换一户生活轻的人家,她总是说舍不得我家的这群孩子们特别舍不得的就是我。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知道,就是喜欢。特别第一次从乡下来到北京,第一次见到城市的孩子又白又好看,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她说那时我的身体非常弱,人又小,她越发怜香惜玉般的照顾我。就这样对我照顾得越仔细感情陷得就越深,最后也就拔不出来了。她说那时阿姨们喜欢聚在一起互相攀比,比哪个带的孩子好看,比谁的东家好,每当别人夸到我和她的东家都会让她感到特别得意。
老阿姨把我们带大,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她一生育有一儿一女。五四年安徽发大水,她的家也给淹掉了。因为家里非常穷,为了挣钱养家,她只好来到城市当了保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的老伴不幸饿死,当时她的独生儿子又小,我的父母知道后给了她一批钱叫她回家照顾她的孩子。可她却很犹豫,因为她日日夜夜的照顾我已经离不开我了,最后忍痛决定留在我家继续照顾我们。为了照顾我们她却没有时间照顾她的儿子,而把她还没成年的儿子交给了她已经出嫁的女儿照顾,她却带大了我们兄弟姐妹。她除了对我格外偏爱外对家里其他孩子也都疼爱,大家都很喜欢她。
现在回想起自己的过去,才发现从小到大我比家里其他姊妹运气都好,不仅有个亲生妈在旁边,还一直受到老阿姨的袒护和偏爱。对于这一点,全家人,我的同学,包括左右邻居,人人皆知。无奈的是大家只能干看着,楞拿她没辙。她说小的时候她就偏心我,煮鸡蛋总把大的给我吃小的给四姐吃,她说那是我身体不好;带我俩出去玩也总是抱我不抱她,她说那是我小。后来我慢慢长大了身体渐渐的也就好了起来,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对我特别呵护。
当我记事以后,只知道生活都用票证,买猪肉也用票。由于猪肉鸡蛋矜贵,烧肉时阿姨为了让我多吃一些总是把她那份留一半给我,但又怕其他的孩子看到吃掉,总把它藏在米缸里。为了让我长得更壮些,时不时还会悄悄的塞给我几个专为我卤的热呼呼的茶叶蛋,她说这些蛋都是她用自己的钱在集市上偷偷买的。你可别小看那几块肉和几个蛋,正是它们把我和老阿姨的感情系得更紧更牢。我跟老阿姨在一起感到特开心温暖,她也喜欢跟我讲那些发生在农村和她年轻时的往事,如:姑娘们如何躲过日本鬼子;土匪如何进村骚扰等。所以,不管有事没事我就爱溜进厨房里跟她呆上一会儿,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看她做菜做饭。就是有时我跟她发发脾气她也不生我的气。我的东西全是她打理,就连上大学住校每个星期的换洗衣服都是她一手交给我。她什么事都不让我做,你帮她她还会不高兴,她以为你嫌她老了,认为她没用了,所以为了不惹她生气我干脆乐得个痛快。
老阿姨袒护起我来永远号称铁杆司令。家里姊妹多年龄又差不多大,小时候免不了争争吵吵甚至打架。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只要有我在,老阿姨总是义无反顾的护着我,哪怕跟比我小的妹妹们争执起来她也坚决彻底站在我这边。有一次我父母都不在家,记不清为什么事了几个孩子扭打成了一团,老阿姨看到这种情况,赶紧冲过来想把我们拉开,可能是我们都扭打得太紧,她根本无法把我们拽开。于是她跑进厨房拿了一根擀面杖出来,对着除我以外的姐妹们的屁股上啪啪啪啪的一顿打,这样才把我们拉开。她不能看我吃亏,还拉着我去向我父母告状。
老阿姨从小家里穷没读过书,三岁被别人抱去做了童养媳。进城前在农村跟男人们一样光脚下田插秧。到我家第一天就是光脚拖地的,怕弄湿了鞋子。记得文革期间居委会要求大家学习老三篇,这时的她可犯了难。我笑她不识字,逼着她学文化。小学刚刚毕业的我正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我们只好在家等待分配中学的通知,一等就是两年,那时有的就是时间。我每天教她毛主席语录,告诉她如果一天一段坚持下来,一年就能读报。你看她一遍一遍跟我读着语录,一叫她背颂,她立马变得口吃起来。别说一天一段了,就连第二天再叫她背,好像一觉醒过来她又把昨天学的东西全部忘光,我们只好重新来过。一个星期下来仅学的一段还背得结结巴巴。那个马克思列宁主义被她永远背成马克思列。。。列。。。列宁主义。导师的名字老阿姨用了一个星期都坳不过口来,看来哲学对文盲的老人家就是深奥。一个星期后,她失掉了信心,我也失去了耐心,结果一年内包她读书看报的计划宣告流产,无奈的我面对的还是一个文盲的她。
可别小看我家老阿姨这个文盲,她的历史也曾响当当,以前在村子里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妇女主任呢,这也锻炼了她干事泼辣麻利。她说以前农村也有扫盲班,她因家里穷家务多还要下田没有时间,所以没有参加。从此,文盲的帽子永远戴在了她的头上。说来也是奇怪,别看老阿姨不识字,说起话来经常出口成章。那生活的乡间俚语一条一条,“只有人脏水哪有水脏人”“愿在地上捱不在土里埋”“乡下厨子一把盐”等等等等,听得我们常常一楞一楞,特别对她刮目相看。如果那时我们有心把它记录下来,现在一定是一本很有用的教材。
14岁那年中学迁到了农村,也是我第一次离开自己的亲人。我的同学回城帮我拿东西,从此大家都知道老阿姨喜欢我。她们说你老阿姨真的想你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上个老半天,连我同学们也感动得跟着她流了半天的泪。同学们说老阿姨边哭边说,带哭腔的调子就像唱歌一样,问同学我在外边生活得怎样,有没有饿着冻着,能不能吃饱,想不想家,想不想她,有没有受委屈,还叫同学带话给我说她想我。她还说平日里没让我做过什么事,她最担心我一个人孤身在外一下子怎么适应得了,她还准备很多吃的东西让同学们带给我。除此之外,就连邻居也都告诉我,老阿姨跟她们一聊起家常话,三句话没完就总提到我,弄得左右邻居个个知道老阿姨最疼小五子。在老阿姨的心里我就是她生命中的全部。
老阿姨也在我的生命中举足轻重。她成天忙碌家务,腾给我们更多的时间玩耍,学习,工作。我是文革中第一届高中毕业生,高中毕业后当了五年民办教师。在当民办教师的日子里,我成天都在忙着工作,老阿姨不管那时,以前还是今后总在一旁默默地关心支持着我,连我自己应该做的事也不让我碰一下。夏天给我打扇子,绿豆汤晾凉端上来给我喝,冬天怕烫着我把装好的热水袋用毛巾包起来放在我怀里。。。。问寒问暖,无微不至。
上小学时我练体操摔裂了尾骨,从此腰痛伴随了我的一生。上大学时住校,一大早就得起床,否则就腰酸背痛。我一睁眼就拿起书到操场慢跑锻炼,然后读书。如果不及时起床锻炼一下,我的腰痛就受不了。每星期回到家里,老阿姨看我腰痛,总是站在一边替我瞎紧张,有时甚至还急得流下了泪。她常常坐在我床边帮我揉揉腰贴上我妈给我买的活血止疼膏。现在每当想起那时的情景还能感到阵阵的温暖入心。
自从我有了孩子她就跟着我一直到我出国为止。全家兄弟姐妹都争着接她去享受晚年生活,但她坚决不同意,她不想给大家增加麻烦。正巧她孙女生了一个儿子,孙女请她奶奶跟他们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孙女觉得奶奶在外当了一辈子保姆,所以孝顺的孙女硬把奶奶接回到自己的身边欢度晚年。阿姨对我恩重如山,但我人在国外不能亲自侍奉左右,于是我决定从那以后老阿姨所有的一切费用全部由我承担,我一直承担到她高龄去世为止。我在国外如有机会,每次回国都和她呆上一段时间。我经常打电话跟她聊天,安慰她有我在就不要为生活担心,告诉她我一定会对她负责到底。现在回想起来我多少感到有些欣慰,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总算尽了一点自己的孝心。
她的年龄越来越大,让我在国外成天记掛着她。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年,我还专门回国一趟去看她,还跟她呆上了一段时间。那次自从见到了我,老阿姨那缺牙的嘴笑得就没打算合拢过,逢人便说这是我带大的孩子。那一年她已经九十岁左右,满头白发的她在无情岁月的侵蚀下竟然缩成了一个瘦廋小小的老太太。一见到这个瘦小的她,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这哪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相伴我大半生的老阿姨。我帮她换掉床上所有的一切,她的从里到外,从单到棉,全部被我刷新,手绢就给她买了几打。她住的地方还没有的士,只有三轮车,为了让她开心我租了一部最豪华的三轮车,带着她绕着不大的地方到处转悠,让她过个瘾。只见她穿上新衣新鞋,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坐在三轮车上的她显得格外庄严,她两眼平视,那张刻满皱纹的脸也很严肃,白发苍苍的头高高地仰起,已驼的背也被最大限度的挺直,坐在她身边的我感受得到她内心的那份自豪。在她看来是她带大的孩子让她感到了一种骄傲,那里凝聚着她一辈子的心血和成绩。她恨不得把多年的话一下子全部掏出来,一个劲不停地跟我说呀说。她告诉我她信了主耶稣,让我得一定去见见她的几位好邻居,也正是她们把老阿姨介绍给了主耶稣。老阿姨跟我说,这些人都在照顾她,还叫我跟着她一起去谢谢人家。她逢人便说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这孩子一直瞻养着她,让她享了福。她还告诉我每个星期那些邻居都来接她一起去听主里的会,她还告诉我她每次都为主捐献钱。老阿姨一辈子不识字,久而久之她还跟大家一起哼唱上几句连她自己也弄不懂歌词的赞美主耶稣的歌。我只管静静地听她说,老人家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记得那次我专程回国看望老阿姨的最后一天,我搀扶着她出去散步,我们聊的都是些旧年的往事,那么温馨那么美好。我妈和老阿姨都在世的时候,我总把爱的天平倾斜到老阿姨这边更多,她在我心目中的份量明显高于我妈。我妈生我养我,老阿姨一直伴着我。看到我俩这么亲密的感情,连我妈有时也有些吃醋呢。我爱我妈,但我更爱我的老阿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真是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也许就像外国人常说的那句话:这就是生活。回到澳洲后,当我再次拨通打给她的电话,我终于叫了她一声妈。
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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