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命,天注定,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2023年3月,在获得了宝贵的中国签证之后,我和我的太太第一时间飞回上海去出席我母亲的百岁生日寿宴。和母亲四年没有见面了,归心似箭。 2022年12月,母亲不幸感染新冠病毒,她和我的姐姐姐夫居住在一起。姐夫第一发病,高烧40度,重度咳嗽,姐姐第二发病,水泥堵鼻刀割嗓子,然后就轮到母亲了。她从来没有注射过任何新冠疫苗,发烧39度,咳嗽,嗓子疼痛,自测阳性;得到消息后我的心沉入冰窟,那一天半夜两点,我拨通了上海市卫健委的新冠热线电话;以我在中国生活了半辈子的经历,我完全明白拨通这个电话是白费精神,但是惶急之下还是需要拨通这个电话聊以自慰。 接电话的女性声音平稳,回答问题无可挑剔,“我们的抗疫方针是人人平等,既没有所谓的新冠抗病毒特效药物也不会对特定人群提供所谓的新冠抗病毒特效药物。。。。”。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几天我喝了很多很多酒,葡萄酒,白酒,威士忌,整天晕晕乎乎的;后来传来消息,母亲退烧了咳嗽也减轻了。她没有去医院就诊,就在家里服用一些退烧药挺过了这场世纪瘟疫。百岁老人,全赖上天庇佑啊! 我是在3月11日见到母亲的,三年大疫两万里路,百岁母亲拉着七十岁儿子的手,又絮絮叨叨谈起了过往的事情。 母亲出生在河北太行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一家5口人,家里有30亩地一所小农宅。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干旱少雨,正常年景亩产大约100来斤麦子。母亲家的30亩土地全部由自家耕种,既不出租也不雇佣长工。她的父亲靠贩卖加工羊皮获得利润以维持比较富裕的生活,以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创办经营了一个羊皮加工乡镇小企业。每年羊皮加工作坊开工的时候,村里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男人们都来熟皮,妇女们则拿起针线缝制皮袄,大家都能获得工资。日本军队入侵之后,羊皮作坊停业,她的父亲把脑袋掖在裤腰里往太行山里运送布匹纸张食盐药品等物资又把山里的山货运出来贩售;贩售山货的利润全数用来补贴进山的货物。1945年日本投降,太行山里的八路军下山占领了这片地区,1946年土改的时候,她的父亲被内定为必须镇压的地主,因为有人在夜半三更通风报信,她的父亲在被捕前两个小时骑自行车逃离家乡,从而保住性命多活了19年也受了19年大罪。我的母亲后来读过很多关于土改的书籍,她一直都为她父亲愤愤不平,30亩地的农户,既不出租土地也不雇佣长工,百分之百的自耕,何以评为地主?如果不是做生意能维持比较富裕的生活,这30亩贫瘠土地的农户连维持温饱尚且不易!我曾经找来深度参加北方土改的土改作家赵树理的集子给她读,里面有《田寡妇看瓜》一文,文中的田寡妇只有半亩地居然被评为中农,而可怜巴巴的王先生有十来亩地就被评为地主;太行山东西两侧,在那个年代,十来亩地的农户其实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田寡妇看瓜》以前是大中小学课本中的必读课文,现在已经不见踪影。 她的父亲活了65岁,她的母亲活了50岁;她的哥哥是一个当地名医,不堪忍受文革中的被暴虐对待,1967年自杀身亡,不及50岁;我的父亲只活了52岁,而她挺过了所有困苦艰难健康生存至今。 母亲从小体弱多病,一岁的时候差不多死掉。乡里有一个恶习,把奄奄一息的三岁以下尚且没有形成记忆的幼小病童放在泥地上,在断气的那一刻由亲娘手持剪刀把孩子的小手指剪掉一节,不能早也不能晚,就要在断气的那一瞬间,让黄泉路上的孩子心生害怕再也不敢投胎到这家人家来。那一天早上她就被放到了泥地上,一伙女人围坐在地上哭泣,她出气比进气多,高烧依然不退,悄无声息,眼看就要断气,她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持剪刀的手瑟瑟发抖;她已经生了好几个孩子,只有大儿子健壮活泼存活,其他的都早早夭折,现在又轮到这个小女孩了。算命先生说过,她的大儿子的命相是天上火,克所有弟妹。然而现在,奇迹出现了,就在村里的跳神婆念念有词急急如律令判定该是剪去她一节小手指送她往生的时候,她突然哭出声来。上天保住了她的性命。 后来,她的父亲从城里请来有名的算命先生为她算命,命相是海底金;所以,村里人说怪不得她能活下来,因为天上火的兄长克不了海底金的妹妹。算命先生还判定,这个闺女以后顿顿都吃大米白面,不会吃糠咽菜,有卦为证,引得围观的村民哄堂大笑;庄户人风调雨顺好年景都要吃糠咽菜,哪里有顿顿吃大米白面的道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曾经去过父母亲的故乡,村民们依然吃糠咽菜,连石家庄这座大城市的居民都过着以地瓜代粮的漫长的焦枯日子,而我的母亲从家乡逃到上海定居,虽然赤贫,也度过三年饿肚时期,但的确是过上了顿顿吃大米白面的日子。 母亲还说起三岁那年的惊险,那时候兵荒马乱,军阀争斗经常发生,有一段时间就得到消息,晋军与奉军要在本地开战,村民们纷纷逃离家园。我母亲的姥姥的娘家是一个叫做高家庄的偏僻小村,远离大路,我母亲一家就去那里避兵祸。那一天她自己一个人蹲在家门口的小巷子玩土,枪声就劈里啪啦响起,天知道敌对的两支骑兵竟然同时摸进了这个小村。一支马队从小巷子冲过来,吓得她哇哇大哭,几匹马前前后后跃过她的小身体;后面的追兵也是马队,一面朝逃遁的马队开枪一面疾速追赶。带队的追兵头目突然间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小女孩,他立刻勒马,止住自己的马队,下马,抱起了这个小女孩。。。 后来,在1947年,她曾长时间被困于安阳城内,刘伯承部奋勇攻城,国民党军顽强抵御,大战近两个月,场面血腥,炮弹落地,房塌地陷,血肉横飞,兵民俱焚。。。 我的母亲是1948年移居到上海的,当时只有20多岁,却是一个说着一口河北土话穿着一身黑土布衣服的年轻小脚女人。当时的十里洋场很少能看到年轻小脚女人,我的母亲是何等的惊恐,不安,自卑,大家都能想象出来。所有的年轻小脚女人都是从北方过来的。她清晰地记得那年夏天的那场大雨,雨后天晴,她光着小脚丫子正在门前的小水坑里跳得欢,她的父亲把她抱回到屋里,她的母亲流着泪把缠脚布松松的缠到她的脚上,一日更比一日紧。。。,这种场景我至今无法想象。她的父亲知书达礼,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还和英国人做大宗皮毛生意;他经常批评别人“保守”,事实上他是最保守的一个人(这是我父亲对他的评价)。我的小姑父是台湾闻人,是台湾一个著名杂志的创办者和所有者,他和我母亲在1988年谈话时毫不犹豫地说,五四青年都是王八蛋,既要顽固守中国之旧又宣称要创中国之新。 1930年代日本入侵中国之前,国民政府也组织各种团队在北方的乡村宣传天足禁止为孩子裹小脚,但是收效甚微,他们来了,立马把孩子的脚放开,等他们一走,又把孩子的脚缠上。而共产党做事完全不一样,1945年共产党接管了老家那一片地区,政权直接建立在村里,发布告禁止裹脚,一旦发现有人不从,立马派武装人员去把孩子的裹脚布取下来,然后把裹脚布缠在孩子娘的脖子上头上押着在村镇游街;立竿见影,从此再也没有人敢为孩子裹脚。在她的眼里,这是共产党做过的最好的事情。 我的母亲在澳洲居住过两年又在80岁那年踏足北美大陆,在这两片大陆,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注视她的小脚,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幼,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注视她的小脚!有一次,她和一队小孩子迎面走过,这队孩子只有七八岁年纪,他们看到了她的小脚,然后立马扬起脑袋直视前方或者把脑袋别到另一边佯装看马路另一边;我的母亲感动到几乎落泪。然而在上海,在她七老八十的年纪,依然会有老大不小年纪的下贱人士小跑步追上来看她的小脚!“嘿嘿嘿,你是小脚。”。。。 我的母亲聪慧大度坚韧,陪伴着我的父亲熬过一波又一波的荒谬绝伦的政治运动,度过了人生的一劫又一劫。在1957年大鸣大放运动中,我父亲因为沉默不语被严重警告,他知道不发言会有严重后果,他也知道发言依然会有严重后果。他的父亲长期在国民政府中做财经工作,是国民党籍立法委员,中央大学教授,1949年去了台湾。父亲唉声叹气惶惶不可终日,我的母亲为他出主意,必须要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向共产党提意见,但是提意见绝对不能批评共产党,这是其一;绝对不能批评本单位本系统的领导人,这是其二。结果我父亲平安度过了1957年的反右运动。我的父亲是这样发言的:在党的领导下,人民群众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但是菜场领导官僚主义做事简单化,卖青菜搭配咸菜,卖鸡蛋搭配咸蛋,希望他们改进工作作风,把党的温暖送到广大顾客心中。然后就有人把这个发言写在大红纸上,一伙人敲锣打鼓把这张大红纸贴到与本系统完全无关的菜场办公室大门外的墙上去。然而,不过多久,青菜鸡蛋买不到了,连咸菜咸蛋也买不到了。还有很多次类似的事情,文革中是参加造反派还是保皇派?怎样写不痛不痒的大字报?怎样写家庭问题的交代材料?怎样回答川流不息从全国各地来的外调人员的刁钻古怪充满恶意的问题?在面临驱逐回河北老家的噩运时提出什么样的既合理又让他们难以做到的要求?孩子们上山下乡去什么地方?。。。凡此种种,至今想起来令人心酸不已。 1970年,我去云南下乡,离开家的那一刻,我斜着眼睛稍稍歪过头来瞄了母亲一眼,只见她靠着门框的身子慢慢地沉下去。两年以后才知道,在我离开家的那天晚上,母亲到处去找我来吃晚饭,大家都保持沉默不敢点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醒悟过来。那天半夜她开始发高烧,一连十天,她的心碎了。之后的日子,她要么不开口说话,要么在那里喃喃自语,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差不多三个月,和她一起工作的同事们也尽量轻声细语交谈,让她坐在工作间门口发呆,没人管她做事或者不做事,大家都安慰她照顾她,为她忧心忡忡。 母亲是1958年开始工作的,那时候街道上办起里弄生产组,她违拗我父亲的意愿,坚决要去生产组做工,头几年是缝制出口去苏联阵营的儿童皮鞋,后来是在高浓度二甲苯的环境中用丝网在塑料袋上印刷图案。刚进生产组的时候日工资0.15元,当时的购买力是低等级大米500克,没有任何工人福利,没有公费医疗。她在这个生产组工作了21年,日工资由0.15元慢慢涨到0.20元,0.35元,0.50元,0.70元,1元。改革开放之后,生产组的工人终于得到了基本福利,退休也能得到微薄的退休金,母亲的退休金从每月15元慢慢地增加到现在的将近6000元。她缝制过成千上万双漂亮的儿童皮鞋,可是她自己的孩子在小时候穿破布鞋烂胶鞋,从来就没有穿过这种小皮鞋,这是她深感遗憾的事情。 1990年,当我怀揣283美元离开上海的时候,母亲又把远行的儿子送到门口,我拥抱了母亲。她知道我下了飞机没有人会来接机,她也知道我下了飞机一定会分不清墨尔本的东西南北,但是她没有流一滴泪,在汽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看见神色凝重的母亲在挥手与我告别。 不久前,母亲做了白内障手术恢复了视力,她说她又要开始读书写日记了;做手术之前做了一系列医疗检查,所有指标,无论血压血糖血脂还是心肝脾肺肾全部正常。有人问母亲养生秘诀,母亲还是说“人的命,天注定”。她不吃所谓的“补品”,也不忌口,更不参加任何体育锻炼。但是,我知道母亲长寿健康的秘诀,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在遭受到委屈打击不公悲惨境遇时统统哭出来,她总是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哭,大哭中哭小哭,把所有的胸中块垒统统哭出来!母亲的眼泪,是我小时候和青少年时期看到的太多的场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