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ICU的高德路感到很累,好像在蹬自行車上坡,就像回到了年輕時的一次騎 行遠足。在河南信陽與湖北廣水交界,有一個武勝關,107國道在那裡有一個兩 三公里長的大上坡。那是夏天,抬頭望不到坡頂,只有遠處瀝青路面反着光,像 灑了水,很刺眼。拉貨的汽車掛着低檔、喘着粗氣,從身旁緩緩地開過。蹬車, 低頭蹬車!目標是沉重的,他的心是昂揚的。對!要樂觀!不然就會悲觀。一 下、一下、一下,車輪在腳下滾動,一切都在滾動,地球、愛情、財富、權力、 恩怨情仇都在滾動,有的越滾越小,悄悄消逝了,有的越滾越大直至轟然崩塌…… 萬籟俱寂了,只有我的車輪和地球還在運轉,一下又一下,從容淡定,宛若什麼 也不曾發生。終於上到坡頂,回望身後像在山頂。抬眼望去,頭頂竟是湛藍的 天,真好啊!多久沒見過這麼藍的天了,他這才舒服地喘了一口氣。感覺身上的 汗都已被風吹乾,摸一把,手上亮晶晶的,是鹽!噗,吹一下,這些閃着光芒的 快樂塵埃在風和陽光中飄搖起來……噗,高德路似乎吹了一口氣,“自主呼吸有恢 復跡象。”護士說。丁寧微調了一下呼吸機的參數,繼續觀察,這是個好現象。 小兵來給丁寧送雞蛋面,丁寧心頭振奮,也覺得餓了。她飛快地把面吃完,“這 面多少錢呀?兄弟。”“立你的功吧。”小兵看丁寧輕鬆了一點,也跟着高興。離 開ICU,小兵在一樓遇見了和高主任、丁寧在一個科室的蘇明醫生,他比小兵高 兩屆,算是師兄。小兵第一次認識蘇明是在大一第一學期末,學院要開運動會, 還剩三天,小兵被陳東抓差參加鐵餅比賽,陳東是體育班長,和樂軍、廋子都是 大班足球隊的主力隊員。突擊訓練了兩天,總算鐵餅飛出去不用翻着跟頭了,比 賽那天,全院三十多名選手,前六名有班級成績,前三名有個人獎勵,小兵和一 個大三的擲了個並列第六,量來量去,小兵還遠了一點點,得了第六,能為班裡 加一分。跟那人一聊,他就是蘇明,見面熟的那種,看上去很不拘小節,也是山 河市人。兩人再見面是在一個月後,電影公司來當地取景拍電影,來醫學院找學 生做群眾演員,一天二十塊錢,管一頓飯。周六周日沒課了可以去。一開始說拍 個荒誕喜劇片叫個“烽火戲諸侯”,結果開拍的是一場黑社會群毆打斗戲,小兵跟 蘇明一幫十幾個人穿着黑風衣演發哥的保鏢。蘇明拍拍小兵小聲說:“兄弟,一 會兒導演一喊跑,咱使勁兒往前衝,衝到前面露個臉兒,能跟發哥拍戲,這機會 千載難逢!”開拍了,導演一喊跑,兩人衝到最前面,導演喊,停!你倆把發哥 擋住了!再拍,導演喊,跑!小兵沖在發哥身後,蘇明沖在發哥旁邊,小兵看他 跑得搖肩晃頭、齜牙咧嘴,賣了大力了,讓導演罰下去了。那兩天,丁寧也去當 群眾演員,小兵打飯看到她,“怎麼樣?群演好玩麼?”丁寧撇撇嘴,“拍場清宮 戲”。“那挺好的”“好什麼好,演個宮女,在台階下面跪了一天。”蘇明下醫院見 習了,就不怎麼見面了,小兵又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在大二學年期末。那天晚上 睡覺前,宿舍胖子在床上躺着看院報,突然撲哧笑出聲來,“這什麼玩意兒,也 往院報上登”。瘦子捧着一本不知是吉龍還是占龍的盜版武俠,頭也不抬地接 話,“院報你也看,擦屁股都嫌硬,硬不說還掉色,回頭內褲都是黑的。”樂軍反 駁瘦子,“那你是拉稀了吧。”老孟反駁樂軍,“拉干的也不行,除非你穿的就是 黑褲衩。”樂軍有槓必抬,“那你拉的還是不夠干。”老孟回道,“我拉的干不 干,我自己不知道,你能比我還知道?”老孟是個邏輯嚴密的人,樂軍一時答不 上來,可又不甘心,回道“哎你個老乾貨!” 老孟一聽毫不示弱,“哎你個小干 貨!”老孟給乾貨排出了輩分,樂軍很被動。只好祭出絕招,大喝一聲:“扯 蛋!”老孟一驚,他竟從這兩個字的字面上找不到邏輯漏洞,只好也跟了一句“扯 蛋!”樂軍大喜,見老孟着了道,飛快地說:“扯你腦袋!”用等量代換扳回一 分,然後故意去得意地獰笑個不停,老孟忿忿地說了個扯———,一轉念,一個蛋 字在嘴裡生生含着,怕在同一地方第二次跌倒,很是憋氣。“哎哎哎,我給大夥 兒念首歪詩,院報上的。”胖子出來打圓場,他是宿舍長,本市人,忠厚和善。 他聲情並茂地念到:夜晚,當你站在衛生系八樓樓頂往下看是否,會有一種,鄉 愁有人說看到了深淵深淵?深淵不就是倒立的夜空麼?夜空,夜空中有個月亮月 亮,亮亮的月亮月亮,你——是圓圓的大框框還是說鄉愁吧當你站在衛生系八樓樓 頂往下看鄉愁湧上心頭你一定又想起家鄉你爹的那句話獨自莫TM憑欄哪!“我 操”,小兵說,“拿過來,明天我拉干的。”一看院報上這首詩的署名,認識,90 級一大班 蘇明。宿舍八個人,人都挺好,秉性各異,好比大家有個慣例,誰亂 丟鑰匙,別人收起來,這人要給全宿舍買零食、贖鑰匙。胖子丟了鑰匙,每次都 着急,每次都買。瘦子丟了鑰匙,從不着急,從來不買。樂軍呢,每次也都着 急,也從來不買。別人麼,不丟鑰匙。再過一年,蘇明畢業了,他的成績不錯, 一百八十人的大班,他排二十名左右,這說的是純學習成績,算上各種加分項, 綜合成績,他就到三十多名了。省醫院一共十幾個指標,如果只算學習成績,他 扒點邊兒,現在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只好等着分回本地。有差別的地方,就有輸 贏。輸了就輸了,就像那次擲鐵餅,輸贏是尺子量出來的。可這次又有些不同, 如果說高考憑分數的話,畢業分配則要靠綜合實力,不努力肯定不行,單靠努力 學習去入圍,算了算只有百分之一、二的可能性。物理學上管這種微小几率叫做 誤差。難道奮鬥的出路就是成為一個誤差?蘇明失落了,夜晚,他獨自站在那個 他謳歌過的衛生系八樓樓頂,睥睨着腳下這個霓虹閃爍、艷麗厚膩如脂粉、價簽 如槍刺般林立的城市,他終於相信:生活,從來都不欺騙任何人,她不需要,她 本來就可以赤裸裸地欺壓你!懷裡揣着的那瓶小酒已被體溫暖熱,他仰頭喝了一 大口,他說:那個誰,生活,你等着!
待續— 01-16-2020 |